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塞西尔作为幽默大师(1 / 1)

塞西尔打算把露西从中拯救出去的那个社交圈子也许根本谈不上多值得推崇,然而比起她的家世能让她有资格接触到的圈子,它却又让人满意得多了。她父亲是本地一位富有的诉讼律师,在这个地区刚开放的时候,他把大风山庄修建起来当作一项地产投机,可是他十分喜欢自己造的房子,此事便以他本人住进去告终。他成亲不久,社会氛围就开始发生改变。另外一些房子在南边那个陡峭的山脊上建造起来,更有一些房子修建在那后面的松林中,以及唐斯丘陵地带的白垩石岩嶂上。这些房子大多数都比大风山庄更壮观,里面住的人并不是当地人,而是从伦敦来的,他们则又误以为汉尼却奇一家是某个本地贵族残留的血脉。他本来有点心虚,可是他妻子不卑不亢地接受了这个局面。“我可不知道人家在折腾些什么。”她总是说,“但这对孩子们来说可就是最幸运的事啦。”她挨家挨户地拜访别人,她的拜访也都得到了热情回应,等到人们发现她的社会背景和他们并不那么相当时,他们已经喜欢上她这个人了,那点儿身份差距也就变得无关紧要。汉尼却奇先生辞世之际,想起自己一家人已经在够得着的最好的圈子里站稳了脚跟,便觉得心中无憾了——很少有诚实的诉讼律师会瞧不起这么一种念头。

他们够得到的社交圈里,这就是最好的了。有许多搬迁到这里来的人自是非常无趣,而露西从意大利回来之后,越发真切地认识到这一点。直到去那里之前,她一直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他们的种种完美理念——他们的乐善好施,他们那温和稳定的宗教观念,他们对纸袋子、橘子皮和碎瓶子的厌恶。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激进分子,她学会了谈到郊区生活方式时要作惊恐状,就她尽心尽力所设想的生活来说,那就是既有钱又有趣的人组成的一个圈子,连利益、对手都是一模一样。你就在这个圈子内部思考、结婚和死去。在那个圈子之外,就是永远都在拼命想要闯进来的贫穷和粗俗,正如伦敦的雾霾,一直在拼命往北部山区的山涧中到处蔓生的松林里钻。可是在意大利,这样的生活理念消失了,在那里的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取暖,就跟晒太阳一样平等。她的观念扩张了。她感到没有谁是她不可以喜欢得了的,社会藩篱不用说难以撼动,却也并不是特别高。你跳过这些藩篱,正如你跳进亚平宁山间一家农户的橄榄园,而他则很高兴见到你。露西是带着全新的眼光回来的。

塞西尔也是如此。不过,意大利并没有给他带来宽容,却让他变得焦躁了。他看出当地的社交圈子很狭隘,可是他非但没有说“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反倒厌恶起来,并且试图以他称之为宽广的社交圈子来取代它。他并没有认识到,借着成年累月成千上万次嘘寒问暖造就的一段脉脉温情,露西已经把她的生活环境视为一方圣土,纵然她亲眼看明白了它的种种缺点,可她的心还是不肯彻底唾弃它。他也没有认识到更重要的一点——如果说她已经好到这个圈子配不上她,那她就好到没有一个圈子配得上她了,并且已经达到了只有个人交流才能满足她的地步。她是个叛逆者,但不是他以为的那一类——她是一个渴望与所爱的人平等相处,而不是渴望更大的栖身之所的叛逆者。因为意大利一直在用一切财富中最宝贵的来供养她——她自己的灵魂。

跟明妮·毕比玩蹦蹦狗[9],她是牧师的侄女,今年十三岁——这是一种既古老又特别体面的游戏,主要就是把那些网球打飞上高空,这样它们就会掉落到网子那边并且没完没了地反弹;有几个打到了汉尼却奇太太;另外一些都弹得找不着了。这个句子比较混乱,却更好地阐明了露西的心态,因为她玩游戏的同时,也在尽量跟毕比先生说话。

“唉,这事就变得这么麻烦了——先是他,然后是她们俩,没人知道这些人想要什么,而且一个个的都那么讨厌。”

“不过她们现在是真的要来了。”毕比先生说,“我前两天给特蕾莎小姐写信了——她想知道肉贩子多久来一次,我说一个月一次,这回答肯定给她留下了好印象。她们就要来了,我今天上午收到了她们的回信呢。”

“我是不会喜欢那两个艾伦小姐的!”汉尼却奇太太大声道,“就因为她俩又老又傻,别人就得说‘好可爱哟!’我恨她们那些‘如果’‘不过’‘此外’之类的口头禅。而且可怜的露西——自作自受,该!被她俩给烦得,瘦得只剩影子了。”

