15 潜伏的危机(1 / 1)

就像那一年的大多数日子一样,巴莱特小姐到来之后的那个星期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维尔德林地,秋天已然渐行渐近,驱散了夏日单调沉闷的绿意。它挥舞妙笔,用雾霭给公园添上一抹灰色的调子,把山毛榉染成赤褐色,把橡树涂成金色。在那些高地上,大片大片的黑松林见证了色彩随着时光流转,它们自己却不肯应时而变。在夏秋两季,乡野上空总是笼罩着一片万里无云的蓝天,同样,无论是夏天还是秋天,教堂里都会响起叮叮当当的钟声。

大风山庄的花园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本红封皮的书躺在砾石小径上沐浴阳光。房子里传来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话声,女人们在为去教堂做准备时大抵如此。“先生们说,他们不去了。”“行吧,我就不说他们什么了。”“明妮问,难道她非去不可吗?”“告诉她,别跟我废话啊。”“安妮!玛丽!帮我把背后的挂钩扣上!”“最亲爱的露琪亚,麻烦你借一个别针给我好不好?”因为巴莱特小姐宣称过,不管怎么样,她可都是爱去教堂做礼拜的人。

太阳在它的运行轨迹上升得更高了,这次驾驶它的不是法厄同,而是阿波罗,这一位可是非常称职、始终如一又超凡脱俗的。阳光普照,每当女士们走向卧室窗户,就有金辉洒落在她们身上;这金辉也洒落在夏日大街的毕比先生身上,他读完凯瑟琳·阿伦小姐的来信,露出了笑容;也洒落在乔治·爱默生身上,他正在给他父亲擦靴子;而最后,为了把那一连串值得注意的事物给凑齐全了,这金辉也洒落在前面提到的那本红封皮的书上。女士们总是移动,毕比先生总是移动,乔治总是移动,而移动就有可能产生阴影。可是这本书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以便整个上午都能享受阳光的爱抚,也便于它把封面翘起来一点点,仿佛是在对阳光的爱抚表示感谢。[27]

这时候,露西从客厅的落地窗走了出来。她身上那件樱桃红的新连衣裙跟她的气质完全不搭,让她看起来艳丽到刺眼,透着一股廉价气息,还把她给衬得非常憔悴。她的脖子前别了一枚紫牙乌的石榴石领针[28],手指上戴的是一枚红宝石拼镶的戒指——这是她的订婚戒指。维尔德林地牢牢地吸引住她的目光,让她双眉微蹙——不是生气,而是像一个勇敢的小孩拼命忍着不哭时那样蹙眉。在那一大片广袤的原野中,没有人再盯着她,因此她可以蹙眉而不担心旁人说三道四,也可以细细欣赏那些既没被刺眼的阳光笼罩,又没被西部群山遮住的旷野美景。

“露西!露西!那是本什么书?谁把书从书架上拿出来到处乱丢,就这样看着它破损吗?”

“不就是塞西尔一直在看的那本书吗,从图书馆借的。”

“那也得把它捡起来,还有,别跟火烈鸟似的,什么事都不干地杵在那儿。”

露西捡起那本书,无精打采地瞟了一眼书名:《凉廊下》[29]。她自己倒是不再看流行小说了,闲暇时间都用来阅读经典文学作品,希望能跟得上塞西尔。她懂得的知识太贫乏了,实在是糟糕至极,而且就连她自以为懂一点儿的东西,诸如意大利的画家,她也发现自己都给忘了。就在这天上午,她还把弗朗西斯科·弗朗西亚[30]跟皮埃罗·德拉·弗朗切斯[31]3搞混了,塞西尔当场就说:“不是真的吧!你不会这就已经开始把你的意大利给忘了吧?”哪怕她在叹赏那一片钟爱的风景,又向前景中自己家那座可爱的花园致意,同时也向它们上空——很难想象它还能在别处,那一轮热情的秋阳行注目礼,想起此事,她的目光中也平添了一丝焦虑。

“露西——明妮要一个六便士银币,你自己要一个一先令银币,你那儿有没有?”

