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露西是如何勇敢面对外部处境的(1 / 1)

不用说,巴莱特小姐接受了邀请。她觉得自己肯定是会给人添麻烦的,这也自不必说,于是她便请求给她一个差一点的富余房间就可以了——随便哪个看不见风景的房间,只要是房间就行了,可要代她向露西问好啊。除此之外,从那个星期天再过一个星期,乔治·爱默生可以来一起打网球,此事也不消多说了。

露西勇敢地面对了这一处境,尽管就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她只是面对了在外部包围着她的处境,却从来没有目光向内地省视过自己。要是什么时候有什么奇怪的形象从内心深处冒出来,她就觉得这是她的神经在作怪。塞西尔把爱默生父子带到夏日大街来的时候,这事搅得她的神经都紊乱了。夏洛特会把都过去了的蠢事又翻出来说,而这也可能会让她神经混乱。一到晚上她就神经兮兮的。当她跟乔治说话的时候——他们几乎立刻就在教区长的住宅里撞上了,他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他,她渴望就这样留在他身边。要是她真心渴望留在他身边,那该有多可怕啊!不用说,这种非分之想还是因为神经的缘故吧,它们就爱跟我们搞这种不可理喻的恶作剧,从前她就曾饱受“那些平白无故冒出来又让她搞不懂的事”的折磨。如今塞西尔已经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向她解说了心理学,因此,在这个她还没好好经历过的世界中,青春期所有的烦恼都可以不予理会了。

她内心深处的想法是显而易见的,读者可以得出结论:“她爱小爱默生嘛。”然而,一名处在露西位置上的读者就不会感到这事有那么明显了。真实的人生,一向是说来容易,身在局中却会犯糊涂的,所以我们才会欣然接受“神经”或者其他陈词滥调,来掩饰我们隐秘的欲望。她爱塞西尔,乔治让她感到紧张。读者是否愿意向她解释,这两种说法其实应该互换一下呢?

不过,眼前这种外部处境——她会勇敢地面对的。

在牧师住宅的见面应付得相当顺利。她站在毕比先生和塞西尔之间,泰然自若地略微提了两句意大利的事,乔治也做了回答。她急着表明,她并不害怕提到意大利,而且很高兴他也并没有显出害臊的样子。

“小伙子挺不错嘛。”过后毕比先生说道,“假以时日,他身上那种青涩之感就会被打磨掉。对那些一开始就显得风度翩翩、游刃有余的年轻人,我可是相当不信任的。”

露西说:“他看起来情绪好些了,笑得比以前多了。”

“没错。”牧师回答道,“他开始觉醒了。”

也就这么点儿事。然而,随着这个礼拜的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的心防也渐渐崩塌了,害得她心中对一个极具肉体之美的身影反复怀想,念念不忘。

尽管该怎么到大风山庄已经没法说得更清楚了,巴莱特小姐还是有本事到错站,要做到这个也挺不容易的。本来她应该等在朵金的东南铁路线车站,等汉尼却奇太太坐马车去那儿接她。结果她到了伦敦和布莱顿铁路线的车站,只好雇了一辆马车爬上大风山庄来。除了弗雷迪和他的朋友,没有别人在家,他俩只好放下网球来招待她,陪了她整整一个小时。塞西尔和露西四点才露面,再加上小明妮·毕比,这些人就形成了一个多少有那么点儿悲剧的六人组合,在高处的草坪上吃下午茶。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了。”巴莱特小姐几次三番地从座位上起身要走,剩下的人只得众口一词地请求她留下,“我把所有事情都搅乱了,还闯来跟年轻人扎堆!不过我坚决要付我上这里来的车费。不管怎么说,这总得允许我吧。”

“我们家的客人从来不做这么见外的事。”露西回答说。可是在她弟弟的记忆中,那枚煮鸡蛋已经变得虚无缥缈了,此时他用不耐烦的口气嚷道:“我一直就是这样劝夏洛特表姐的,露西,我都劝了半个小时啦。”

“我就没把自己当成寻常外客嘛。”巴莱特小姐说着,仔细打量她那磨损的手套。

“那好吧,如果你实在要自己付的话,车费是五先令,此外我给了车夫一先令。”

巴莱特小姐往钱包里看了看,只有一些金币和铜子儿。有人能把零钱找给她吗?弗雷迪有半英镑,他的朋友有四枚半克朗的银币。巴莱特小姐接过他们的钱,问道:“可是这个苏弗林我该给谁啊?”