毕比先生观察着汉尼却奇太太嘴里说的“那个影子”,只见她在网球场上又叫又跳的。塞西尔没在——有他在的话,别人就不玩蹦蹦狗了。

“好吧,如果她们就要来了——不行,明妮,不许用土星。”土星是一个网球,它的表面上有一部分皮子开线了,一动起来就有一个圆环绕着它的球体运转,“如果她们就要来了,哈利爵士就会让她们在二十九号之前搬进去,而且他会划掉粉刷天花板的条款,因为那个条款让她们有些担心,然后他还要增补一条正常损耗方面的约定。——那一下不算啊,我都跟你说了不准用土星的。”

“用土星玩蹦蹦狗其实还好吧。”弗雷迪大声说着,也跑过来玩,“明妮,不要听她的。”

“土星弹都弹不起来。”

“土星能弹。”

“不,它弹不起来。”

“行啦,它比美艳白罗刹[10]还能弹呢。”

“小点声,亲爱的。”汉尼却奇太太说。

“可是你们看露西——嘴上说土星这不好那不好,手里却一直捏着美艳白罗刹,随时都要把它给塞进去了。就得这样,明妮,往她面前冲啊——拿球拍打她小腿——打小腿,打翻她!”

露西摔倒在地,美艳白罗刹从她手里滚落。

毕比先生把那个网球捡了起来,说道:“这个网球的名字是维克托莉雅·科隆博纳,谢谢。”只可惜他的纠正理都没人理。

弗雷迪拥有一种把小女孩激怒到火冒三丈的才能,他这方面几乎说得上天赋异禀,也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就害得明妮从一个乖宝宝变成了吱哇乱叫的野孩子。塞西尔在山坡顶上的房子里,都还能听见他们的吵闹声,就因为这个,他虽然装了一肚子的有趣消息,也没有下去说给众人听,免得他自己受伤。他倒不是个胆小鬼,他可以像任何一个男人那样忍受必要的伤痛,可是他讨厌年轻人之间那种身体暴力。他的看法多有先见之明啊!果不其然,这种事总会以一场大哭来结束。

“要是那两位艾伦小姐见到这场面才好呢。”露西正在照料受伤的明妮,反而被弗雷迪抱得双脚离地,毕比先生当即评论说。

“哪两位艾伦小姐?”弗雷迪喘着粗气问。

“她们已经租下了茜茜别墅。”

“不是那个名字吧——”

正说着,他脚底踩滑了,然后他们就特别让人喜闻乐见地在草地上摔成了一团。这种大快人心的小插曲,总是那样转瞬即逝。

“不是哪个名字啊?”露西问,她弟弟的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

“租走哈利爵士别墅的人,名字可不叫艾伦。”

“你就瞎说吧,弗雷迪!这事你知道什么呀。”

“你自己才瞎说呢!我刚刚才见过他,他跟我说:‘嗯哼!汉尼却奇。’”弗雷迪模仿起来毫无差别,连咳嗽也不漏掉——“‘嗯哼!嗯哼!我可算是捞到了一位真正合——人——心——意的房客呢。’我说:‘了不起啊,老头!’然后拍了拍他的背。”

“这话是没错啊。说的是那两位艾伦小姐吧?”

“才不是。更像是安德森什么的。”

“好家伙,这下怕不是还得再来一场乱子吧!”汉尼却奇太太嚷道,“发觉没有,露西,我可是一直都没说错吧?都告诉你了不要掺和茜茜别墅的事,我一直就是这么准。老这样一直说得这么准,我都觉得很不对劲了呢。”

“这不过是弗雷迪又一次犯糊涂罢了。弗雷迪假装说租别墅的不是艾伦小姐而是别人,可他连那些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错了,我还真就知道。我想起来了,是爱默生。”

“你说叫什么?”

“爱默生。赌不赌,赌什么随便你。”

“哈利爵士可真是见风就倒。”露西轻声说,“但愿我没为这事操过心。”

随即她躺到地上,凝视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毕比先生对她的好印象一天胜过一天,趁机悄声教导他侄女说,要是有什么小事情不如意了,像那样的反应才算举止得体啊。

与此同时,新房客的名字也引起了汉尼却奇太太的注意,她都顾不上琢磨自己那过人的能耐了。

“是叫爱默生吗,弗雷迪?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背景的爱默生?”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爱默生。”弗雷迪立刻抢白道。他可是很有民主精神的,就像他姐姐以及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平等观念的吸引,因此存在不同身份地位的爱默生这一无可否认的事实让他怒不可遏。

“估计他们是正派人。好了,露西——”露西又要坐起来,汉尼却奇太太说,“我都看出来了,你在鄙视我的话,而且认为你妈是个势利鬼。可是人就是有正派的类型和不正派的类型,要是假装没有这些区别,那可就是矫情了。”

“爱默生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姓氏了。”露西说。

她确实是在斜着眼睛往边上看。她本人坐在一个小坡上,看得见松林覆盖的一个个山丘次第下降,一直延伸到维尔德林地。你在花园里越往下走,看到的侧景就越是美不胜收。

“弗雷迪,我刚才只不过是想说,希望他们可别是哲学家爱默生的本家,那个人最讨厌了。试问,这样让你满意了没有?”

