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亚瑟·毕比牧师、卡斯伯特·伊戈牧师、老爱默生先生、乔治·爱默生先生、埃莉诺·拉维西小姐、夏洛特·巴莱特小姐和露西·汉尼却奇小姐坐马车玩赏风景,意大利人给他们赶车(1 / 1)

在那个难忘的日子,赶车送他们去菲耶索莱的是法厄同[52]。这个小伙子毫无责任感,做起事来火烧火燎的,大大咧咧地赶着他主人家的马往到处是乱石的山上跑。毕比先生立刻就认出了他。不管是虔诚的中世纪还是对宗教产生怀疑的维多利亚时代[53],都没影响到他;他就是在托斯卡纳赶马车的法厄同。他请求允许他在半路上搭载的人是珀耳塞福涅[54]。她身量颀长,脸色苍白,正携着春天回娘家,由于还没适应阳光,她用手搭着凉棚;他说这是他的妹妹——珀耳塞福涅。伊戈先生表示反对,说是要防微杜渐,而且人应该提防非分要求。不过女士们出头说情了,于是在讲明这是一桩天大的恩惠之后,女神获准登上了马车,坐在男神身边。

法厄同立刻把左边的缰绳从她的脑袋上绕过去,这样他就可以搂着她的腰赶车了。她对此并不介意。伊戈先生背对着前进的方向而坐,根本看不见这一连串的非礼之举,只是继续跟露西聊着天。马车里的另外两名乘客是老爱默生先生和拉维西小姐。这是因为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毕比先生没跟伊戈先生商量,就把出游队伍的人数翻倍了。虽然巴莱特小姐和拉维西小姐计议了半天该让大家怎么坐,结果在关键时刻,马车一来她们就都昏了头,拉维西小姐钻进了露西的那辆车,而巴莱特小姐,则跟乔治·爱默生先生和毕比先生一起随后出发。

对可怜的侨民牧师来说,四人组合变成了这个样子,可真是不容易呀。文艺复兴时期别墅里的茶会,就算他曾经考虑过,如今也是不可能的了。露西和巴莱特小姐自有几分格调,毕比先生尽管不那么靠谱,倒也算是个能干人。可是一个三流女作者和在上帝看来谋害了自己老婆的报界人士——他才不会引介他们到任何一家别墅去呢。

露西优雅地穿着一袭白衣,紧绷绷地坐在这一车不安定因素中,心里颇为不安。她打起精神应付伊戈先生,对拉维西小姐谨言慎行,而老爱默生先生则让她满怀警惕。好在丰盛的午餐加上春困的影响使这位老先生一直在睡觉。她把这次郊游视为命运的安排,要不是有这么一件事,她肯定就能成功地避开乔治·爱默生先生了。他公然流露出希望继续密切往来的意思,她拒绝了,倒不是因为她有多讨厌他,而是因为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同时又怀疑他知道原因。这种念头让她感到惶恐不安。

因为真正的大事——不管它是什么吧,并不是发生在佣兵凉廊,而是在阿诺河畔。因目睹死亡而举止失态,那是可以原谅的。然而事后还要讨论,从讨论演变到沉默,又从沉默发展到产生同感,却是做了错事。那可不是惊慌情绪造成的一时失误,而是整个的应对方式都有问题了。两人在暮色笼罩的水滨一起陷入的那种沉思,使得他们心照不宣地返回住处的那种不约而同之感,(她觉得)其中确实都存在可指责之处。这种罪恶感一开始还很轻微,她差点就加入了去高卢塔的小队伍。然而每一次避开乔治之后,她就越发感到非避开他不可。如今造化弄人,通过她表姐和两位牧师的作用,不等到她和乔治一起去山间游玩过,就容不得她离开佛罗伦萨。

这期间伊戈先生一直彬彬有礼地陪她说话,他们之间的小口角已经过去了。

“这么说,汉尼却奇小姐,你是在游历吗?莫非是为了研究艺术?”

“噢,天哪,我可不是——哎,真不是!”

“或许是为了研究人性吧。”拉维西小姐插话说,“像我似的?”

“咳,不是。我就是来观光的。”

“哦,是吗?”伊戈先生说,“你当真是来观光的?你若不计较我无礼的话,我们这些住客,有时候对你们观光客的同情可不是一点半点呢——像货物一样被人从威尼斯传递到佛罗伦萨,又从佛罗伦萨传递到罗马,扎堆住在旅馆或者酒店里,只要是观光指南没写的基本上都不知道,他们唯一操心的就是‘逛完’或‘看过’,然后好去别的地方。结果可好,他们把城市、河流和宫殿全都混为一谈啦。你知道《笨拙》上的那个美国姑娘吧,她是这么说的:‘对了,老爸,我们在罗马都见过什么啊?’她父亲则回答说:‘嗨,估计罗马就是我们撞见那条黄狗的地方吧。’你们的旅行不就是这样嘛。哈!哈!哈!”

