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露西作为艺术品(1 / 1)

订婚之事宣布几天后,汉尼却奇太太叫露西和她的“准你输”一道参加了邻近的一场小型花园茶会。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有意昭告人们,她家姑娘就要嫁给一个像模像样的男人了。

塞西尔岂止是像模像样,他看起来人品清贵,鹤立鸡群。看着他那颀长的身躯形影不离地跟在露西身边,看着他那张年轻标致的容长脸随着露西跟他说话作出的种种反应,真的是非常养眼。人们纷纷向汉尼却奇太太道贺——依我看,这样其实挺失礼的,却称了她的心,于是她不由分说地把塞西尔介绍给了几位古板的老贵妇。

吃下午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倒霉事:一杯咖啡被打翻了,洒在露西的提花丝裙上。尽管露西装作若无其事,她母亲还是连样子都不装一下,直接拽着她到屋里,麻烦一名有同情心的女仆帮着把衣服收拾干净。她们离开了有一阵子,塞西尔就被留在那几名老贵妇身边。等她们回来的时候,他就没有之前那么讨人喜欢了。

“你经常到这样的场合吗?”在坐车回去的路上,他问。

“啊,偶尔才去。”露西说。她玩得挺开心的。

“这是乡下典型的交往方式吗?”

“估计是。妈妈,是不是这样?”

“熟人朋友多着呢。”汉尼却奇太太说,她正在努力回想,那些衣裙中的某一件挂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看出她的心思不在这儿,塞西尔转向露西,说道:“对我来说,这场面绝对是低劣不堪、糟到极点而且装腔作势的。”

“抱歉,让你在那耽搁太久了。”

“那倒不是问题,而是那些祝贺。这太恶心了,这种把订婚当成公众事件的方式——就像一片垃圾场,随便哪个外人都可以往那里喷出他那点低俗的感想。所有那些老女人都在那里诡秘地笑。”

“我觉得,这种事总是要经历的。下次她们就不会这么盯着我们了。”

“可是我的看法是,他们的整个态度都是错的。订婚——首先它是个让人讨厌的词汇,是一件私事,就该被当作私事来对待。”

然而那些假笑的老妇人,不管从个人角度看多么不对,从种族意义上看却是没有错的。一代代人的精神通过她们发出微笑,欢庆塞西尔和露西的订婚,因为此事保证了地球上生命的延续。对塞西尔和露西来说,它保证的则是某种全然不同的事情——个体之爱。因此塞西尔才觉得烦恼,而露西也认为他的烦恼合情合理。

“真的好烦啊!”她说,“你刚才摆脱她们去打网球也好吧?”

“我才不打网球——起码不会在公开场合打。这一带的人就不配知道我如何生龙活虎的传说。能像我这样有传奇色彩的,也只有那些意大利化的英国人了。”

“意大利化的英国人?”

“——就是恶魔的化身!你知道这个谚语[5]吗?”

她还真不知道。然而这谚语听起来,跟一个被他母亲看着在罗马度过了一个安静冬天的年轻人,似乎也不是很搭。不过自从订婚以来,塞西尔就喜欢装出一种见过世面的坏劲儿,实际上这种气质他身上一丝一毫也没有。

“好吧。”他说,“如果他们真的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在我自己和他们之间,存在一些不可动摇的屏障,我必须接受这些东西。”

“我觉得啊,我们大家都有自己的局限性。”露西在这件事上比较明智。

“可是,有时候这些屏障是强加给我们的。”塞西尔说。他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她并不是太明白他的处境。

“怎么说?”

“不管是我们用栅栏把自己完全围起来,还是我们被别人的篱笆挡在外面,终究都会造成影响,对不对?”

她想了片刻,认为这确实会有影响。

“不一样?”[6]汉尼却奇太太忽然回过神来,喊道,“我可看不出有任何区别呀。篱笆就是篱笆,尤其是位置固定的时候。”

“我们讨论的是出发点。”塞西尔说,谈话被打断让他有些不快。

“我亲爱的塞西尔,看这儿。”她分开膝盖,把她的名片盒放在膝头上,“这张是我,那张是大风山庄,剩下的就都是别人了。大家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可这篱笆它就在这儿。”

“我们说的不是真正的篱笆。”露西笑着说。

“哦,明白啦,亲爱的——诗歌嘛。”

她平静地靠回椅子上。塞西尔不明白露西为什么会觉得好笑。

“我告诉你谁心中没有‘藩篱’吧,就用你的说法。”她说,“那就是毕比先生。”