“我们先别管这事,等我妈回来再说吧。”露西提议道。

“不等了,亲爱的。正好没有我在旁边碍事,你妈妈说不定要到很远的地方兜风呢。我们都有自己的小怪癖,而我的怪癖就是当场清账。”

此时弗雷迪的朋友,那位弗洛伊德先生,说出了他唯一的一句有必要引述的话:他主动提议和弗雷迪抛硬币来决定,巴莱特小姐那个一英镑的金币到底归谁。眼看这事解决有望了,就连一直以一种遗世独立的醒目姿势对着风景喝茶的塞西尔,也感受到了运气之神的永恒**,连忙转过身来。

然而抛硬币也还是不行。

“别这样——别这样——我知道我是个乏味扫兴的人,可是抛硬币会让我感到不舒服的,那我岂不就是在抢劫输的那人的钱!”

“弗雷迪欠我十五先令呢。”塞西尔插话说,“你把那一英镑给我的话就刚刚好了。”

“十五先令吗?”夏洛特迟疑道,“这账是怎么算的啊,韦斯先生?”

“因为弗雷迪都帮你出过车费了,你还没明白吗?把这一英镑给我,然后我们就可以避免这次该受谴责的赌博啦。”

巴莱特小姐对数字很不灵光,这下给绕糊涂了,在另外那两个小伙子强忍着的“咯咯”笑声中,交出了那个苏弗林。有那么一刹那,塞西尔还挺高兴的,他这可是在同辈人面前耍宝呢。随即他瞥了露西一眼,只见微微的焦虑让她脸上的笑意变得苦涩了。等到一月份,他就要把他的达·芬奇式美人从这种让人头大的废话中解救出来。

“可是我不明白啊!”明妮·毕比一直紧盯着这次很不公正的交易,“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一英镑要给韦斯先生呢。”

“因为那十五先令再加上那五先令啊。”他们都一本正经地说,“十五先令加上五先令就是一英镑,明白了吧。”

“可我就是不明白嘛——”

他们赶紧用蛋糕来堵她的嘴。

“不要了,谢谢你们,我吃好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弗雷迪,别拿手指头捅我。汉尼却奇小姐,你弟弟把我弄疼了。哎哟!可是弗洛伊德先生的十先令怎么办呢?哎哟!没错,我不明白,我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小姐为什么不偿还车夫的那一先令。”

“我刚才把车夫给忘啦。”巴莱特小姐脸红道,“谢谢你提醒我,亲爱的。一先令,是吧?有人能帮我找开半克朗吗?”

“我来吧。”年轻的女主人说着,果断地站起身来。“塞西尔,把那个苏弗林给我吧。行了,快把那个金币给我。我去让尤菲莉亚把它换开,然后我们再从头把这个账算一遍。”

“露西——露西——我多讨人嫌啊!”巴莱特小姐一面劝阻,一面追着她穿过草坪。露西在前面轻快地走着,装作开开心心的样子。等到别人听不见她们说话的时候,巴莱特小姐不再自怨自艾,反而相当活泼地问道:“你把跟他的事告诉他没有?”

“没有,我没跟他说。”露西回答,随即因为这么快就明白了她表姐所指的意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我想想啊——怎么用银币兑换一个苏弗林。”

她躲进了厨房。巴莱特小姐这话题转变得突如其来,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有时候会给人一种感觉,就好像她说的每一句话,或者她诱导别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算计过的;就好像这一切关于租车费用和找零的烦心事,都只是一种谋略,为的是出其不意地施展攻心计。

“没有,我没告诉塞西尔或别人。”从厨房回来之后,她说,“我向你保证过我不会跟人说的。这是你的钱——除了二点五克朗,别的全是先令。你数一下吧。现在你就可以顺顺当当地清账了。”

巴莱特小姐正在客厅里,盯着翻拍的《圣约翰升天图》壁画看,那幅画已经用画框装裱起来了。

“太可怕了!”她嘀咕道,“这要是让韦斯先生从旁人嘴里听说了,那就不是用可怕能够形容的了!”

“哎呀,不会的,夏洛特。”姑娘说着,跟她辩论起来,“乔治·爱默生那边好好的,还有什么人能走漏风声呢?”