“那可不,太满意啦。”他嘟嘟囔囔地说,“而且你也会满意的,因为他们可是塞西尔的朋友啊。这样一来,”他的话里带着一环扣一环的讽刺,“你和别的那些乡村住家都可以去拜访他们了,绝对不会吃亏的。”

“塞西尔?”露西惊叫一声。

“别这么没礼貌,亲爱的。”他母亲不动声色地说,“露西,不要尖叫了,你正在养成这个新的坏习惯。”

“可是,塞西尔真的——”

“那可是塞西尔的朋友啊。”他又学着哈利爵士说,“‘而且真的特别合——人——心——意。嗯哼!汉尼却奇,我刚给他们发完电报呢。’”

她从草地上站起身来。

这对露西来说太不公平了,毕比先生非常同情她。尽管她因为艾伦小姐们碰了钉子,但在相信那是哈利·欧特威爵士造成的时候,她便老老实实地忍了下来。等到她听说此事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她的恋人作怪,她就完全有理由发出“尖叫”了。韦斯先生就是个促狭鬼——比促狭鬼还要坏心眼的家伙:他居心不良,爱给人使绊子。牧师对此心知肚明,于是比往常还要关切地注视着汉尼却奇小姐。

当她惊叫说:“可是塞西尔认识的爱默生们——他们不可能就是那些人,毕竟存在——”这话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不过他也从中寻出了一个由头,正好趁着她恢复镇静的当儿转移话题。

他说了这样一些言语来把话头绕远:“你是说当时在佛罗伦萨的那两个爱默生吗?不对,我估计应该不会是他们。他们跟韦斯先生的朋友怕是天差地别呢。这么说吧,汉尼却奇太太,他们是最古怪的人!最奇特的人!至于说我们,我们当时挺喜欢他们的,对不对?”他又转向露西说:“当时因为一些紫罗兰还闹了好大一出戏呢。他们把紫罗兰摘回来,给两位艾伦小姐房间里所有的花瓶都插满了,就是这两位没有来成茜茜别墅的艾伦小姐。可怜的老妇人!她们当时特别震惊,又特别开心,在当时这是凯瑟琳小姐讲得最棒的故事之一了。‘我那亲爱的姐姐特别喜欢花。’故事总是这样开头。她们发现整个房间都是一大片的蓝——那么多花瓶和坛坛罐罐里都插满了。不过故事总是这样结束的,‘多么粗鲁无礼,却又多么美好啊。’要想让她俩完全满意,可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对了,我总是把在佛罗伦萨遇到的那两个爱默生跟紫罗兰联系在一起。”

“‘准你输’这次可把你给坑了。”弗雷迪没瞧见他姐姐的脸已经气得通红,火上浇油道。她已经没法平息下来。毕比先生看在眼里,便继续把话头引开。

“刚说的这两个爱默生是父子俩——那个儿子是个年轻人,哪怕说不上好心,长得也算好看。我认为他倒不是个傻子,就是非常不成熟——悲观情绪之类的。真让我们感到特别可乐的是那个父亲——这么个多愁善感的活宝,可是人们宣称他谋害了自己的妻子呢。”

要是在正常状态下,毕比先生决不肯乱传这样的闲言碎语,不过这会儿露西正被她那小小的苦恼折磨着,他这是在拼命想护着点儿她。他听见过的任何胡说八道,只要是想得起的,他都照直说出来。

“谋害了他的妻子?”汉尼却奇太太说,“露西,别扔下我们——接着玩蹦蹦狗好了。说真的,那个贝托里尼旅馆肯定是个最古怪的地方,跑那儿去的杀人犯,我这都已经听说两个啦。夏洛特当时究竟在干什么,居然会去住那种地方?我看,过一阵我们还真得请夏洛特来这里一趟。”

毕比先生想不起哪来的第二个凶手,便暗示他的女主人误会了。因为这么一丝隐晦的异议,她一下子来了精神。她完全肯定,确实有第二名游客,关于他,有人讲过一个同样的凶杀故事。那个名字她一时想不起来了。他叫什么来着?哎哟,他叫什么来着?为了那个名字,她不由得抱住膝盖苦思冥想。好像是萨克雷小说中的某个人名吧。她拍了一下自己那富态端庄的前额。