“我很赞同您的看法。”拉维西小姐说,她好几次试图打断他这一番尖酸刻薄的俏皮话,“这帮盎格鲁-撒克逊游客啊,他们那种孤陋寡闻和附庸风雅,简直就是祸害。”

“说得是啊。瞧,汉尼却奇小姐,我们到了佛罗伦萨的英国人社区——它的规模可是相当大的[55],虽说各人的情况肯定不尽相同——比方说,也有个别人是来这里做生意的,不过大多数人可都是来搞研究的。海伦·拉弗斯托克夫人目前就忙于研究安吉利科会士。我提到她的名字,是因为我们正好经过她的别墅,就在左边。不成,你得站起来才看得见——算了,别站起来了,你会摔倒的。那道浓密的树篱让她非常得意,里面的环境完全就是世外桃源,简直可以让人穿越到六百年前呢。有些评论家认为,她家的花园就是《十日谈》[56]发生的场景,这给她家的别墅增添了别样的魅力,你说是吧?”

“真的呢!”拉维西小姐叫道,“告诉我吧,在那个精彩的第七天[57],他们是把故事场景安排在什么地方的?”

然而伊戈先生继续告诉汉尼却奇小姐,道路右边住的是研究某某事物的某某先生,是个美国人,还是最优秀的那种——这可太少见了!此外,还有几位谁谁谁住在山坡更下面一点。“你多半听说过她的‘你所不知道的中世纪’系列专著吧?他则正致力于研究纪密斯特·普里索[58]。有的时候,当我在他们那些优美的园子里吃下午茶时,隔着墙就能听见,电车载着满车又热又脏又愚昧的游客,正沿着新修的路嘎吱嘎吱地往山坡上爬呢。那些人是打算在一小时之内‘逛完’菲耶索莱的,以便他们可以宣称去过那里了,于是我就觉得——觉得——觉得他们对近在咫尺的事物可真是瞧不上眼啊。”

说这话的工夫,坐在车夫座位上的那一对正在毫不害臊地打情骂俏。露西感到一阵嫉妒。就算他们是有意地行为不检,能够这样做,对他们来说也是快事吧。这一路上,说不定只有他们才感到快活呢。马车颠簸得要死,旋风般冲上菲耶索莱广场,又穿过广场,驶上了去往塞蒂尼亚诺的道路。

“慢点!慢点!”伊戈先生说着,很是优雅地往头顶上方挥了挥手。

“好的,先生,没问题,没问题。”车夫轻声敷衍着,却又拿鞭子抽马。

此时伊戈先生和拉维西小姐在阿莱西奥·博多维纳蒂这个话题上争论起来。他是文艺复兴的一个诱因呢,还是文艺复兴的一种体现?[59]另一辆马车都被落到老后面了。随着马匹的步伐变成飞奔,爱默生先生那沉睡的魁梧身躯被甩向侨民牧师身上,就跟机器似的,一下一下地猛撞。

“慢点!慢点啊!”伊戈先生说着,用一种惨遭凌辱的眼神看着露西。

马车又出人意料地往前猛蹿了一下,他在座位上恼怒地转过身。法厄同为了亲到珀耳塞福涅,处心积虑地折腾了这一阵子,刚刚总算是得逞了。

紧接着就是一场小小的吵闹,据巴莱特小姐过后说起来,此事让人极为不快。马匹给勒停了,一对有情人被勒令从搂搂抱抱中分开,小伙子的小费算是没戏了,姑娘则必须立即下车。

“她是我妹妹啊。”他转过身来,哀怨地看着众人说。

伊戈先生不辞辛苦地指出:他就是个撒谎精。法厄同垂下头,倒不是因为被人指控这一事实,而是由于遭受指控的方式。老爱默生先生早就因为马车猛停被震醒了,此时宣称道,有情人是绝对不应该拆散的,又拍了拍他们的背以示嘉许。拉维西小姐虽然不肯和他结成统一战线,却觉得自己有义务拥护浪漫不羁的伟大路线。

“毫无疑问,我是不会干涉他们的。”她喊道,“不过我估计,我也得不到多少支持。我一辈子都在跟陈规陋习对着干,这就是我所说的冒险。”

“我们可不能屈从啊。”伊戈先生说,“我就知道他会耍花招的。他把我们当什么人啦,就跟我们是库克旅行社那种旅游团似的。”

