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山庄客厅的窗帘都拉拢了,因为地毯是新的,得遮起来,免遭八月的太阳烤晒。那窗帘颇为厚重,几乎垂及地面,光线隐隐透进来,变得柔和而斑驳。看见这情景的如果是诗人——此时一个都不在场,他说不定会引用雪莱的“生命就像色彩缤纷的玻璃穹顶”[1],或者会把窗帘比作落下的闸门,用以抵御难以承受的天国热浪。帘外是炽烈的阳光,帘内虽然还是看得见亮光,但它好歹被调节到了人体能够承受的地步。
两个讨人喜欢的人坐在屋里。其中一个——他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正在研究一本小小的解剖学手册,偶尔瞟一眼放在钢琴上的一根骨头。他时不时地在椅子里晃动一下身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抱怨一声,因为天气太热而书上的字又太小,何况那个人体结构图画得非常糟糕。他母亲正在写信,硬要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写下来的话念给他听。而且她还几次三番地从座椅上站起来,拉开窗帘,害得地毯都被一缕阳光晒到了,然后再来一句:“他俩还在那儿呢。”
“他们哪儿不在呀?”小伙子说。他是弗雷迪,露西的弟弟,“我跟你说吧,我都看恶心了。”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感到恶心就离开我的客厅,好吗?”汉尼却奇太太叫道。她希望用只承认字面含义的方式来治治孩子们说俚语[2]的毛病。
弗雷迪不动窝,也不回嘴。
“估计就要有个最终的说法了。”她猜测道。若是无须过多恳求就能让儿子开口,她倒是很想知道他对此情形的看法。
“早该这样了。”
“我很高兴塞西尔这次又来向她求婚了。”
“那他岂不是都求三回了?”
“弗雷迪,我真觉得你说话的方式很刻薄。”
“我又不是成心的。”他赶紧补充道,“可我真觉得,露西在意大利就该把这事给说死了。我不清楚姑娘们都怎么行事,但她以前肯定没有把这个‘不’字说到位,不然她现在怎么还得再费口舌。对这整件事——我也说不清楚,我实在觉得很不舒服。”
“你真这样觉得吗,亲爱的?真有意思!”
“我觉得啊——算了不说了。”
他接着研究他的解剖学手册。
“正好听听我给韦斯太太写的信吧,我这么写的:‘亲爱的韦斯太太。’”
“行吧,妈妈,你都跟我说过了。信写得挺好的。”
“我这么写的:‘亲爱的韦斯太太,塞西尔刚才就此事征求了我的同意,只要露西愿意,我自然是高兴的。不过——’”她停止了念信,“我其实觉得挺滑稽的,塞西尔居然会来征求我的同意。他一直主张要废除陈规陋习,父母都要靠边站,诸如此类。等事到临头,不问过我,他就没法跟露西开口。”
“不问过我也不行啊。”
“你?”
弗雷迪点点头。
“你什么意思?”
“他也征求了我的同意。”
她惊讶道:“他这人可真怪啊!”
“有什么怪的?”这个家的儿子和继承人说,“凭什么就不能来问问我的许可呢?”
“对于露西、姑娘们或者别的事,你都懂些什么啊?你究竟是怎么说的?”
“我跟塞西尔说:‘要么娶她,要么别烦她。反正不关我的事!’”
“你这话可帮了大忙!”她自己的答复虽然措辞更正常一点,然而实际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要命的是这个。”弗雷迪开口说了一句。
他没好意思说出要命的究竟是什么,随即他又继续忙他的事了。汉尼却奇太太走回窗前。
“弗雷迪,你得来一下。他们还在那儿呢!”
“我觉得,你不该老是那样偷看。”
“怎样偷看!我连自己家窗外面还看不得了?”
