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巴莱特小姐的锅炉是如何令人厌烦的(1 / 1)

有多少次,露西曾经在心里默默地想象这样的鞠躬、这样的见面!不过她一直想象这些都发生在室内,好歹都要穿着衣服什么的——我们想必有权利假设就是这种情形。谁能料到,她和乔治两个人会在一大堆扯坏之后乱扔在太阳地里的外套啊、领子啊、靴子啊之类的包围中,以这样斯文扫地的方式相遇?她想象过,再遇到那位年轻的爱默生先生时,他可能会有些害羞、有点病态,或是态度冷淡,也有可能暗藏着一些不要脸的心思,对这一切她全有准备。可她完全没设想过这样一位爱默生先生,他居然会很开心,而且用晨星般的欢呼来迎接了她。[25]

她本人就在室内,一边陪着老巴特沃斯太太一起吃下午茶,一边暗想,要精准地预料到未来是根本没有法子的,要想对人生进行预演也不可能办到。只要场景出点差错,或者观众中出现某个面容,或者观众跑上舞台,然后我们所有那些精心编排的手势都变得没有意义,或者显得过犹不及了。“我愿意鞠躬。”她曾经这样想过,“可我不会跟他握手,那才是得体的举止。”她确实鞠躬了——可是对谁鞠躬了呢?对那些天神,对那些英雄,对小女生的那些胡思乱想!她是隔着妨碍了整个世界的那些垃圾鞠躬的。

脑子里虽然翻腾着这些乱纷纷的念头,她的心思却在塞西尔身上。这是订婚后又一次可怕的走亲访友。巴特沃斯太太想见见塞西尔,可他不想让她见到自己。他也不想听那些围绕绣球花的闲谈,以及它们在海边为什么就会变颜色,他不想参加慈善组织协会。当他生气的时候,他总是绕来绕去地说话,明明说“是”或“否”就行,他偏要作出冗长而油腔滑调的回答。露西一边安抚他,一边为他说的话收拾烂摊子,她显出的这种本事倒让人觉得他们婚后大有可能和睦相处。没有谁是完美无缺的,结婚之前就发现彼此的缺点显然更明智。实际上是巴莱特小姐教会了这姑娘,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什么如意的事,而这种教育并非言语点拨,而是亲身示范。露西尽管不喜欢这位师父,却认为她的教诲非常深刻,也就把这教导运用到自己的恋人身上了。

“露西。”她们回家后,她母亲说,“塞西尔有什么不对劲吗?”

这问题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直到现在为止,汉尼却奇太太都表现得既宽容又克制。

“不会吧,我觉得没什么不对劲啊,妈妈。塞西尔好着呢。”

“那他可能是累着了吧。”

露西只得退一步说,塞西尔可能确实是有点累了。

“因为若不是这样——”她母亲把帽子上的别针挨个往外拔,越拔越不高兴,“因为若不是这样,我都没法解释他的行为了。”

“我是真觉得巴特沃斯太太挺烦人的,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

“是塞西尔让你这么想的吧。你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多喜欢她啊。而且你得伤寒期间,她对你好得都没法说。不对——他走到哪儿都总是这个样子。”

“让我先帮你把帽子收起来,好不好?”

“就半个小时而已,莫非他连好好回答人家的话都办不到?”

“塞西尔对人有一种非常高的标准。”露西眼见麻烦就要临头,忙磕磕巴巴地解释,“这是他那些原则的一部分——其实就是那些原则让他有时候显得——”

“呸,胡说八道!要是高标准搞得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没有礼貌,他越快扔掉这些原则越好。”汉尼却奇太太说着,把帽子递给她。

“咳,妈妈!我都见过你自己对巴特沃斯太太发脾气呢!”

“那也不是用那种方式。有时候我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但绝不是用那种方式。错不了,塞西尔走到哪儿,对人都是这个态度。”

“对了——我都还没告诉你呢,我在伦敦的时候,收到过夏洛特的一封信。”

这个转移话题的把戏实在太幼稚了,汉尼却奇太太对此感到很愤怒。

“自打塞西尔从伦敦回来以后,就好像什么都不能让他满意。不管什么时候我只要一说话,他都要皱眉——我亲眼看见的,露西,你反驳我也没有用。是啊,我既不懂艺术,也不懂文学,又没什么才智,还不懂音乐,可是我也拿客厅的家具没办法啊。你爸爸买都买了,那我们就得凑合着用,塞西尔就不能勉为其难地记着点儿这事吗?!”