露西连忙回屋,走到妈妈身边,只见她跟往常的星期天没什么区别,总要急急忙忙地把她自己给折腾得没了方寸才肯罢休。

“这是一场特殊捐献——是为什么我倒不记得了。我可求你们了啊,千万别抓起一把半便士的铜子儿就往盘子里丁零当啷地乱扔,那太没教养了。务必让明妮手里有一枚新崭崭、亮铮铮的六便士银币。那孩子在哪儿呢?明妮!那本书都给晒得全变形了。(我的天,你这身打扮一点都不好看!)把它放到地图册底下压一压吧。明妮!”

“就来了,汉尼却奇太太——”回答是从楼上传来的。

“明妮,别迟到了,马都来啦。”她总是说马,却从不说车,“夏洛特在哪儿呢?跑上去催催她。她干吗耽误这么久?她又没什么事要做,除了一堆衬衫,她永远也不肯带别的东西。可怜的夏洛特——我可真讨厌衬衫啊!明妮!”

不信教是会传染的——那传染性可比白喉或虔信还要猛烈呢。所以教区长的侄女被强拉去教堂的过程中,一直在抗议。就像往常一样,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凭什么她就不能跟那些年轻的男子一样坐着晒太阳啊?那些年轻男子现在也露面了,他们说些很不友善的话来嘲笑她。汉尼却奇太太为信教这一正统观念进行了辩护,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巴莱特小姐打扮得时髦至极,数着楼梯姗姗而来。

“亲爱的玛丽安,真不好意思啊,不过我可没有零钱啦——只剩金币和半克朗的银币了。有没有人能给我——”

“没问题,这都不是事,赶紧上车。老天爷,你这打扮得也太讲究了!这身连衣裙可真漂亮!你让我们大家都没脸见人了。”

“我就那么些破衣烂衫的,要不趁着这种时候挑最好的穿穿,那该在什么时候穿呢?”巴莱特小姐嗔怪道。她登上马车,特意拣了个背对着马匹的位置坐下来。紧跟着是一番不可避免的谦让与推辞,这样闹了一阵之后,她们才驱车出发。

“再见啦!可要听话啊!”塞西尔喊道。

他的腔调里带着嘲讽之意,露西不由得咬住嘴唇。在“做礼拜和诸如此类”这个话题上,他们有过一番相当不投机的谈话。他说人们应该让自己脱胎换骨,可她不想让自己脱胎换骨。她并不知道,她的这个过程其实已经完成了。真诚的宗教信仰塞西尔倒是尊重的,但他总是以为真诚源于精神危机。他没法想象真诚的信仰是一种天赋人权,是可以像花草一样向天生长的。他在这个话题上所说的一切都让她感觉不舒服,尽管他显得极为宽容。从某种意义上说,爱默生父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呢。

做完礼拜之后,她看见了爱默生父子。马车沿路停成了一长溜,汉尼却奇家的那一辆正好停在茜茜别墅对面。为了省时间,她们穿过草坪往马车走去,却碰见父子二人在花园里抽烟。

“给我介绍一下吧。”她妈说,“除非那个年轻人觉得他已经认识我了。”

“那个年轻人”或许真是这么想的。不过露西假装没有在圣湖邂逅这回事,正式地介绍他们互相认识了。老爱默生先生非常热情地跟她说话,表示很高兴她就要结婚了。她说当然,她也挺高兴的。接着,由于巴莱特小姐和明妮跟着毕比先生就在后面逗留,她便把谈话引向一个不那么让人不安的话题,问他觉得新居怎么样。

“我挺喜欢的。”他回答道,不过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快之意;她以前可是从来没见过他生气的。他又加了一句:“不过我们发现,那两位艾伦小姐当时正要搬到这里来,却被我们赶走了。女人遇到这种事都不会高兴的,我正为这事烦得不行呢。”

“我想这当中出了什么误会吧。”汉尼却奇太太不自在地说。

“我们的房东听说,我们会是另一种类型的人。”乔治说,他似乎愿意把这事往深里说几句,“他原以为我们会是什么风雅人呢,现在他可失望了。”

“不过我没想明白,我们到底该不该给那两位艾伦小姐写信,主动提出把房子让给她们呢。这事你怎么看?”老爱默生先生想听听露西的意见。

“不用吧,你们来都来了,就住着呗。”露西漫不经心地说。她得避免谴责塞西尔,因为这个小插曲是冲着塞西尔去的,虽然没人提起他的名字。

“乔治也这么说,他说那两位艾伦小姐必须让位。不过这话确实显得太缺乏善意了。”

“世界上的善意是有限的嘛。”乔治说着,看着阳光在往来的马车镶板上闪来闪去。

“没错!”汉尼却奇太太高声说,“我就是这么说的。干吗还要为两位艾伦小姐废那么多话啊?”