不过她还是回到了写字台前,经过儿子身边时说:“还在看第322页呢?”弗雷迪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立马翻过两页。有那么短短的一刻,两人都不吭声了。就在帘外不远处,随着两人的长谈,喁喁私语从未停过。
“要命的是,我对塞西尔说了一些特别不该说的话。”他紧张地吸了一口气,“他不满足于我的‘同意’,那个我确实表示了——意思就是,我说‘我可不在乎’。嗯,他对此感到还不满足,想知道我是不是高兴得要疯了。事实上他是这么说的:若是他娶了露西,对她和大风山庄来说岂非都是天大的好事?然后他想要一个回答——他说这会让他更有底气。”
“希望你当时给了一个谨慎的回答,亲爱的。”
“我回答说:‘不可能’。”小伙子说着,恨得直磨牙,“得!听了他那屈尊俯就的话,我心里的火噌噌地往上蹿!我就是忍不住——非说出来不可。我必须说不可能。他根本就不该来问我。”
“真是不可理喻!”他母亲嚷道,“你觉得自己特别圣明、特别真诚吧,可实际上那只是讨厌的自作聪明。你觉得像塞西尔这样的人真会把你的话当回事?他当时就该打你。你怎么敢说不可能?”
“哎呀,求你别说了,妈妈!赞成他的话我说不出口,就只好说不可能了。我勉强笑了一下,就像自己说的话不能当真一样,然后,塞西尔也笑了笑,我就走开了。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可我现在觉得那么说不合适。行了,说都说了,求你让我清静一会儿,让你家的小爷们儿干点正事。”
“那不行。”汉尼却奇太太带着深思熟虑的神情说,“我偏不让你清静。你明知道他们在罗马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你明知道为什么他在这里,可是你还要故意侮辱他,还想把他从我的家里轰出去。”
“我根本就没这样的想法!”他辩解道,“我只是让他知道我不喜欢他。我并不恨他,可我就是不喜欢他。我担心的是他会跟露西说。”
他发愁地盯着窗帘。
“好吧,我倒是喜欢他。”汉尼却奇太太说,“我认识他母亲。他人好,又聪明又有钱,人脉又广——讨厌,你没必要踢钢琴!他人脉极广。我还要说一次,才不管你爱不爱听呢:他人脉特别广。”她停下来,就像才预演了一番该怎么把人夸上天似的,不过看样子她似乎还没说够。她追加了一句:“而且他真的是风度翩翩啊。”
“直到刚才他问我之前,我还算喜欢他的。我估计是因为看着他搅了露西回家待的第一个星期吧。再加上毕比先生说过的一些话,他不知道塞西尔和露西的事。”
“毕比先生?”他母亲尽量不动声色地说,“我不明白毕比先生是怎么掺和进来的。”
“毕比先生说起话来很古怪,你是知道的,旁人永远搞不懂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说:‘韦斯先生就是一位理想的单身汉嘛。’我可警觉了,便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哦,他就跟我一样——比我还要超然呢。’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再说了,不过他这话让我开始琢磨起来。最起码,自从塞西尔追求露西以来,他从来就不怎么讨人喜欢——我也说不清楚。”
“你永远都说不清楚,亲爱的。不过我可以。你是在嫉妒塞西尔吧,因为他可以让露西不再给你编织真丝领带。”
这个解释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弗雷迪试图接受下来。然而在他的脑海深处,却潜藏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疑惑。塞西尔夸人身体健壮的时候夸得有点过火了,是因为这个吗?塞西尔就由不得别人自在说话,总爱惹得人用上他那种腔调。这很让人厌烦,是因为这个吗?而且塞西尔是那种从来不肯戴别人帽子的人。弗雷迪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人有多么透彻,就此打住了。他肯定是嫉妒了,不然他不会因为这么幼稚的理由就不喜欢一个人。
“这样写如何?”汉尼却奇太太大声道,“‘亲爱的韦斯太太,塞西尔刚才征求了我的同意,如果露西愿意,我会很乐意。’然后我在信纸上端加了一句,‘我跟露西也是这么说的。’我得把这封信再抄一遍——‘我跟露西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露西似乎还没怎么想明白,而如今的年轻人肯定要婚姻自主。’我写那句话是因为我不想让韦斯太太觉得我们太落伍。她喜欢参加讲座,解放思想,也不管她们家那些床底下一直积着厚厚一层灰,电灯开关上尽是女仆的脏指印。她把她们家公寓搞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假如露西和塞西尔结婚,她会住城里的公寓,还是住到乡下?”