“牧师没了屏障,就是待宰的羔羊。”

露西要明白人家说的话总是慢一拍,却能很快分辨出好赖话。她没能领会到塞西尔这句隽语在修辞上的妙处,却听懂了催生它的那种情绪。

“你不喜欢毕比先生吗?”她若有所思地问。

“我可没这么说过!”他大声道,“我认为他比一般人强得多。我只是否认——”随即他迅速把话题拉回到篱笆上面,简直说得舌灿莲花。

“唉,我跟你说,我非常讨厌的一位牧师。”她想说点儿投其所好的话,便道,“一位心中确实树起了藩篱的牧师,而且是最可怕的那种,那就是伊戈先生,佛罗伦萨的英国侨民牧师。他是真的很虚伪——让人讨厌的可不仅仅是他的态度。他就是个势利鬼,特别的自以为是,而且他真说了一些非常残忍的事。”

“是什么事啊?”

“当时在贝托里尼旅馆有个老人,他说人家谋杀了自己的妻子。”

“也许他真这样做了呢。”

“不可能啊!”

“为什么‘不可能’?”

“他人那么好,我敢肯定。”

对她这种头发长见识短的不合逻辑之处,塞西尔不禁失笑。

“嗯,我确实尽量仔细地盘问了这件事。伊戈先生从来不肯正面谈论这个话题,他总是喜欢含沙射影——说什么‘反正’是那个老人谋杀了他的妻子,在上帝看来就是他谋害了她的。”

“别说了,亲爱的!”汉尼却奇太太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一个号称值得效法的人,却四处散播诽谤人的谣言,这难道不是让人忍无可忍吗?我相信,主要就是因为他,那位老人才被大家排斥的。人们假装认为他为人粗鄙,可他肯定不是那样的。”

“可怜的老人!他叫什么名字?”

“哈里斯。”露西随口说。

“但愿你们说那个哈里斯太太是编造出来的人物。”她母亲故意用东区口音[7]说。

塞西尔明智地点点头。

“莫非这伊戈先生不是一位有教养的牧师?”他问。

“不知道,我不喜欢他。我听过他讲解乔托,我特别讨厌他。什么也掩盖不了卑鄙的天性,我恨他!”

“我的上帝啊,这闺女!”汉尼却奇太太说,“你吵得我脑袋都大了!有什么值得大喊大叫的?我不许你和塞西尔再恨任何别的牧师了。”

他微微一笑。露西在道义上针对伊戈先生的这一番怒火爆发,真的包含了一些相当不和谐的因素,就好比在西斯廷教堂天花板上看到的竟然是列奥纳多的画。他多想暗示她,她最适合的不是干这种事;一位女子的影响和魅力在于她的神秘,而非态度强硬地大喊大叫。然而这样的吵闹也可能是生命力鲜活的一个标志:它会有损佳人的风姿,却又显示出她是多么生机勃勃。过了片刻,他凝视着她涨红的脸和激动的手势,竟然生出几分嘉许之意。他强自忍耐着,不去压制这青春朝气的源泉。

大自然——在他看来是最容易的话题,就在他们身边敞开了怀抱。他赞美那些松林、欧洲蕨那钻得很深的根茎、那些越橘丛中点缀着的红叶,还有付费公路那实用的好处。他对户外世界并没有多熟悉,所以他有时候在事实方面还会出错。当他说起落叶松那不变的苍翠时,汉尼却奇太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认为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了。”最后,他这样说道,“在伦敦的时候,我觉得我离了它日子就没法过。在乡下的时候,我对乡下也是这种感觉。归根结底,我真的认为,鸟儿、树木和天空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而和它们栖居在一起的人,肯定是最淳朴的。这些人中十个有九个似乎对什么都不关注,倒也是实情。乡下的绅士和劳工,各以其行事方式来看,都是最令人提不起精神的伙伴,然而在他们与大自然的运行之间,却有可能存在着一种无言的和谐,这一点我们城里人根本无从获得。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汉尼却奇太太?”

汉尼却奇太太吓了一跳,随即微微一笑。她刚才就没注意听。塞西尔坐在马车前座上挤得相当难受,原本就有些烦躁,见她这样,就决定不再说什么有趣的事了。

露西也没怎么注意听。她双眉紧蹙,看上去仍然处于盛怒之中——他断定,这就是道义上入戏太深的结果。看见她对八月林间的诸般美景如此无视,着实令人遗憾。

“‘下来吧,噢女郎,从那里的山顶下来吧。’”他引用了一句诗,同时用膝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膝盖。

她的脸又红了,说道:“什么山顶?”