“那怎么能行!”拉维西小姐也说,她的战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消退。

另一辆马车已经从后面赶上来,通情达理的毕比先生当即吁请说,有了这次提醒,这一对小年轻肯定会举止规矩了。

“随他们去吧。”老爱默生先生请求侨民牧师,对这个人他是一丝敬畏之心也没有,“难道我们嫌快乐来得太频繁,它碰巧才降临到车夫座位上,就非得把它给轰走不可吗?这可是由一对恋人给我们赶车啊——没准连国王都会嫉妒我们呢,我们若是反而把人家给拆散了,这可比我知道的任何罪行都还要亵渎神明啊。”

此时巴莱特小姐的声音响起来,说是旁人都开始聚过来围观啦。

伊戈先生的毛病,与其说是个性太强,倒不如说是巧舌如簧,反正他是决意要让众人听一听他说话的本事。于是他再次把车夫给训诫了一番。意大利语在意大利人嘴里,那就是一脉水声低沉的溪流,间或冒出不期而然的飞瀑和巨石,以免它显得单调。与从伊戈先生嘴里讲出的这门语言最为类似的,莫过于一股毒汁四溅又尖啸不绝的喷泉。它喷射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急,而且越来越尖利刺耳,直到陡然间“咔嗒”一声响,仿佛被谁给一下子关了。

“小姐!”等到伊戈先生停止展示他的辞锋,车夫对着露西叫了一声。为什么他要找露西求助呢?

“小姐!”珀耳塞福涅用她那极为悦耳的女低音跟着叫道。她指了一下另一辆马车。这又是为什么呀?

两个姑娘大眼瞪小眼,这样僵持了一会儿。那之后,珀耳塞福涅就从车夫座位上下来了。

“总算打了个大胜仗!”马车再次启程之际,伊戈先生狠狠地拍了一下双手说。

“这算什么胜仗,”老爱默生先生说,“这是惨败吧。人家两个人快快活活的,你非把他们给拆散不可。”

伊戈先生闭上眼睛。他是没办法才坐在老爱默生先生旁边的,他才不肯跟这个人说话呢。那位老人睡醒之后精神抖擞,非常热心地谈论此事。他逼着露西同意他的看法,又大喊大叫地让他儿子支持他。

“我们这是想收买用金钱换不到的东西啊。他和我们达成的协议是给我们赶车,而且他正在赶。他的灵魂可不归我们管。”

拉维西小姐皱紧了眉头。当被你归类为典型英国人的角色,竟然说出不符合他性格的话时,那可真让人难以接受。

“他刚才就没有好好赶车。”她说,“他把我们给颠着了。”

“这话我可不接受,马车刚才就跟睡眠一样让人放松呢。哈!他现在开始颠我们啦。你能相信吗?他就恨不得把我们给扔出去,而且他这样做也绝对是合情合理的。再说了,我这人要是迷信的话,就连那个姑娘我也要怕她三分了。伤害年轻人可是不行的。你听说过洛伦佐·德·美第奇[60]吗?”

拉维西小姐被激怒了。

“我当然听说过!你说的是伟大的洛伦佐,还是被封为乌尔比诺公爵的洛伦佐[61],抑或是因为个子小被称为洛伦齐诺的洛伦佐[62]?”

“天知道。或许上天确实知道吧,因为我指的是写诗的那个洛伦佐。他写了一句诗——我昨天听见的,那句诗是这样的:‘不要抵制春天。’”

伊戈先生忍不住趁机卖弄他的博学。

“原句是Non fate guerra al Maggio[63]。”他咕哝道,“‘不要跟五月开战’才是正确的译文吧。”

“问题是我们已经跟它开战了。瞧见没有?”他指向阿诺河河谷,透过正在发芽的林木,可以看见它就在山下的远处,“春光灿烂五十里,我们才会爬到山上来春游。你以为大自然的春天和人生的春天有什么区别吗?可是我们倒好,赞美一个却贬低另一个,为两者适用于同样的法则而感到遗憾。”

没人支持他往下说。伊戈先生很快就打手势让马车停下来,领着这个小群体在这山上漫步。此时此刻,在他们和菲耶索莱的高地之间,横亘着一个山坳,它看起来就像一个极大的圆形露天剧场,里面满坑满谷都是台地形成的梯级和云雾缭绕的橄榄树丛。而道路依然循着弧形的走势逶迤而去,眼看就要延伸到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头上了。那座山头上少有人迹,空翠湿衣,处处都是灌木丛,稀稀拉拉的又有一些高树。将近五百年前,正是这座山头吸引了阿莱西奥·博多维纳蒂。那位勤勉却声名不显的大师登上山头,也许是为了寻找入画的题材,也许是为了山行的乐趣。他就站在那里,把阿诺河河谷的风光和佛罗伦萨的远景尽收眼底,后来他就把这些景致画进自己的画作中,但效果并不好。可他所站的确切位置是哪儿呢?那就是伊戈先生现在希望解决的问题。拉维西小姐生性容易被疑难之事吸引,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同样强烈的兴趣。