露西问他弟弟,塞西尔在没在屋里。

“喂,别走啊!”他喊了一声,想抓住她的脚踝。

“我必须走。”她严肃地说,“别犯傻了。你跟人玩闹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分寸。”

正当她离开他们之际,她母亲高喊出的那一声“哈里斯”,震得宁静的空气都颤动起来。那喊声也提醒她,她撒了个谎,还一直都没给它圆过去。还是这么无谓的一个谎话,偏偏它惊得她魂飞魄散,害得她把这些爱默生,塞西尔的朋友,跟两个一言难尽的游客联系到一起。迄今为止,她一直是自然而然地说真话。她意识到,今后她一定要更警觉,而且要——绝对的诚实?好吧,不管怎样,她可千万不能撒谎。她匆匆地沿着花园往上走,还在因为羞愧感到脸上发烫。塞西尔一句话就可以让她平静下来,她有这个把握。

“塞西尔!”

“你可来了!”他喊了一声,从吸烟室的窗户里探身出来,看起来兴致勃勃的。“我刚刚还在盼着你来呢。我听见你们都闹成一团了,不过我这里有更好玩的呢。我,就连我,也为喜剧女神赢得了一次重大胜利。乔治·梅瑞狄斯[11]是对的——喜剧的目标和真相的目标确实是一致的。而我,就连我,也给那个倒霉催的茜茜别墅找到了租户。别发火!别发火啊!听我说完你就会原谅我的。”

他满脸放光的样子看起来极有魅力,刹那之间,他就驱散了她那些荒谬又不祥的预感。

“我都听说了。”她说,“弗雷迪已经告诉我们了。塞西尔,你这个捣蛋鬼!只怕我不原谅你都不行了。想想我费了多少精神,结果全白忙了!那两位艾伦小姐确实有点儿烦人,而我也更愿意接受你那些可爱的朋友。可是你就不应该这样取笑别人。”

“我的朋友?”他笑道,“可是,露西,整个儿的笑料这才开始抖呢!上我这儿来吧。”然而她就在原先的地方站着不动,“你知道我是在哪儿跟这些理想租户见面的?在国家美术馆,上礼拜我去看望我母亲的时候。”

“多古怪的地方啊,在那里碰头!”她紧张地说,“搞不懂你们怎么想的。”

“就在翁布里亚[12]室,之前完全不认识。他们当时在欣赏卢卡·西诺雷利[13]的作品——那样子当然非常愚蠢。不过,我们还是攀谈起来了,他们很让人提神醒脑,那可不是一点半点。他们以前去过意大利呢。”

“可是,塞西尔——”

他兴高采烈地继续往下讲。

“聊天过程中他们说是想在乡下租一个小房子——父亲住在那里,儿子跑那里去度周末。我就想,这可是让哈利爵士出丑的好机会!于是我就要了他们的地址和一个伦敦的证明人,发现他们也还不是真正的无赖——这可真是绝妙的玩笑啊,然后就给哈利爵士写了信,假装——”

“塞西尔!不行,这样不公平。我以前说不定见过他们的——”

他打断她的话。

“绝对公平了,能惩治势利之徒的事就叫公平。那个老人对这一带会大有好处的。哈利爵士再捎带上他那些‘没落的大家闺秀’,实在太让人反感了。我本来就想着要找时间教训他一顿呢。这可不成啊,露西,不同阶层应该互相往来,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同意我的想法。应该有互相通婚——诸如此类。我可是信奉民主的——”

“不对,你才不信呢。”她厉声说,“你就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又一次感到她不具备达·芬奇画中人那种神秘与沉静。“不对,你才不信呢!”她的模样毫无美感可言——却像是一个坏脾气的悍妇。

“这不公平,塞西尔。我怪罪你——我真的太怪罪你了。你就没有权利去破坏我帮两位艾伦小姐做的那些事,让我显得那么可笑。你把这个说成是让哈利爵士出丑,可是你明白没有,被这一切害得丢人现眼的是我?我认为你干的这事就叫极度不忠!”

她扔下他走了。

“这暴脾气!”他惊怒交集地想。

不对,势利眼可比暴脾气还要糟糕。只要露西认为是他自己那些精明的朋友要取代两位艾伦小姐,她就并没有不高兴。他是看出来了,这些新租户可能会有教育意义的。他会容忍那个父亲的唠叨,却要撬开那个儿子的嘴巴,因为后者是个闷葫芦。为了喜剧女神和真理的利益起见,他会把他们带到大风山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