“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塞西尔当然不应该那样。不过他不是故意要无礼的——他跟我解释过一次。是那些东西让他不高兴了——他很容易为不好看的东西感到烦恼。他并不是对人无礼啊。”

“弗雷迪唱歌的时候,牵扯的是东西还是人呢?”

“你总不能指望一个真正懂音乐的人像我们这样喜欢滑稽小调吧。”

“那他为什么不从屋子里出去啊?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又是扭来扭去又是冷嘲热讽的,破坏每个人的好心情?”

“我们对人可不能不公平啊。”露西嗫嚅道。某种东西让她变得没有底气了,而帮塞西尔找的理由,在伦敦的时候她组织得堪称十全十美,偏偏没法以预想的状态说出口。两种文化已经发生了冲突——塞西尔暗示过它们可能会这样,让她眼花缭乱又晕头转向,就像是聚集在整个文化背后的光彩,已经照花了她的双眼。优雅的品位和糟糕的品位只不过是流行的说法、不同款式的时装而已。音乐本身则消解成了穿越松林的沙沙声响,到了这种地步,正经歌曲和滑稽小调已经无法区别了。

汉尼却奇太太为晚餐换衣服之际,露西仍然感到异常尴尬。她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却于事无补。事实没法掩饰,塞西尔就是故意要显得目中无人,他也确实成功了。然而露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恨这事引起的麻烦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发作了。

“去换衣服吧,亲爱的。别耽误了吃晚饭。”

“好的,妈妈——”

“别说着‘好的’却动都不动,赶紧去。”

她顺从地离开了,却郁郁寡欢地在楼梯间的窗前徘徊。这窗户朝北,所以见不着什么景色,天空则完全看不见。现在,那些松树就悬在她眼前,就跟冬天的时候一样。这扇窗户让人把它跟沮丧联系起来。其实并没有具体的问题威胁到她,可她还是暗自叹气:“噢,天哪,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在她看来,其他人一个个的都表现得很糟糕,而且她就不该提到巴莱特小姐的信。她得更谨慎一些了,她母亲是非常爱刨根问底的一个人,本来说不定都问起信里写了什么。唉,天哪,她该怎么办呢?——就在这时候,弗雷迪蹦蹦跳跳地跑上楼来,成了又一个表现不好的人。

“我跟你说,那俩都是特别棒的家伙。”

“亲爱的,你可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太让人讨厌了!你竟然带他们去圣湖游泳,真是岂有此理,那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你自己是无所谓,可是对别人来说,每个人都特别尴尬。你以后可长点心吧,你忘了我们这地方已经变得非常像郊区啦。”

“我说,下星期有什么安排啊?”

“据我所知,没有。”

“那我想请爱默生父子俩上这儿来打星期天网球。”

“啊,我要是你就不会那样做,弗雷迪。本来就够乱的了,我要是你就不会那样做。”

“是网球场有什么问题吗?要是有一两个地方不平整,他们也不会介意吧,何况我都订购新网球了。”

“我的意思是,最好别请他们来。我真这么想的。”

他抓住她的胳膊肘,搞笑地带着她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跳舞。她假装并不在意,其实差点就恼怒地尖叫起来了。塞西尔去洗手间时瞥了他们一眼,接着他们又挡住了玛丽的路,以及她小心护着的那些热水罐子。这时汉尼却奇太太推开门,说道:“露西,你们太吵了!我有话跟你说,你说你收到了夏洛特的一封信,是吧?”弗雷迪便扔下她跑开了。

“是啊,我真的不能逗留了,我也得换衣服去。”

“夏洛特怎么样啊?”

“挺好的。”

“露西!”

倒霉的姑娘只好回去了。

“你有一个坏毛病,人家话没说出口你就急着开溜。夏洛特提到她家的锅炉没有?”

“她的什么东西?”