“‘下来吧,噢女郎,从那边的山顶下来吧,就算住在众山之巅、壮丽的群峰拱卫,山顶上又能有什么乐趣(牧羊人唱道)?’[8]我们接受汉尼却奇太太的意见吧,不要再恨那些牧师了。这是什么地方?”

“还用说嘛,这是夏日大街。”露西说着,旋即惊醒过来。

那座林子已然变得开阔,把地方腾给了一片斜坡式的三角形草场。漂亮的小房子排列在草地两边,高处的第三条边被一座崭新的石头教堂占用了。那教堂外观朴素,用材讲究,带有一座木瓦铺顶的迷人尖塔。毕比先生的住宅就在教堂边上,只比那些小房子略微高出一线。附近有一些大宅子,却都掩映在林间。这景致让人想起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区,而不是“有闲”社会的圣堂和中心,只不过它却被两座丑陋的小型乡间别墅给破坏了——正是那两座曾经与塞西尔的订婚消息抢风头的别墅,就在露西被塞西尔追到手的同一天下午,它们被哈利·欧特威爵士买到了手。

“茜茜”是其中一座别墅的名字,“阿尔伯特”是另一座。这两个名称不光用深色的哥特体字母突显在花园门上,而且还顺着入口拱门的半圆形弧度,用印刷体大写字母再次显示在门廊上。“阿尔伯特”已经住了人。他那饱经**的花园中塞满了洋绣球啊、半边莲啊、亮晶晶的贝壳之类的东西,看起来很是妩媚鲜艳。他那些小小的窗户全都用诺丁汉蕾丝窗帘三贞九烈地遮得严严实实。“茜茜”是准备出租的。朵金房产中介的三块布告牌,胡乱耷拉在篱笆上,宣告了这一并不让人意外的事实。她的小径上已然生满杂草,到处乱开的蒲公英把那块手帕大的小草坪染得一片黄。

“这地方算是毁了!”两位女士脱口说,“夏日大街可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啦。”

马车经过之际,“茜茜”的房门打开,一位绅士从里面走了出来。

“停车!”汉尼却奇太太喊了一声,又用遮阳伞轻轻碰了马车夫一下,“哈利爵士来了,现在我们就要见个分晓了。哈利爵士,赶紧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都给拆掉吧!”

哈利·欧特威爵士(这位可不需要描述)来到马车跟前,说道:“汉尼却奇太太,我是想过要拆,可我不能,我真的没法把弗莱克小姐给轰走。”

“我一直都说得没错吧?早在合同签订之前,她就该搬走了。她还在这儿一分钱不掏地住着呢,就像这房子还是她侄子家那会儿一样?”

“可是我能怎么样?”他压低声音说,“这么个老小姐,俗气得要命,而且差不多就要卧床不起了。”

“赶她走呗。”塞西尔无所畏惧地说。

哈利爵士叹了口气,随即忧伤地盯着那两座别墅看。他早就洞悉了弗莱克先生的图谋,本来可以在别墅动工之前就把这块地给买下来:可是他无动于衷又拖拖拉拉。他熟悉夏日大街都这么多年了,想都想不到它会有遭到破坏的那一天。一直到弗莱克太太埋下了奠基石,一直到红色和奶油色的砖块砌成的怪东西开始拔地而起,他才着了慌。他拜访了弗莱克先生,本地的建筑商——一位特别明事理又受人尊敬的人,后者同意,要是用瓦片确实可以盖出更漂亮的屋顶,却也指出石板的价格更便宜。然而,对那种像水蛭一样紧紧叮在弓形窗窗框上的科林斯立柱,他大胆地表达了不同的看法,说是就他而言,他喜欢采用一些装饰来缓解外墙立面的单调感。哈利爵士暗示说,如果可能的话,柱子应该同时具备结构和装饰的双重功用。弗莱克先生回答说是所有的柱子都已经订货了,又补充道:“而且所有的柱头全都是不一样的——一个是蟠龙卷叶造型的,一个是接近爱奥尼亚风格的,还有一个上面采用了弗莱克太太的姓名首字母缩写。每一个柱头都完全不同呢。”因为他研究过拉斯金的建筑理念,他就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建造他的别墅了。就这样,一直等到他把一位不可撼动的姑妈安插进其中一幢住下,哈利爵士才把它们买了下来。