“世界上的善意是有限的,正如阳光也是有限的。”他用一种平稳的腔调继续道,“不管我们站在哪里,都会把阴影投到某种事物上,而且想通过改变位置来拯救事物也没有用;因为阴影始终都跟着我们。那就选一个你不会损害别人的地方吧——对,选一个你不会造成太多损害的地方,面朝阳光,然后竭尽全力地站在那里吧。”

“咦,爱默生先生,我看出来了,你可真聪明啊!”

“啊——?”

“我看出来了,你会变得很聪明的。你说你当时要是没有那样对待可怜的弗雷迪该多好啊。”

乔治的眼里都是笑,露西不由得怀疑,他和她妈妈会处得相当不错。

“没有啊,我真没有。”他说,“其实是他那样对待我的,那是他的人生哲学。只不过他一上来就活泼爱闹,而我则先采取了质疑的态度。”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行了,随便你什么意思吧,别解释了。他可一直盼着你今天下午去玩呢。你打不打网球?你介意在星期天打网球吗?”

“乔治怎么可能介意星期天打网球!都受过那样的教育了,乔治怎么可能还分什么星期天和——”

“很好嘛,乔治不介意星期天打网球,我也不介意,那就这么说定啦。爱默生先生,你要是和你儿子一起来,我们得有多高兴啊。”

他向她表示感谢,不过那段路似乎相当遥远。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能略微在左近走走。

她转向乔治道:“就这样,他还想把房子让给那两位艾伦小姐呢。”

“确实不该再让了。”乔治说着,伸出胳膊搂住他父亲的脖子。毕比先生和露西一直都知道藏在他心里的那份体贴,这时候它陡然流露出来,就像阳光照亮了壮丽的风景——那是一缕晨曦吗?她想起来了,尽管他性子乖张,可他从来没有反对过温情。

巴莱特小姐走了过来。

“我们家这位表亲巴莱特小姐,你俩都认识了吧。”汉尼却奇太太亲切地说,“你们在佛罗伦萨见过她和我女儿在一起的。”

“不错,的确认识!”老人说。看他那架势,似乎就要走到花园外面去迎接那位女士了。巴莱特小姐哧溜一下钻进马车,有了这马车作为屏障,她才凛然不可侵犯地施了一个鞠躬礼。这下又变成了在贝托里尼旅馆时的那种场面,就像还是隔着一张餐桌,上面也摆满了装水和装酒的雕花玻璃瓶子似的。这是一场由来已久且宿怨未消的、拐弯抹角的暗斗,起因就是那两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乔治理都没理这个挑战式的鞠躬。他跟寻常小伙子也没什么区别,只觉脸上发烫,心中羞惭。他就知道,这位女监护人轻易不肯忘记先前的事。他说:“我——我只要抽得开身,就会来打网球的。”说完就赶紧回屋去了。兴许他做任何事都会让露西看着很顺眼,然而他那一丝难为情,却径直缠绕到她的心尖子上了。男人终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跟姑娘们一样,也是肉体凡胎,也会手足无措。即使是男人,也有可能被莫名其妙的欲望折磨,因此也需要帮助。人若是受了她这种教养,有她这样的人生安排,通常不了解男人也有弱点这种事实,可她还在佛罗伦萨时就已经猜透了这一点,就在乔治把她的图片扔进阿诺河的时候。

“乔治,别走啊。”他父亲喊道。他觉着只要他儿子愿意和人们说话,对他们而言就是天大的盛情了,“乔治今天的心情可好了,我敢肯定,他下午终究会来的。”

露西看见了她表姐的眼神,这眼神发出无声的祈求,其中包含的某种意味让她变得冒失起来。“那就好。”她抬高声音说,“我真心希望他会来。”然后她走到马车边,悄声说道:“那位老人家还不知情呢。我就知道他是不会乱说的。”汉尼却奇太太跟着她上了车,她们便坐车离开了。