巴莱特小姐沉吟道:“比如说那个马车夫啊。我当时瞧见了,他透过灌木丛在偷看你们,我还记得他嘴里叼着一朵紫罗兰呢。”

露西微微哆嗦了一下:“要是不当心点儿,我们会自己用这破事把自己给逼疯的。一个佛罗伦萨的马车夫,他怎么就能攀扯到塞西尔呢?”

“千万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啊。”

“好啦,不会有事的。”

“要不然,兴许老爱默生先生知道这事了呢。实际上,他肯定会知道的。”

“他知道了我也无所谓。收到你的信,我挺感激的,不过就算这事真传开了,我觉得我都能保证,塞西尔会一笑了之。”

“他会驳斥吗?”

“不会的,他只会嘲笑一番后了事。”不过她心里明白,她并不能保证他会这样做,因为他期望她从没被人玷污过。

“很好,亲爱的,你自己最明白啦。现在的绅士可能和我年轻时不一样,小姐们肯定不一样了。”

“得了吧,夏洛特!”她开玩笑地打了她一下,“你这个心眼好又神经兮兮的家伙。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啊?起先你告诉我‘千万别说出去’;然后你又说‘得告诉他们’。我到底要选哪一样?赶紧做个决断吧!”

巴莱特小姐叹道:“最亲爱的,要论伶牙俐齿,我哪是你的对手啊。我在佛罗伦萨那样干涉你,你却很会照顾自己,又是在哪方面都比我要聪明得多,一想起这些我就会脸红呢。你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那我们出去好不好。我们要再不过去啊,那些家伙准能把所有的瓷器都给砸得粉碎。”

因为这时候明妮尖叫得满世界都能听见,有个家伙在用茶匙假装剥她的头皮。

“亲爱的,再稍微耽误你一下——我们未必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说几句知心话了。你遇到过他家那个小子没有?”

“嗯,碰到了。”

“怎么碰到的?”

“我们在教区长家里撞上了。”

“他现在什么态度啊?”

“什么态度也谈不上。他说起意大利的时候就跟别人一样,真的不会有事了。他要是当个无赖,直接把这事捅出来,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呢?我真心希望,我能让你像我这样把这事看得明明白白的。他真的不会给我们添麻烦的,夏洛特。”

“一朝耍无赖,终身是无赖。这就是我的一点儿愚见。”

露西停下来想了想。“塞西尔有一天说过——我认为他说得特别深刻,无赖也要分两种——有意识的无赖和无意识的无赖。”她又认真思索起来,以确保自己把塞西尔的深奥观点解释清楚。透过窗子,她看见塞西尔本人正在翻阅一本小说,那是从史密斯图书馆借阅的一本新书。她母亲应该是从车站回来了。

“一朝耍无赖,终身是无赖。”夏洛特不依不饶地说。

“我说的无意识是指,爱默生只是一时冲动。我掉进那一大片紫罗兰花海里,而他本来就傻乎乎的,却又给吓了一跳。我觉得我们没必要过分责怪他了。当你出其不意地看见一个人,又有美丽的事物作为他的背景衬托,那就会对你造成非常大的影响。真的会这样的,这会造成极大的影响,所以他当时才昏了头:他对我不存在喜欢,或者诸如此类的胡思乱想,连一丝一毫都谈不上吧。弗雷迪倒是很喜欢他这个人,已经请了他星期天上这儿来玩,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判断。他已经变得好多了,如今并不总是看起来就要忽然哭一场的样子了。他工作的地方是那几家大铁路公司之一,他是总经理办公室的一名职员——并不是行李员!所以周末才跑到这里来看他父亲。他父亲以前的工作跟新闻有关,如今得了风湿病,只好退休了。怎么样?现在我们去花园里吧。”她挽起这位稀客的胳膊,“要不以后我们别再谈论意大利这点儿荒唐的破事了吧。我们都想着让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在大风山庄悠闲快乐地待一阵子呢。”

露西自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读者却可能已经看出,其中有一个不幸的破绽。巴莱特小姐究竟有没有瞧出这一破绽,这可就说不好了,因为上了年纪的人的心思,是不可能看得穿的。她本来还有些话要说的,但是女主人走进客厅,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一番解释随即开始了,趁她们俩忙着彼此说明当时的情形,露西赶紧溜走,只觉得脑子里那些身影越发活生生地在那里跳啊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