“别这么没头没脑地打断我。我刚念到哪儿了?噢,对了——‘年轻人肯定要婚姻自主。我知道露西喜欢你儿子,因为她什么都告诉我,而且他第一次向她求婚时,她就从罗马写信回来跟我说了。’不行,我要把最后那句划掉——那句话看起来姿态放得太高了。我写完‘因为她什么都告诉我’就结束了。还是说把那一句也划掉?”
“也划掉吧。”弗雷迪说。
汉尼却奇太太把这句话留着了。
“那么整封信就这样了:‘亲爱的韦斯太太,塞西尔刚才征求了我的同意,如果露西愿意,我会很乐意,我跟露西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露西似乎还没怎么想明白,而如今的年轻人肯定要婚姻自主。我知道露西喜欢你儿子,因为她什么都告诉我。但是我不知道——’”
“有人来了!”弗雷迪喊道。
窗帘分开了。
塞西尔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因为不耐烦。他受不了汉尼却奇家的这种习惯,他们坐在黑咕隆咚的地方就是为了不费家具。他想都没想就把窗帘往两边一拉,让它们顺着帘杆滑落到两侧。阳光涌了进来,一个露台展现在眼前。许多别墅都建有这种露台,两边栽些树,上面放一把乡村风格的粗木椅,再弄两片花圃。但是大风山庄坐落在俯瞰萨赛克斯-维尔德林地的山脊上,这露台就被槛外风光装点得跟画似的。坐在那把小椅子上的露西,仿佛坐在一块绿色的魔毯边缘,飘浮在这颤巍巍的世界上空。
塞西尔走进屋里。
鉴于他在故事里出场这么晚,对塞西尔这个人必须立刻工笔细描一番。他身上有一种中世纪气质,就像一尊哥特式雕像。他身材颀长,举止优雅,肩膀刻意地端得平平整整,脑袋很有分寸地昂得比常人的视线略高,就好比给法国大教堂看大门的那些难以取悦的圣徒像。尽管教育良好、颇有本钱、身体健全,他还是深受某种恶魔的影响。对这种恶魔,现代世界理解成害羞,而中世纪的人因为见事不明,则尊之为苦行主义。哥特式雕像让人联想到禁欲,正如古希腊雕像带有享乐的意味,也许这就是毕比先生的意思。而忽略了历史和艺术的弗雷迪,在他无法想象塞西尔戴别人的帽子时,很可能表示的是同样的意思。
汉尼却奇太太把信留在写字台上,走向这名年轻的泛泛之交。
“哎哟,塞西尔!”她激动地喊道,“啊,塞西尔,你得赶紧告诉我!”
“鸳盟初订[3]。”他用意大利语说。
母子俩眼巴巴地盯着他。
“她同意了。”他说。不过,这么一件事用英语**裸地说出来,那声音听在他耳朵里,让他因为羞耻而脸红,又因为快乐而微笑,显得多了一丝人情味。
“我太高兴了。”汉尼却奇太太说。与此同时,弗雷迪伸出一只被化学试剂染黄的手。他们希望自己也懂意大利语,因为我们那些表达赞同和惊奇的说法跟无关紧要的场合绑得太死,以至于我们害怕把这些词语用到真正的大事上。我们只好变得有那么一丝附庸风雅,或是求助于记忆中的《圣经》字句。
“欢迎你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汉尼却奇太太说着,冲着家具把手一挥,“真是个喜庆的日子啊!你肯定会让我们家露西幸福的。”
“但愿如此吧。”年轻人说完,抬眼看向天花板。
“我们这些当妈的——”汉尼却奇太太假笑着,旋即意识到自己举止做作、多愁善感而又夸夸其谈——这一切都是她最讨厌的。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弗雷迪那样呢?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屋子中间,摆出非常厌烦的脸色,那姿态简直说得上帅气。
“嘿,露西!”塞西尔喊道,因为他们这天越聊越没劲了。
露西从椅子里站起来,穿过草坪,冲着他们微笑,就像要叫他们去打网球似的。然后她看见了弟弟的神态。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张开,随即她抱住了他。他说:“你可要小心了!”