老爱默生先生并没有听说佛罗伦萨那桩风流公案,这让露西大为满意。然而她的兴致也不应该蹿得那么高,就跟见了天堂的城墙似的。满意归满意,她对此事的反应无疑是欢喜得过了头。在回家的整个路上,马蹄声声,就像一直在对她唱:“得得得,他没说。得得得,他没说。”她就在脑子里给这曲调加戏:“他连他父亲都没告诉呢——他平时什么都肯和他说的,那总不是逢场作戏了吧,所以我走之后他并没有笑话我。”她伸手捂住脸,“他并不爱我吧,绝对的。好可怕,他要是爱上了我怎么办!不过他都没跟人说过,他才不会说呢。”

她多想把心里的话大声喊出来:“什么事也没有了,那就是我们两人之间永恒的秘密。塞西尔永远都不会听到风声的。”她甚至感到高兴,在佛罗伦萨最后那个阴郁的晚上,当她俩在原本属于乔治的房间里跪着收拾行李时,巴莱特小姐让她承诺了要保密。无论重大与否,那个秘密总算是守住了,这世上只有三个英国人知道。

她就是这样理解自己心中那种欢喜的。有了这份安全感,她跟塞西尔打招呼时,带着不同于往日的喜色。趁他扶她下马车的工夫,她说:“爱默生父子俩挺和气的,乔治·爱默生变得比以前好太多了。”

“我那两个保护对象在这儿过得怎么样啊?”塞西尔问。其实他对他们并无真正的兴趣,就连要带他们到大风山庄来教育露西的决心,他也早就忘到脑后了。

“保护对象!”她有些激动地嚷出声。因为塞西尔唯一想得到的关系就是中世纪式的封建关系:保护人和保护对象的关系。他对这姑娘的灵魂所渴求的平等情谊缺乏最基本的认识。“你的保护对象过得如何,你会亲自看见的。乔治·爱默生今天下午就要上这儿来了,作为聊天对象的话,他这个人还是特别有意思的。不过你可别——”她险些说出“你可别保护他”。然而午餐铃偏巧在这时候响起来,与此同时,塞西尔也习惯性地没太注意听她说的话。她的强项应该是容颜,而不是语言。

就连吃午饭的时候露西也很高兴,而往常吃饭的时候她总感到沮丧。总是有一个人需要人去哄着点儿——要不就是塞西尔,要不就是巴莱特小姐,要不就是某个肉眼凡胎看不见的神灵——这个神灵总爱对她的灵魂窃窃私语:“你这种快活日子是长不了啦。到了一月份,你就得去伦敦跟那些名流的孙辈周旋啦。”然而今天可不一样,她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一份保证:她妈妈总会坐在那个位置上,她弟弟则一直坐在这边;太阳的位置虽然从早上开始略微偏移了,却永远都不会被西边的群山挡住。饭后大家叫她弹琴,那一年她已经看过了格鲁克[32]的歌剧《阿尔米德》,便根据记忆弹了魔法花园那一幕的曲子——正是伴着这段音乐,男主角雷诺沐浴着永不改变的晨光出场了[33];乐声永不增强,也永不减弱,却宛若风平浪静的仙境诸海,永远在情意绵绵地**漾着。这样的曲子并不适合钢琴演奏,她的听众开始不耐烦了,此时塞西尔也觉得不满意,大声说:“好了好了,给我们弹另一个花园里的那段音乐吧——就是《帕西法尔》里面那个花园[34]。”

她合上了钢琴。

“这么不听话啊。”她母亲说。

她担心自己已经惹恼了塞西尔,连忙转过身来。呀,乔治已经来啦。他没有打断她的演奏,不声不响地就进来了。

“哎呀,我不知道你都来了!”她一下子涨红了脸,失声道。接着,她连招呼都不和他打一声,重新掀开了钢琴。塞西尔想听《帕西法尔》就该弹给他听,他喜欢别的任何东西也应该满足他。

“我们的钢琴家这下可改了主意啦。”巴莱特小姐说,也许意在暗示,给爱默生先生弹琴她就千肯万肯了。露西顿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她下意识地弹了几小节,那是《帕西法尔》中花园魔女为引诱主角而唱的艳曲,却被她弹得不成模样,随后她赶紧停下来。