提起这次徒劳无功又赚不到钱的交易,爵士靠在汉尼却奇太太的马车上,只觉得满肚子不痛快。他没能履行自己对这片乡野的义务,而这片乡野也在嘲笑他。钱他已经花了,然而夏日大街还是被糟蹋得跟先前一个样。他所能做的就是给“茜茜”找一个合意的租户——可得是真正合人心意的那种。

“租金都低到不合理的程度了。”他告诉他们说,“而且我也算得上是个好打交道的房东吧,可就是这房子的大小比较棘手。对农民阶层来说,它实在太大,而对稍微跟我们这样的人家沾点边的住户来说,它又太小了。”

塞西尔一直拿不定主意:他究竟应该鄙视这两座别墅本身呢,还是该鄙视哈利爵士对它们的鄙视。后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似乎更容易见效。

“您得立刻就去找一位租客。”他不怀好意地说,“对银行职员来说,这房子绝对是天堂。”

“可不是吗!”哈利爵士心烦意乱地说,“这恰恰就是我担心的,韦斯先生。它会招来不合适的人。列车客运服务改善了——在我看来这种改善就是灾难性的。在这么个自行车时代,距离火车站五英里算得了什么?”

“那也得是一位精力相当旺盛的职员才行啊。”露西说。

塞西尔这个人憋了一肚子中世纪式的坏水,他回答说,下层中产阶级的体格正在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改善。她看出来了,他原来是在嘲弄他们那位人畜无害的邻居,赶紧打起精神来制止他。

“哈利爵士!”她忽然大声说,“我有个主意。您觉得老小姐怎么样?”

“亲爱的露西,那可太好了。你有认识的吗?”

“没错,我在国外认识她们的。”

“是大家闺秀吗?”他试探道。

“是的,名副其实的闺秀,不过现在她们还没有找地方定居下来。我上个星期才收到她们的信呢——特蕾莎·艾伦和凯瑟琳·艾伦小姐。我真不是开玩笑啊,她们就是非常合适的人,毕比先生也认识她俩。我可以叫她们写信给您吗?”

“你当然可以!”他叫道,“瞧瞧,这桩麻烦事总算已经解决了。真是叫人高兴!额外的便利——麻烦告诉她们,她们会得到额外的便利,因为我不用付中介费了。唉,那些中介!他们给我弄来的都是些可怕的人!有一位女士,我写信——措辞非常委婉,你知道的,要求她对我说明一下她的社会地位时,回复说她会预付房租,好像谁多在乎那点钱似的!而我接受过的几个证明人都让人特别不满意——要么是些骗子,要么不是体面人。还有,唉,那些骗人的花招啊!上个星期我可是见识了不少阴暗面,尽是看起来最可靠的人玩的花招。亲爱的露西,全都是骗人的!”

她点了点头。

“我的建议嘛,”汉尼却奇太太插嘴说,“就是根本不要招惹露西和她那些没落的大家闺秀。这一类人我太知道了。她们倒是见识过好日子,随身带着她们那点把房子都能熏出霉味的传家宝,可千万别让我跟她们扯上关系。这种事挺让人遗憾的,可我绝对是情愿租给正在努力发家的人,而不是租给已经走了下坡路的人。”

“我觉得我明白你的意思。”哈利爵士说,“可是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事多让人遗憾啊。”

“那两位艾伦小姐才不是那样的人呢!”露西大声说。

“不,她们就是那种人。”塞西尔说,“我还没见过她们,不过我得说,她们对这一带来说是极为不合适的新住户。”

“别听他的,哈利爵士——他这人可讨厌了。”

“让人讨厌的是我。”爵士回答道,“我就不该在年轻人跟前唠叨这些烦心事。不过我确实很发愁啊,而欧特威夫人只会叮嘱我千万要格外谨慎,这话一点儿毛病没有,可它就是没啥用。”

“那我可以给我说的那两位艾伦小姐写信啦?”

“拜托了!”