“不吻我一下吗?”她母亲问道。
露西也亲了她一下。
“你带他们去花园里,把一切都告诉汉尼却奇太太,好不好?”塞西尔提议说,“我要留在这里,写信告诉我妈。”
“我们跟露西一起去?”弗雷迪说,就跟接受命令似的。
“对,你们和露西一起去吧。”
他们走进阳光下。塞西尔看着他们走过露台,款步而下,消失在视线中。他们会往下走——他非常熟悉他们的习惯,穿过灌木丛,穿过打网球的草坪和种了天竺牡丹的花圃,一直走到菜园里。而就在那里,当着那些土豆豌豆的面,这么大的事就要被议论起来了。
他宽容地笑了笑,点起一支烟,回想起通往这个幸福结局的前尘往事。
他认识露西好几年了,只不过当她是一个碰巧喜欢音乐的普通姑娘而已。他还记得在罗马的那天下午,当她和她那个可怕的表姐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面前,请求他带她们去圣伯多禄大教堂时,他心里那种沮丧之感。那天她看起来就像一名典型的观光客——动不动就尖叫,缺乏品位,因为舟车劳顿还有点憔悴。然而意大利在她身上产生了奇迹。它赋予她以光,而且——对此他感到尤其难得,它也赋予她以影,他很快就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令人愉快的含蓄。她恍如列奥纳多·达·芬奇画中的女子,我们喜爱她不肯讲述的那些事情,超过了喜爱她本人的程度。毫无疑问,那些事情跟尘世无关。列奥纳多笔下的任何一名女子,都不可能跟“凡人俗事”这类庸常因素产生牵连。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确实令人极为惊奇地成长起来。
渐渐地,他从居高临下的客气慢慢过渡,即使没有变得热情难禁,最起码达到了一种强烈的心神不宁状态。还在罗马时他就暗示过她,他俩说不定会是不错的一对。对他触动极大的是,面对这个暗示,她并没有跟他一刀两断。她的拒绝明确而温和。在那之后——正如那个讨厌的说法所言,她对他跟以前完全一样。三个月后,在意大利的边境,在百花盛开的阿尔卑斯山间,他用直接而传统的语言再次向她求婚。比起以前,她越发让他想起列奥纳多的名画来,她那被晒黑的脸上有嶙峋怪石投下的阴影。听完他的话,她转过身,站在他和阳光之间,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原野。他坦然地陪着她步行回去,完全没有遭到拒绝的追求者那种感受。他最在乎的那些东西并没有受到影响。
所以他如今再一次向她求婚,而她则带着那种始终明确而温和的态度答应了。她没有忸怩作态地解释自己为何迟疑,而是直接表示她爱他,愿意尽最大努力让他幸福。他的母亲也会很高兴,她劝过他再次向露西求婚,他一定要给她写一封长信来报告此事。
塞西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看有没有沾染弗雷迪手上的化学制剂,然后走向写字台。在那里,他看见了“亲爱的韦斯太太”后面是许多删改痕迹。他没有再往下看,赶紧避到一旁,略事犹豫之后,另外找个地方坐下,借着膝盖用铅笔写了一封便笺。
随后他又点燃一支烟,这支烟感觉就没有第一支那么美妙了。他琢磨着该怎么把大风山庄的客厅打造得更有特色。有了那样的景观,这间客厅本来应该是很棒的屋子,可惜带着托特纳姆宫廷大街商品的印记。他几乎能想见舒尔布雷德公司和梅珀公司的运货车开到门口,然后将这把椅子、那些上了清漆的书架以及那张写字台卸下来。那张写字台让他想起汉尼却奇太太的信。他不想看那封信——那种东西从来不会对他构成**,不过他仍然有些担心。她之所以在跟他母亲议论他,还得怪他自己。他想要她支持自己第三次努力去赢得露西;他想感受到其他人——不管他们是谁——都赞成他的举动,这样他才征求了他们的同意。汉尼却奇太太对他倒是客气,但是对根本性的问题感觉迟钝,至于弗雷迪——“他只是个小毛头而已。”他是这么认为的,“我代表了他所鄙视的一切。他干吗想要我当姐夫呢?”