“我提议,打网球去吧。”弗雷迪说,这种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表演方式让他很反感。

“就是,我也提议打网球去。”她再一次盖上倒霉的钢琴,“我建议你们来个男子双打比赛。”

“好啊。”

“我可不参加啊,谢谢了。”塞西尔说,“我可不想害你们这一局打得不开心。”他压根儿就没意识到,一个人的球技哪怕再差,肯帮着把人数凑满四个,那就算友好的行为了。

“哎呀,来打吧,塞西尔。我打得很差的,弗洛伊德球技很烂,而且我估计爱默生也好不到哪儿去。”

乔治纠正道:“我打得可不差。”

这话可就让人瞧不上了。“那我肯定不打了。”塞西尔说。就在这时候,巴莱特小姐觉得可以趁机挤兑一下乔治,便接过话茬儿:“我支持你,韦斯先生,你最好别去打网球。最好别去。”

塞西尔不敢踏足之处[35],明妮却一头冲进来,她宣布她愿意打网球。“反正我肯定是一个球都接不住的,可那又有什么关系?”然而星期天又是安息日,不许干体力活,这规矩直接把明妮那好心的提议重重地碾落尘埃了。

“那就只能是露西了。”汉尼却奇太太说,“你们也只有靠露西了,没有别的法子啦。露西,赶紧的,换衣服去。”

露西的安息日通常就是这样虎头蛇尾。上午她会虔诚地守它的规矩,到了下午,她又会毫不犹豫地打破安息日规矩。她在换下那身连衣裙时,心里还在琢磨,不知道塞西尔是否正在嘲笑她呢。确实,她也该让自己脱胎换骨了,必须赶在跟他结婚之前,把一切事情都给了结了。

弗洛伊德先生充任露西的搭档。她喜欢弹琴,可是打网球似乎感觉又好得多。比起端坐在钢琴前面,感到腋下被紧紧束缚着,穿上舒适的衣服跑来跑去可就强太多了。她又一次觉得,音乐只是小孩子才玩的东西。乔治发了球,他那种渴望赢球的架势把她给吓了一跳。她还记得他在圣十字大教堂的坟墓间是如何叹气的,就因为事事都不对劲;也还记得在那个不知姓名的意大利人死去后,他是如何倚在阿诺河堤岸的护墙上,同时对她说:“告诉你吧,我想要好好地活一回,享受人生的乐趣。”此刻他想感受人生的乐趣,想打赢网球,想竭尽全力站在太阳底下——那已经开始落山、映在她眼里闪闪发光的太阳。然后他还真赢了。

啊,维尔德林地的风光多么优美!群山从它的风采中脱颖而出,正如菲耶索莱俯瞰着托斯卡纳平原,至于南唐斯丘陵,只要你愿意,尽可以当它们是卡拉拉一带的峰峦。也许她已经在忘记意大利了,可她在英格兰发现了更多东西。你可以跟这片风景玩点儿新花样,试着在它重峦叠嶂的山间,找出某个足以顶替佛罗伦萨的城镇或村落。啊,维尔德林地的风光多么优美!

然而此时塞西尔跑来争夺她的注意力了。碰巧他这会儿头脑清明,给人挑错的兴致正浓,因此不愿体谅正玩得兴高采烈的别人。在打网球的整个过程中,他变得相当讨厌,因为他正在看的那本小说实在太烂,害他非大声念给大伙儿听听不可。他要绕着网球场的围网走来走去,大声喊:“嘿,听听这个,露西!三个分裂不定式[36]呢。”

“太差劲了!”露西光顾着说话,那一下就没打中。他们都打完一盘了,塞西尔还在念个不停。瞧这个谋杀场面给写的,真的真的,每个人都应该听一听。弗雷迪和弗洛伊德先生被逼得躲进了月桂树丛中,说是找一个掉进去了的网球,而剩下那两个人只好认命了。

“地点就在佛罗伦萨。”

“太好玩了,塞西尔!赶紧往下念吧。好了,爱默生先生,你也费了半天劲儿,坐一会儿吧。”拿她的话来说,她已经“原谅”乔治了,这才特意对他亲切一些。

他跳过球网,在她脚边坐下,问道:“你——那你自己累不累?”