不过他的眼神又犹豫起来,因为汉尼却奇太太喊了这么几句:“当心!她们绝对会养金丝雀的!哈利爵士,你可要当心金丝雀啊:它们爱从鸟笼的缝隙里往外吐食,然后就会招来老鼠。凡是女的都要当心,只租给男的得了。”

“不会吧——”虽然他看出来她这话也有道理,还是大起胆子嘀咕了一句。

“男人不会在吃下午茶时乱嚼舌根的。他们要是喝醉,那也有他们的目的——他们会舒舒服服地躺下去,多睡一阵子就好了。就算他们比较粗俗,也会设法把这种粗俗局限在他们自己之间,不会搅得满城风雨。我宁愿你找个男的当租户——当然了,他可得爱干净啊。”

哈利爵士老脸发红。不管是他还是塞西尔,都不喜欢这些对男人的公开夸奖。就算是对那种邋遢家伙的排斥,也并没有显得他们有多么出类拔萃。他提议说,汉尼却奇太太如果有空的话,不妨下车亲自巡视一下“茜茜”吧。她欣然从命。天意弄人,要让她过穷日子,住小房子,不过家居布置始终都会吸引她,尤其是布置规模较小的时候。

露西也想跟她妈一起行动,塞西尔把她给拽住了。

“汉尼却奇太太。”他说,“留您自己在这儿,我们先走回去可以吗?”

“没问题!”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回答。

哈利爵士似乎也一样,因为能摆脱他们,简直高兴得有些过头。他做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冲着他们眉开眼笑道:“哈!年轻人啊,年轻人!”随即急匆匆地跑去用钥匙开“茜茜”的房门了。

“不可救药的土财主!”塞西尔嚷道,差点儿没让人家听见。

“哎呀,塞西尔!”

“我就是忍不了。不讨厌那个人才是不对的呢。”

“他是不聪明,可他这个人真的不错。”

“得了,露西,他就代表乡下生活中一切糟糕的方面。在伦敦他就能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了。他会加入一个无聊的俱乐部,他太太会举办一些愚蠢的宴会。但是在这里,他就凭着他那做作的文雅和屈尊的资助,以及他那虚假的美学,来扮演一尊小小的神,其结果是每个人——连你母亲在内都上当了。”

“你说的这些都很对。”露西说,不过她还是感到有些气馁,“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否真有那么重要。”

“这个极其重要。哈利爵士就是那个花园茶会的本质。噢,天哪,我感到太生气了!我多希望他塞个粗俗的租客到那座别墅里——某个粗俗得货真价实的女人,这样他想不注意到都不行。所谓的上流人士!呸!瞧他那光秃的脑门和后缩的下巴!不过我们还是抛开他不谈了吧。”

这倒是露西很乐意做的事。如果说塞西尔不喜欢哈利·欧特威爵士和毕比先生,又有什么保障能让她真正在意的人得以幸免?比方说弗雷迪吧。弗雷迪既不聪明,也不敏锐,模样也不俊美,拿什么来拦着塞西尔,不让他随时都冒出“不讨厌弗雷迪才是不对的”这种话?而她又该怎么回答?她没有顺着弗雷迪进一步往下想,光是他就已经让她足够忧虑了。她只能这样自我开解——塞西尔已经认识弗雷迪好久了,而且他们一直相处得很不错,或许吧,得除去最近这几天,不过那恐怕只是个意外。

“我们走哪条路?”她问他道。

大自然——在她看来最容易的话题,正围绕着他们。夏日大街位于丛林深处,她就在一条小径跟大路分岔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有两条路吗?”

“可能走大路要好些吧,我们打扮得这样整洁。”

“我宁愿从树林里穿过去,”塞西尔的语气里带着强忍的恼怒,她已经感觉到了,整个下午他都是这样,“露西,你为什么总说要走大路?你知不知道,自从订婚之后,你一次都没和我一起去过田野或林子里?”

“真没有吗?那就从树林里走好了。”露西被他这种奇怪的态度吓了一跳,不过她很有把握,他稍后就会解释的。让她自个儿去猜他的心思,从来不是他的习惯。

她领头走进了沙沙作响的松林,果不其然,没等他们走出十二码,他就开口解释了。

“我产生过一个念头——可能这样想不太恰当啊,跟我一起待在房间里的时候,你感到更自在。”

“在房间里?”她重复了一声,感到自己彻底糊涂了。

“没错。换句话说,顶多也就是在花园里,或者在大路上,而绝不是在像这样名副其实的乡野中。”

“哎呀,塞西尔,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你说得好像我是个女诗人似的。”

“我不知道你不是。我总爱把你跟风景联系在一起——某种类型的风景吧。为什么你就不会把我跟房间联系在一起呢?”

她沉思片刻,随即笑着说:“你还真说对了,知道吗?我真是把你跟房间联系在一起的呢,那我肯定就是个女诗人了。但凡想到你,那场景就始终是在房间里。好神奇啊!”