然而,就算你出门之前,没忘了把阿莱西奥·博多维纳蒂的画作都细细地看一遍,要记住它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且不说,山谷中的那些雾气越发增加了求索的难度[64]。一行人从一蓬草丛跳到另一蓬草丛,急着要聚在一起,却又渴望各走各的,这两种心思恰好势均力敌。最终他们分成了好几拨。露西紧紧跟着巴莱特小姐和拉维西小姐;爱默生父子返回去,和那两名车夫费劲地交谈;至于那两位牧师,想来他们也会有共同语言的,也就被一起落下了。

两名年长女子很快就撕下了一本正经的外表。露西对那种说是窃窃私语、其实清晰可闻的密谈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们正在这样议论的,并不是阿莱西奥·博多维纳蒂,而是这次出行本身。巴莱特小姐问了乔治·爱默生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他竟然回答说是“铁路系统”。她非常后悔自己问了他这个问题。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可怕的回答,不然她肯定就不会问了。毕比机智地引开了话题,而她呢,她则希望自己的发问本身不要太刺伤那个年轻人的心。

“铁路系统!”拉维西小姐倒抽一口冷气,“我的天,我可要笑死啦!还用说,就应该是铁路系统啊!”她笑不可抑地说,“他活像个行李员——在、在东南铁路线上那种。”

“埃莉诺,快别说啦。”巴莱特小姐拽了她那乐不可支的同伴一把,“嘘!他们会听见的——爱默生父子俩——”

“我就是憋不住,就让我说几句坏话吧。行李员呀——”

“埃莉诺!”

“肯定没事啊。”露西插嘴道,“爱默生父子不会听见的,而且就算听见了也不会在乎。”

听了这话,拉维西小姐似乎并不领情。

“汉尼却奇小姐竟然在听我们说话呢!”她非常不高兴地说,“去!去!顽皮的小丫头!一边玩去!”

“唉,露西,你肯定是应该跟伊戈先生在一起的啊。”

“我现在又没法找到他们,而且我也不想去找。”

“你这样会得罪伊戈先生的,这次聚会就是为你组织的。”

“别再说了行吗,我情愿跟你待在一起。”

“我也觉得啊,这样不行。”拉维西小姐说,“这就跟学校里面搞的庆典似的,男女各在一边。露西小姐,你得离开我们。我们想谈点复杂的事情,不好让你听见。”

露西很固执。反正她在佛罗伦萨的日子都要结束了,只有待在那些对她来说无所谓的人当中,她才会觉得自在。拉维西小姐就是这么个人,单就这会儿来说的话,连夏洛特也是呢。要是刚才没有惹得她们来盯着她就好了。她俩都被她的话惹恼了,似乎铁了心要把她轰走。

“烦死我了。”巴莱特小姐说,“唉,要是弗雷迪和你妈妈在这儿该有多好。”

巴莱特小姐这番似是为他人着想的话,让她们完全失去了观景闲聊的兴致。露西也没有看风景。在顺利抵达罗马之前,她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那你就坐下吧。”拉维西小姐说,“瞧瞧,我这人多有远见啊。”

她满脸堆笑地取出两块四四方方的防水布,游客坐在潮湿的草地或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时,可以用那东西来防护身体。她坐了一块防水垫。谁去坐另外那块呢?

“露西坐吧。别犹豫,露西去坐啊。我坐地上就行了。真的,我的风湿病好几年都没犯啦。如果感觉到它真要发作,我站起来就好了。我要是让你穿着白亚麻裙子坐在湿地上,想想你妈妈会是什么感受啊。”她重重地坐到看起来格外潮的那一块地面上,“就这样吧,大家都安顿得舒舒服服的了。反正我的衣服是棕色的,就算比较薄一点,它也不会太显脏。坐下吧,亲爱的,你太为别人考虑了,你都不怎么顾着自己呢。”她清了清喉咙,“得了,用不着担心,这又不是着凉。这只是最轻微的咳嗽,反正我都咳了三天了。它跟我坐在湿地上压根就没什么关系。”

对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处理办法。也就过了五分钟,露西便动身去找毕比先生和伊戈先生,她已经被那块防水坐垫彻底打败了。