这几位汉尼却奇是值得尊敬的一家人,不过他开始认识到,露西是由一种别样的陶土制成的。也许——他没把话说得太死,他应该尽快把她引介到更投合她性情的圈子里去。
“毕比先生来了!”随着女仆的通报,夏日大街的新任教区长被引了进来。由于露西从佛罗伦萨写回来的信对他大加赞赏,他一到任就跟人们相处得挺好的。
塞西尔向他打招呼,同时细细地打量他一番。
“我是来吃下午茶的,韦斯先生。你估计我吃得到吗?”
“我看行。这里吃的倒是总会有的——快别坐那张椅子。小汉尼却奇放了根骨头在那里呢。”
“啐!”
“理解。”塞西尔说,“理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汉尼却奇太太要纵着他这样。”
这是因为塞西尔是把骨头和梅珀公司的家具分开来看待的。他就没想明白,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它们就会把这个房间激发得像他渴望的那样鲜活起来。
“我来吃下午茶,也扯扯闲话。你说这算不算新闻啊?”
“新闻?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塞西尔说,“什么新闻啊?”
毕比先生的新闻,其性质可大不一样,他喋喋不休地说起来。
“我上这边来的时候遇到了哈利·欧特威爵士。我完全有理由认为我是第一个知道的。他从弗莱克先生那里买下了茜茜和阿尔伯特!”
“当真?”塞西尔说着,尽量镇定下来。他陷入了一个多么荒诞不经的误会!一名牧师,同时也是一位绅士,会有可能以这样轻率的方式提到他订婚的事吗?不过他还是有些生硬,而且,尽管他问了茜茜和阿尔伯特是谁,他还是觉得毕比先生是个相当粗鲁的人。
“真是个不可原谅的问题!在大风山庄待一个星期了,竟然还没见过茜茜和阿尔伯特,它们是修建在教堂对面那两座半独立屋嘛!我可要让汉尼却奇太太说说你了。”
“我对地方事务迟钝得要死。”年轻人懒懒地说,“我连教区委员会和地方政府委员会的区别都记不起呢。说不定就没什么区别,也可能这些名字我都没说对吧。我到乡下纯粹是为了看望朋友和欣赏风景。我实在太疏忽了。只有在意大利和伦敦这两个地方,我才不觉得多亏别人担待着,我才生存得下去。”
毕比先生被茜茜和阿尔伯特引起的剧烈反应搞得有点烦,决定换个话题。
“让我想想啊,韦斯先生——我记不清了,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我没有职业。”塞西尔说,“这是我堕落的又一个例证。我有一个非常站不住脚的看法——那就是只要我没有麻烦别人,我就有权利做我想做的事。我知道我应该挣别人的钱,或者致力于做我丝毫不感兴趣的事,然而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直没能开始。”
“你很有福气。”毕比先生说,“这是极好的条件了,能当个富贵闲人。”
他的看法相当狭隘,可是他看不出该怎样回答才比较自然。正如一切有固定职业的人必然会这样想,他觉得别人也应当有固定职业。
“很高兴您认同我。我不敢面对那些积极进取的人——比方说,弗雷迪·汉尼却奇。”
“啊,弗雷迪人挺好的,你说是不是?”
“好得不得了。正是他那个类型的人把英国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塞西尔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天,他这样不可救药地唱反调?他竭力想恢复正常,就热情地问候毕比先生的母亲,一位他谈不上特别敬重的老妇人。然后他恭维牧师,赞扬他开通的思想,以及他对哲学和科学持有的开明态度。
“其他人都去哪儿了?”毕比先生总算说,“我坚决要求在晚祷之前吃到下午茶。”
“只怕安妮就没跟他们说您在这儿吧。在这个宅子里,你头一天上门,就会听见仆人们的好多、好多事。安妮的缺点是,她明明听得清清楚楚,却要你再说一遍,同时用脚踢椅子腿。玛丽的缺点——我不记得玛丽都有些什么缺点了,但是它们很严重。我们要不要去花园里找找看?”