“十月份她得请人帮她拆修锅炉,她浴室里的蓄水箱也需要清洗,还有各种各样的烦心事,你都不记得了?”

“我哪能记住夏洛特所有的烦恼啊。”露西心烦意乱道,“你都已经对塞西尔不满意了,我自己就要有说不完的烦恼啦。”

汉尼却奇太太差点就火冒三丈,不过她终究没有发作,反而说:“过来,大小姐——谢谢你帮我收好了帽子——吻妈妈一下。”就这样,虽然这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可是就在那一刻,露西感到,她母亲、大风山庄以及夕阳下的维尔德林地,都变得完美无缺了。

于是生活中的小矛盾就这样结束了,在大风山庄这是常态。往往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家庭关系令人绝望地面临危机的时候,总有一名家庭成员主动来纾解冲突。塞西尔对他们这些办法很看不上眼——也许他也有他的道理。不管怎样,那又不是他自己的办法。

晚餐时间是七点半。弗雷迪急促不清地念完餐前祈祷,随即他们把沉重的椅子拖近桌边,开始吃饭。好在男人们都饿了,一直到上布丁的时候,都没生出什么枝节。

这时候弗雷迪说:“露西,爱默生这个人怎么样?”

“我在佛罗伦萨见过他。”露西说,希望能这样糊弄过去。

“他是那种聪明的类型,还是一个正派的家伙?”

“问塞西尔吧,是塞西尔把他带到这里来的。”

“他是个聪明人,就跟我本人一样。”塞西尔说。

弗雷迪怀疑地看着他。

“你住在贝托里尼旅馆的时候跟他们有多熟悉?”汉尼却奇太太问道。

“哦,也就勉强认识罢了。还有,夏洛特跟他们比我还不熟呢。”

“是吗,这话倒提醒我了——你还没告诉我呢,夏洛特在信里都说什么了。”

“好多鸡毛蒜皮的事呢。”露西说,不知道在不撒谎的情况下,她究竟还能不能吃完这顿饭,“其中一件事是说,她有一个很讨厌的女性朋友,当时正骑着自行车经过夏日大街,又拿不准是否该来看看我们,不过她总算发了善心没来。”

“露西,你这话说得,那叫一个刻薄。”

“她可是个写小说的呢。”露西狡猾地说。这话说得可太是时候了,因为再也没有比把文学交给女性来打理更让汉尼却奇太太恼怒的了。为了抨击那些通过著书立说(却不肯料理家务照管孩子)来寻求浮名的女人,她舍得放弃一切话题。她的看法是“如果一定要写书,就让男人去写嘛”。然后她揪着这话说个没完,直到塞西尔打起了哈欠,弗雷迪也用李子核玩起了“要么今年,要么明年,要么现在,要么永不”的游戏,露西则巧妙地添油加醋,煽动她母亲的怒火。不过这一场熊熊烈火很快就熄灭了,过往的回忆开始在黑暗中聚集起来。往日的记忆太多了,阴魂不散地围绕着她。最初的那份记忆——乔治的嘴唇留在她脸上的那种触感,自然是好久以前种在她心里的。要是以前,被一个男人在山上亲了一下,对她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可是它已然衍生出一大家子来了——什么哈里斯先生啦、巴莱特小姐的信啦、毕比先生关于紫罗兰的那些回忆啦——在这些记忆碎片中,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总要在塞西尔本人的眼皮底下纠缠她。现在冒出来的则是对巴莱特小姐的记忆,就跟她本人活生生地出现一样吓人。

“露西,我一直惦记着夏洛特那封信呢。她最近怎么样啊?”

“我都把它给撕掉了。”

“她就没说过她最近怎么样吗?她语气如何?开心吗?”