她特意找那两名车夫说话,他们正瘫坐在马车里抽雪茄,熏得车上的垫子都散发着烟味。那个在珀耳塞福涅身上揩油的家伙是个瘦削的年轻人,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他起身招呼露西,像待客的主人一样彬彬有礼,又像熟识的亲戚一样轻松自然。

“在哪儿?”露西着急地想了一阵,好歹想起了一个词。

他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他当然知道在哪儿,又没有多远。他胳膊一画,就把四分之三的地平线给画进去了。他应该是觉得他确实知道在哪儿吧。他用手指头按了按额头,又朝她伸过来,就好像那指尖扎出了肉眼可见的知识精华,正在缓缓滴落。

看来还得再费些口舌。“牧师”用意大利语怎么说来着?

“好人们[65]在哪儿呢?”她总算憋出一句。

好?那些高贵的人,跟这个形容词怕是沾不上边!他把抽着的雪茄给她看。

“一个——比较——小的。”这是她的下一句话。她想说的是:“这雪茄是毕比先生——他是那两个好人中块头较小的那个——赏你的,对不对?”

她的感觉照例是对的。他把马拴到一棵树上,踢了它一脚,让它老老实实站着,随即拍打两下马车算是除尘,抿了抿头发,重新整理一下帽子的形状,又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连十五秒的时间也没用到,就已经准备好给她领路了。意大利人生来就会认路。似乎整个大地不是像地图一样在他们眼前铺开,而是一个平放的棋盘,他们则持续注视着在上面移动的棋子和那些方格。找地方谁都办得到,然而论起找人的本事,那就是上帝赐予的天赋了。

他只停下来一次,摘了些极为娇艳的蓝色紫罗兰送给她,她满心欢喜地道了谢。跟这个普普通通的男子在一起,这世界变得美丽而率真。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春天的消息。他的胳膊优雅地画过地平线方向。就像别的事物一样,那边的紫罗兰多到漫山遍野。她想不想去看紫罗兰呢?

“可是好人们……”

他鞠了一躬。理应如此,好人们优先,紫罗兰暂且靠后吧。他们分开林间那些低矮的植物,步履轻快地前行,这些东西却变得越来越茂密。他们离那座山头的边缘越来越近,阿莱西奥画里的风光悄无声息地铺展在他们周围,然而灌木丛形成的棕色网罗,却把美景分割得支离破碎。他专心地抽着雪茄,同时留神拽住那些柔软的树枝。她则为自己摆脱了沉闷无聊而欢呼雀跃。每走动一步,每一根细枝,对她来说都意义非凡。

“什么动静?”

从他们身后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是伊戈先生的声音?他耸了耸肩。有时候,意大利人的无知,比起他们的所知更显得惊人。她就没办法让他明白,他们有可能已经跟牧师们错过了。此时那片风光总算渐渐有了模样;蜿蜒的河流、金色的原野和环绕的群山,都依稀可辨。

“那不就是嘛!”他兴奋地喊道。

就在这时候,地面忽然塌了,她尖叫一声,从树林中跌了出去[66]。光与美包裹着她,她已经掉到了一小块开阔的台地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整片地上都开满了紫罗兰。

“勇敢点儿啊!”她的同伴大声说,此时他站的地方比她站的地方高了两米左右,“大胆爱吧。”

她没有回答。在她脚底下,地面倾斜成一道陡坡,突兀地映入眼帘。无数的紫罗兰汇集成潺湲的小溪,汇聚成浩浩****的河流,交汇成气势磅礴的瀑布,顺着斜坡奔腾倾泻,用汹涌的蓝色浇灌着山腰,绕着一株株林木回旋激**,在一个个洼地里积聚成一汪又一汪潭水。所经之处,飞溅起星星点点的蓝色泡沫,遍布在绿草丛中。只是别处的紫罗兰再也没有这么繁密了。这块台地就是泉水之眼,万流之源,美正是从这里喷射而出,去润泽大地。

那个好人正站在这蓝色的泉眼边缘,像个随时准备下水游泳的人。然而他不是她期待的那个好人,而且他是孤零零一个人。

一听见她跌落的动静,乔治就转过身来。他凝视着她,惘然了片刻,就像一个刚刚堕入凡间的人,遇到了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她。他看见她春风满面,他看见花海中翻腾起蓝色的波浪,拂拍着她的衣衫。他们上方的灌木丛已自行合拢,他快步迎上去吻了她。

不等她说出话来,甚至还没等她恢复知觉,一个声音就呼唤起来:“露西!露西!露西!”那一阵生机盎然的静谧,被巴莱特小姐惊破了。她站在那里,冲着那一大片流淌的蓝色,现出棕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