“我怎么会累啊!”

“你打输了会不开心吗?”

她正要回答说“不会”,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意的,便回答说:“那当然了。”接着她却又欢快地补充说:“不过,我可没觉得你是多高明的高手。你的位置是背光的,我却正对着阳光呢。”

“我就没说过我是高手吧。”

“哎呀,你真说了的!”

“你听的时候就没太注意吧。”

“你说了的——得了,在我们家别那么较真嘛。我们说话都爱夸张,谁要不这么说话,我们就会对他们非常生气的。”

“地点就在佛罗伦萨。”塞西尔重复了一遍,拔高了声音。

露西便又想起应该专心听听。

“日落时分。莉奥诺拉正在快步——”

露西打岔道:“莉奥诺拉?莉奥诺拉是女主角吗?这本书谁写的?”

“作者是约瑟夫·埃梅里·普朗克[37]。‘莉奥诺拉正在快步穿过广场。诸位圣徒保佑,可别让她到得太晚了。日落时分——意大利的日落时分。就在奥卡尼亚凉廊(现在我们有时候会称之为佣兵凉廊[38])的下面——’”

露西不禁大笑起来:“当真是什么‘约瑟夫·埃梅里·普朗克’吗?哎哟,分明就是拉维西小姐嘛!那就是拉维西小姐写的小说,可她借用了别人的名义来出版呢。”

“这个拉维西小姐是谁啊?”

“咳,一个非常讨厌的人——爱默生先生,你还记得拉维西小姐吧?”

这个愉快的下午让她有些兴奋,她不禁拍起手来。

乔治抬头看了她一眼:“能不记得她吗?我刚到夏日大街那天就碰到她了,就是她告诉我你住在这里的。”

“那你当时岂不是很开心?”她本来是指“看见拉维西小姐”,可是当他一声不吭地低头盯着草地时,她才意识到,她这话也可以解释成别的意思。他的脑袋低得都快靠到她膝盖上了,她注视着他的脑袋,心下暗想,他羞得连耳根子都红啦。“怪不得这本小说写得这么烂。”她赶紧描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拉维西小姐,不过叫我说呀,既然都认识她了,她的书也是该看一眼的。”

“所有的摩登小说都写得很烂。”塞西尔对露西的不专心大为恼火,趁机拿文学来泄愤,怒道,“这世道,就没有一个写书不是为了钱的。”

“唉,塞西尔——!”

“本来就是嘛。我不会再用约瑟夫·埃梅里·普朗克来烦你们了。”

这一下午,塞西尔都像一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他声音中的情绪起伏清晰可辨,不过这些情绪可没有影响到她。她既已栖身于音乐与运动组合成的旋律与乐章之中,那她的神经就拒绝回应他发出的那种单调的噪声。她任由他生闷气,却再一次凝视乔治满头黑发的脑袋。她并不想抚摸它,可她想象自己会很想抚摸它,这种感觉可真是暧昧难解。

“你觉得我们家这里的风景怎么样啊,爱默生先生?”

“我向来看哪里的风景都是差不多的。”

“这话怎么讲?”

“因为风景都一个样,因为风景中真正至关重要的不过是距离和空气。”

“唔!”塞西尔鼻子里哼了一声,拿不准这话称不称得上石破天惊。

“我父亲——”他抬头看着她(不过他的脸色还是有点发红),“我父亲老爱说,只有一种完美的风景——那就是我们头顶上方的天空,而大地上所有的风景,不过都是对它的拙劣模仿罢了。”

“我猜你父亲是在读但丁吧。”塞西尔说着,手指头随意翻弄着那本小说,也就只有它才能允许他主导话语权了。

“又有一天他对我们说,风景实际上都是群体——成群的树木、房屋以及山岭,它们注定是彼此相似的,就像人类的群体一样。而且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它们对我们的影响有时候是超自然的。”

露西惊得张开了嘴。

“因为人群可不光包括组成它的那些人,还有别的东西被附加给它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就像也有别的东西附加到这些群山之间一样。”

他用球拍指了一下南唐斯丘陵。

“多么绝妙的想法啊!”她喃喃地说,“要是能再听你父亲说说话,我会很高兴的,可他身体不怎么好,太让人遗憾了。”