“啊,我想她当然开心了——不对,也不是很开心,我估计。”

“这样的话,那就错不了了,确实是因为锅炉的问题。我自己就知道水暖问题有多烦心,我宁可遭遇其他任何倒霉事——哪怕是把肉煮坏。”

塞西尔受不了地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我也这么觉得。”弗雷迪坚决地说,表示对他母亲的支持——支持她这番话的精神而不是其实质。

“所以我一直在想啊,”她母亲相当担忧地加了一句,“想必我们下礼拜可以让夏洛特来这儿挤一挤,等着潭桥泉的水暖工修东西的工夫,也让她愉快地度个假好了。我也有好久没见到可怜的夏洛特了。”

这可不是露西能容忍的事,然而她母亲在楼上对她那么好,她又没法太强烈地反对。

“妈妈,不要啊!”她请求道,“这怎么可能!本来就一大堆事,可别又把夏洛特弄来。我们已经挤得要死了。弗雷迪有个朋友下星期二就要来,塞西尔也在这里,而且你已经答应了要收留明妮·毕比,免得她感染白喉。这事确实就是办不到啊。”

“瞎说!怎么就办不到了?”

“除非明妮睡在浴室里,此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明妮可以跟你一起睡嘛。”

“我才不跟她挤呢。”

“好吧,如果你非这么自私不可,那弗洛伊德先生就得跟弗雷迪住一个房间了。”

“巴莱特小姐,巴莱特小姐,巴莱特小姐。”塞西尔呻吟般地低语着,再次用手捂住了眼睛。

“这怎么可能啊?”露西重复道,“我也不想故意刁难,可要是塞这么一大屋子人,对那些女仆也确实不公平。”

唉!

“亲爱的,事实是你就不喜欢夏洛特。”

“没错,我就是不喜欢她,连塞西尔也不喜欢她了。她总惹得我们生气。你是最近没见过她,所以你不明白她多有本事招人烦,就算她心眼那么好。求你了,妈妈,这是我在家的最后一个夏天了,别让我们过得不安生了。你就心疼我们一下吧,别叫她来了。”

“说得对!说得好!”塞西尔道。

汉尼却奇太太显得比往常更严肃,也比平常更动感情,一般她是不会这么放纵自己的。她回答说:“你们俩这样不太善良。你们有对方可以厮守,有这些林子可以散步,里面还尽是优美的景致,然而可怜的夏洛特连自来水都断了,身边只有那些修水管的。孩子们,你们还年轻,可是不管年轻人有多么聪明,不管他们读过多少书,他们永远都想不到,一天天衰老下去是什么感觉。”

塞西尔一点一点地掰碎了他的面包。

“我得说,那年我骑车去看望她时,夏洛特表姐对我非常好。”弗雷迪插嘴道,“她不停地感谢我去看她,闹得我觉得自己傻透了。然后她就忙个没完,就为了帮我煮一个不老不嫩的鸡蛋,让我吃下午茶。”

“我知道,亲爱的,她对每个人都挺好的,可是等我们想要给她一点点回报的时候,露西却要跟我们作对呢。”

然而露西已经横了心。对巴莱特小姐再好都没用,她自己试过太多次了,而且最近刚吃过亏呢。你的努力哪怕在天上都能攒出财宝来[26],却也没法让巴莱特小姐或尘世中别的任何人变得富有。她只好说:“我是实在没办法了,妈妈。我就是不喜欢夏洛特,我承认,我这个人就是很讨厌。”

“照你这么说,这话你都告诉她了吧。”

“嗯……她当时一定要那样愚蠢地离开佛罗伦萨。她那么着急忙慌地——”

那些阴魂不散的记忆再次冒出来。它们遍及意大利,甚至侵占了她儿时就认识的那些地方。圣湖再也不会跟从前一样了,而且下下个星期天,就连大风山庄都会发生变化了。她该怎样来抵御那些记忆呢?转瞬之间,眼前的世界消失了,反倒只有记忆和情感才显得真实可信。

“估计巴莱特小姐是应该来吧,既然她把鸡蛋煮得那么好。”塞西尔说,幸亏晚餐做得不错,他此时的心绪比饭前好一些了。

“我可没说那鸡蛋煮得好啊。”弗雷迪纠正道,“因为实际上,她就忘了把它从火上端走,而且我其实也不爱吃鸡蛋。我只是说,她当时给人的感觉有多么好。”

塞西尔再次皱了皱眉。唉,汉尼却奇家的这些人啊!什么鸡蛋啦、锅炉啦、绣球花啦、女仆啦——他们的生活就是由这些玩意儿凑成的。“我和露西可以离开座位了吗?”他问的时候,带着几乎不加掩饰的傲慢,“我们不想吃什么甜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