让她惊讶的是,他似乎有些恼火。

“试问,那是在客厅里吗?看不见风景,对吧?”

“没错啊,看不见风景,想来是这样的。这样想你不可以吗?”

“我更愿意的是,”他埋怨道,“你把我跟野外联系在一起。”

她又一次说:“哎哟,塞西尔,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由于一时得不到解释,她觉得这话题对姑娘家来说太难了,就把它抛到一边,复又领着他继续往林子里走,偶尔会在一些特别美丽或是特别熟悉的树丛边略微歇歇脚。从她能够一个人出来玩的时候,她就熟悉夏日大街和大风山庄之间的这片树林了。她曾经假装把弗雷迪弄丢在林子里,那时候弗雷迪还是个脸色发紫的小小婴儿。虽然她已经去过意大利,这片林子对她的吸引力却一点也没有减少。

不久,他们来到松林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又一个小小的绿色草坡,清幽绝俗,环抱着一方清浅的池塘。

她欢呼了一声:“圣湖!”

“你为什么叫它圣湖?”

“想不起为什么了,估计这名字是出自某本书吧。它现在只是个水坑,不过你看见穿过它的那条小溪没有?只要下了大雨,就会有好多的水冲下来,而排水又需要一段时间,这个池塘就会变得相当大而且相当漂亮。弗雷迪以前经常在这种时候跑来洗澡,他可喜欢这个地方了。”

“你自己呢?”

他的意思是:“你喜欢这个地方吗?”她却迷迷糊糊地回答说:“我也来这里洗过澡,直到我被人逮住。然后家里就为这个闹得不可开交。”

若是换个时间,他可能都已经感到震撼了,因为他骨子里是一个极其保守的人。然而现在呢?由于他对新鲜空气这份心血**的推崇,她那种可贵的单纯反而让他心花怒放。此时她站在水塘边,他细细地打量她。她装扮得衣冠楚楚,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让他想起一朵明艳照人的鲜花,它本身没有叶子,却在万绿丛中蓦然怒放起来。

“谁逮住你的?”

“夏洛特。”她低声回答,“她当时住在我们家里。夏洛特——夏洛特。”

“可怜的姑娘!”

她肃然微笑了一下。有一个隐秘的愿望,迄今为止一直让塞西尔有点畏缩不前,在此情此景中似乎可以实现了。

“露西!”

“好的,我觉得我们是该走了。”这便是她的回答。

“露西,我想求你一件我以前从没求过你的事。”

听到他那郑重其事的语气,她便坦然而亲切地朝他走来。

“什么事,塞西尔?”

“至今为止都没求过——就连那天在那个草坪上,你答应嫁给我的时候,都没有求过这件事——”

他忽然害羞起来,不停地四下张望,看他们有没有被别人撞见。他的勇气消失了。

“什么事?”

“我至今都还没吻过你呢。”

她满脸羞红,就好像他是用最为不堪的方式把这事说出了口。

“确——确实你没有。”她结结巴巴地说。

“那我请求你——现在可不可以?”

“你当然可以了,塞西尔,你以前就可以啊。你知道,我总不能主动投怀送抱吧。”

在那个最重要的时刻,他感觉到的却只有荒谬。她的回应不够浪漫,就那样公事公办地把她的面纱往上一掀。他向她靠近之际,居然还有心思希望自己可以掉头就跑。当他的脸挨到她的脸时,他的金丝夹鼻眼镜掉落下来,被他们俩给挤扁了。

如此也算是拥抱过了。他认为,实事求是地说,那完全就是一场失败。**得有自己的底气,它足以令人神魂颠倒。它就该把礼仪啊、体贴啊,以及跟优雅天性有关的其他一切祸根通通抛到一边。最重要的是,但凡有了通行权,它就绝对不应该去请求允许。为什么他就不能像任何一名劳工或者苦工——不不,就像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店员那样行事?他重新想象那个场景。露西如娇花般伫立在水滨,他冲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她斥责了他,她容许了他,事毕,由于他的男子汉气概,她却又从此开始崇拜起他来。因为他相信,女人崇拜男人是因为他们的男子汉气概。

略事亲热了这一番,他们便默然离开那个池塘。他等着她说点什么,借此窥破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她带着一种恰如其分的端庄之态,总算开了口。

“那个名字是爱默生,不是哈里斯。”

“什么名字?”

“那个老人的。”

“什么老人?”

“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老人,就是伊戈先生对他特别刻薄的那个。”

他无从得知,这就是他们之间最交心的一次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