“我可知道玛丽的缺点。她爱把簸箕竖起来放在楼梯上。”
“尤菲米娅的缺点是,她不肯,根本就不肯,把板油切得足够小。”
两人都笑起来,气氛变得缓和多了。
“弗雷迪的缺点嘛——”塞西尔继续说。
“啊,他的缺点可就太多了。除了他妈妈,旁人谁能记得起弗雷迪的缺点呢。不如试着说说汉尼却奇小姐的缺点吧。那倒是有限得很呢。”
“她可没有缺点。”年轻人带着庄重的诚意说。
“我很同意。目前她是没有缺点。”
“目前?”
“我倒不是悲观。我只是想起了自己最得意的关于汉尼却奇小姐的见解。她钢琴弹得那么热情奔放,生活得却这么沉静内敛,你觉得合理吗?我怀疑总有一天,她在两方面都会非常精彩。她内心中的水密舱会崩溃,音乐和生活会交织在一起。于是我们认为她非同凡俗的好,或是超出常人的坏——也有可能过于大胆,以致好或坏都不足以形容了。”
塞西尔发现他这位同伴有点意思。
“而就她现阶段的生活而言,你觉得她还不够令人赞叹吗?”
“这么说吧,我得承认我只是在潭桥泉见过她,她在那里的时候不算出众,在佛罗伦萨也见着了。从我来到夏日大街以后,她一直没在家。你是在罗马和阿尔卑斯山见到她的,是不是?噢,我忘了,你肯定是以前就认识她了。确实,她在佛罗伦萨也不够出色,但我一直相信她会变得不同凡响。”
“以哪种方式呢?”
谈话越发热络起来,两人在露台上来回踱步。
“我可以同样轻而易举地告诉你,她下一步会采取什么步调。这纯粹就是一种感觉,她已经找到了翅膀,而且打算飞翔了。我可以给你看我的意大利日记中的一幅美妙的画:汉尼却奇小姐像一只风筝,巴莱特小姐正拽着风筝线。第二幅:风筝断线啦。”
那幅画确实在他的日记里,却是等到他用艺术家的视角来看待事情之际补画进去的。在佛罗伦萨期间,他自己也偷偷地拽过风筝线。
“然而那风筝线就没断过吗?”
“没有。我或许没有见到汉尼却奇小姐飞起来,却肯定听说过巴莱特小姐摔下去。”
“它现在已经断啦。”年轻人用低沉、颤抖的声音说。
旋即他意识到,在宣布订婚消息时,所有那些傲慢、愚蠢、低劣的方式,都比不上他用的这种那么糟糕。他诅咒了自己爱用比喻的毛病。他给人的暗示会不会是,他就是那天上的一颗星,而露西正在忙不迭地往上飞,这样才够得着他呢?
“断了?你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塞西尔生硬地说,“她就要嫁给我了。”
牧师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失望噬咬着自己,他一时情不自禁,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我很抱歉。我必须向你道歉。我完全不知道你和她是恋爱关系,不然我绝不会用这样无礼、浅薄的方式议论她。韦斯先生,你应该阻止我的。”同时他看见露西本人就在花园里。没错,他就是感到失望。
塞西尔自然更愿意听到祝贺而不是道歉,他的嘴角耷拉下来。在这世上,难道他的订婚就会招来这样的待遇?当然了,把这世界视为一个整体时,他很鄙视它。每个有思想的人都应该这样。这差不多就是对个人教养的验证。可是,在遇到这世间那些没完没了的卑微的尘埃时,他还是肯体恤对方的。
有时候,他也有本事变得非常气人。
“抱歉,我吓到您了。”他淡淡地说,“恐怕露西的选择并没有得到您的认可呢。”
“那倒不是,但是你应该阻止我的。我跟汉尼却奇小姐相识未久,对她了解非常有限。也许我就不该和任何人这样随意地议论她,和你更是不该了。”
“您是觉得有什么话说漏嘴了吗?”