“是啊,他身体是真的不太好。”

“这本书里谈到一种观点,说得可真是荒唐。”塞西尔说,“还说什么,就算在很小的房间里,人也是可以分成两类的——记不住风景的和记得住风景的。”

“爱默生先生,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你刚才提到了‘我们’。”

“我的意思是,加上我妈。”

塞西尔啪的一声合上书。

“哎呀,塞西尔——你可真吓了我一跳呢。”

“我不会再用约瑟夫·埃梅里·普朗克来烦你们了。”

“我只记得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乡下玩了一天,一直游玩到了欣德黑德[39]。那是我记事以来记得的头一件事。”

塞西尔站了起来。这个人教养太差了——网球都打完了,他还没把外套穿上。要真想对露西起到教育作用,他可不够格。若不是露西拦着塞西尔的话,他就已经走开了。

“塞西尔,你就把关于风景的那什么念给我们听听吧。”

“我可不念,不是有爱默生先生在这儿给我们解闷吗?”

“别这样——你就念吧。听人大声念那种写得傻里傻气的东西,我觉得最好玩了。要是爱默生先生嫌我们太无聊,他可以去别处玩嘛。”

这话让塞西尔觉得她是个机智的姑娘,而且让他非常受用,因为这样一来就把他们的客人摆在装腔作势的位置上啦。他的气消了几分,便又坐下来。

“爱默生先生,去找找那些网球吧。”她翻开那本书。塞西尔要念就该听他念,他喜欢别的任何东西也应该满足他。不过她还是开了小差,绕来绕去绕到乔治的母亲身上。根据伊戈先生的说法,在上帝看来她就是被谋害了的;根据她儿子的说法,她却一直游玩到了欣德黑德。

“真的要我走啊?”乔治问。

“怎么会,我就是那么一说。”她回答道。

“第二章。”塞西尔说着,打了个哈欠,“不麻烦你的话,帮我找一下第二章吧。”

第二章找到了,她扫了一眼开头那几句话。

她感到自己已经被气疯了。

“嘿——把书给我。”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这种东西不值得念——荒唐得没法看了——我从没见过写得这么烂的垃圾——就不该让它印出来。”

塞西尔从她手里拿走了那本小说。

“莉奥诺拉坐在那里。”他念道,“形单影只,情思昏昏。富饶的托斯卡纳原野,正如画卷般横陈在她眼前,处处点缀着含情带笑的小村庄。这春色撩人的日子啊,它又到来了。”

天晓得怎么回事,拉维西小姐竟然知道了。她就这样用拖沓的大白话,把那段往事白纸黑字地写了出来,好让塞西尔大声朗读,好让乔治亲耳听见。

“眼前弥漫着一层金色的迷雾。”他念道。接着他又念:“佛罗伦萨的钟楼远在天边,她坐着的那个山坡上,生着密密麻麻的紫罗兰。安东尼奥蹑手蹑脚地爬上山坡,摸到她身后来,她对此毫无所觉——”

她担心塞西尔看见自己的表情,便转向乔治那边,却看见了他的神态。

塞西尔继续念道:“他跟那些中规中矩的情郎可不一样,嘴里可说不出那种没完没了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和他压根儿不沾边,不过这倒也没给他带来什么烦恼。他只是紧紧地搂住她,把她搂在自己那充满雄性魅力的怀抱里。”

一阵沉默。

“这可不是我想找的那一段。”他向他们指出,“还有一段更好玩的呢,就在后面。”他往后翻着书页。

“我们进去吃下午茶好不好?”露西说,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很平静。

她领头顺着花园往上坡走,塞西尔跟在她身后,乔治在最后面。她以为这样就把一场大灾难给躲了过去,可是等他们走进灌木丛中时,它还是降临了。那本小说就跟害得她还不够似的,偏偏被落在了原地,于是塞西尔就必得回去拿。而爱得神魂颠倒的乔治,在那狭窄的小径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胡乱走着,就必得稀里糊涂地撞到她身上。

“别——”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下火上浇油,她立刻就被他吻住了。这是他第二次吻了她。

他偷偷往回溜走了,就跟多吻一下都办不到似的;塞西尔重新赶上了她,只有他们两人一起,走到了高处的草坪上。[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