毕比先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真的,韦斯先生有那么一种本事,能把人挤兑到一种极其令人恼火的境地。他被逼得用起了职业带来的特权。
“没有,我可没有说过任何不谨慎的言语。在佛罗伦萨我就预料到了,她那安静、平淡的少女时代必然会结束,而现在它已经结束了。我非常模糊地意识到,她有可能迈出影响深远的一步,而如今她已然采取了行动。她已经知道了——请让我直言不讳地谈论此事吧,就像我刚开始的时候那样毫无顾忌。她已经知道了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一些人会告诉你,这是我们的世俗生活给予的最重要的体验。”此时他该向正在走近的三个人脱帽致意,他便这样做了。“她是通过你才知道的。”如果说他的声音还带着布道腔,现在也显得真心实意起来,“但愿你用心谨慎,让她的这些知识对她有所裨益。”
“非常感谢!”塞西尔用意大利语说。他向来不喜欢神职人员。
“您听说了没有?”汉尼却奇太太一边艰难地爬上坡地花园,一边朝牧师嚷道,“嗨,毕比先生,您听说这消息了吗?”
弗雷迪此时竟是满脸喜色,用口哨吹起了《婚礼进行曲》。年轻人不大会去批判既成事实。
“我还真听说了!”牧师大声说。他望着露西,当着她的面,他没办法继续扮演牧师角色了——无论如何,做不到问心无愧。“汉尼却奇太太,我打算做我向来应该做的事,只是通常来说我都是不情愿的。我想要祈求上帝,把每一种福分都赐给他们,无论庄严的还是轻快的,无论宏大的还是细微的。我想要他们作为丈夫和妻子,也作为父亲和母亲,生活永远都极致的美满,极致的幸福。现在我想吃下午茶了。”
“您这吃茶的要求真准时。”那位太太当即回答,“您怎么敢在大风山庄这样一本正经的?”
他也换上了她那种轻快的腔调。于是再也没有庄严的祝福,再也没有援引诗歌或经文来装场面的种种表现。他们当中谁也不敢或者不能再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了。
订婚是影响力如此强大的事件,以致或早或迟,它会把所有提及它的人都拽进这种喜气洋洋又诚惶诚恐的情绪中。不在场的时候,单独待在各自的房间里,毕比先生,甚至弗雷迪,都可能再次持批评态度。但是在订婚仪式现场,当着彼此的面,他们都真心实意地觉得兴高采烈。它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因为它不只控制嘴唇,甚至还左右心灵。最贴切的类比——若是拿一个重大事件与另一个进行比较的话,莫过于某种陌生宗教的神庙在我们身上产生的魔力了。站在外面时,我们嘲笑或反对它,或者顶多有所感怀。一旦进了神庙里面,虽然那些圣徒和神祇都不是我们所信奉的,我们还是要变成真正的信徒,以防真正的信徒会来到现场。
就这样,经过这个下午的种种试探和疑虑,他们收拾起心情,平静下来,迎接一场其乐融融的茶会。就算他们是在装模作样,他们也并不自知,何况他们这快乐的伪装完全有可能生根,进而变成衷心的欢喜。安妮把每一个盘子都像结婚礼物一样摆放在桌子上,这让大家都热情高涨。她踢开客厅的门之前,对他们发出微笑,他们可不能被这笑容给比下去了。毕比先生开心地大声说笑。弗雷迪妙语连珠,把塞西尔戏称为“准你输”——把他这个“准女婿”当成自家人的双关语[4]。汉尼却奇太太既滑稽又富态,大有可能成为一位还不错的丈母娘。至于露西和塞西尔,那座神庙正是为他们而建造的,他们也加入了这个欢乐的仪式,却又像虔诚的信徒应该的那样,等待着某种更神圣的欢乐神庙显露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