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都猜不透夏洛特会有什么反应。”这是露西全家公认的说法。得知露西的这次大胆外出,她表现得和颜悦色又通情达理,只听了个不尽不实的梗概也就罢了,甚至还得体地赞扬了乔治·爱默生对露西的关照。她自己和拉维西小姐也经历了一番冒险。在回来的路上,她俩被堵在了税卡[39],那里的年轻官员显得既无聊又无耻,居然试图搜查她们的随身小包,看有没有藏着食品。这事本来会变得极为不堪,好在拉维西小姐不输给任何人。
无论是好是坏,露西只得独自一人面对她的难题。不管是在领主广场,还是之后在阿诺河堤岸的护墙边,她的那些朋友都没有一个看见她。倒是毕比先生在晚餐时注意到了她受惊的眼神,于是再次暗自评论了一句:“贝多芬弹多了。”然而他只是料定她准备好了要去冒一次险,殊不知她已然冒完一次了。这种没人管的感觉让她颇为苦恼。她都习惯了自己的想法受到别人的肯定,或者,不管怎么样,反对一下也好。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第二天早餐时分,她采取了果断的行动。在两个出行计划中,她必须选择一个。毕比先生打算步行去高卢塔,同行的有爱默生父子和几名美国女士。巴莱特小姐和汉尼却奇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夏洛特本人谢绝了,头天下午,她已经冒雨去过那里。不过她认为,这对露西来说倒是个极好的选择,因为露西不喜欢购物、换钱、取信,以及其他种种烦人的琐事——所有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巴莱特小姐一定要在这个上午做完,而且她一个人也足以轻松应付。
“不,夏洛特!”露西诚心诚意地大声说,“毕比先生非常体贴,可我肯定要跟你一起去呀。我愿意这样啊。”
“那太好啦,亲爱的。”巴莱特小姐说着,开心得面色微红。见此情景,露西却羞愧得脸上滚烫。一直以来,她对夏洛特的态度多么恶劣啊!不过她马上就要改变了。这一天她都要真正地对她好点。
她挽起表姐的胳膊,两人沿着河滨大道出发。从奔腾的气势、咆哮的水声和发黄的颜色看来,这天早上的阿诺河简直就是一头雄狮[40]。巴莱特小姐非要把身体探出护墙,细细地观赏不可。那之后,她说了一句时常挂在嘴边的话,那就是:“我多希望弗雷迪和你母亲也能看见这景象啊!”
露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夏洛特偏偏就待在她之前停留过的地方不肯走,这事让她感到心烦。
“瞧,露琪亚!哦,你是在找去高卢塔那拨人的行踪吧。我本来就担心你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呢。”
尽管自己的选择后果堪忧,露西并不后悔。昨天真的是一片混乱——反常又离奇,就是那种让人难以诉诸笔墨的事件。然而她有一种感觉,比起乔治·爱默生和高卢塔塔顶,夏洛特和她计划中的购物总要好些。她既然没本事解开这团乱麻,那就必须留神别再陷进去。对巴莱特小姐那些旁敲侧击的话,她是有本事毫不掺假地否认的。
可是,纵然她已经避开了主要角色,那个场景还是倒霉地盘桓不去。夏洛特对命运的捉弄毫无察觉,带着她从河边直奔领主广场。露西本来不会相信,那些石头建筑,诸如凉廊、钟楼、喷泉之类,会带有这样的宿命意味。就在那一刻,她懂得了记忆的阴影会是何等的阴魂不散。
恰恰就是在那个命案发生的位置上,正有人待着。当然那不是阴魂,而是拉维西小姐。她手里拿着一份晨报,生气勃勃地向她们打招呼。头一天发生的可怕灾难给了她灵感,她觉得这个事件可以写成一本书。
“啊,那我可得祝贺你了!”巴莱特小姐说,“你昨天那么绝望,紧跟着就来了这个!这可真是一件幸事啊!”
“哈!汉尼却奇小姐,你到这儿来可真是我的运气呢。对了,你千万要把目睹的事一五一十地从头讲给我听。”
露西拿着太阳伞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戳。
“不过你可能不愿意说?”
“不好意思——若是不用我说你也能写出来,我觉得我还是别说了吧。”
两名年长的女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却也说不上不满意。姑娘家感触深自然是合乎性情的了。
“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呀。”拉维西小姐道,“文人骚客向来是无耻之徒。我觉得,人心中的隐秘就没有我们不乐意窥探的。”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喷泉迈进,复又撤退回来,做了一些带有现实主义风格[41]的计算。接着她说,她八点钟就跑到广场来,一直在搜集素材呢。其中很多并不那么适用,不过,作家当然总是得进行再创作的嘛。至于那张引发纠纷的五里拉钞票,她会用一位年轻小姐来代替的,这样会加强悲剧气氛,与此同时,还能编织出一段精彩的情节呢。
“女主角叫什么名字呀?”巴莱特小姐问道。
“莉奥诺拉。”拉维西小姐说。她自己的名字叫埃莉诺[42]。
“真心希望她是个好人。”
这一迫切愿望自然是不会被忽略的。
“是什么情节呢?”
爱情、谋杀、绑架、复仇,这些加一起就是基本情节了。不过,当喷泉飞溅到晨曦中那些萨提尔身上时,这情节就会直接启动。
“我这样啰唆了半天,你们多包涵。”拉维西小姐最后说道,“跟真正投缘的人聊天,实在让人停不下来。不用说,这还是最粗略的大纲。还会有大量的地方色彩,对佛罗伦萨和周边地区的描写,此外,我还会引入一些幽默的角色。另外我还是不择手段地跟你们剧透一下好了:我打算对其中那位英国游客狠一点呢。”
“哎哟,你这个缺德鬼!”巴莱特小姐嚷道,“我敢肯定,你心里想着的是爱默生父子吧。”
拉维西小姐狡黠一笑。
“我承认,在意大利,我同情的可不是自己的同胞啊。吸引我的是那些被忽视的意大利人,我要尽力描绘的正是他们的生活。因为我想重复并坚决指出,当然这也是我一贯持有的看法:像昨天那样的悲剧,可不会由于发生在底层生活中,其悲剧性就减弱分毫呢。”
拉维西小姐说完这些话,接下来便是一阵恰如其分的沉默。这之后,那一对表姐妹祝愿她的诸般努力都会取得成功,随即穿过广场,徐徐离去。
“她就是我心目中那种真正聪明的女人了。”巴莱特小姐说,“她最后那句话给我的感觉尤其真挚。她的那部作品肯定会是一部**气回肠的小说。”
露西表示赞同。眼下她的当务之急是不要被写进那部小说里。她这天上午的预感准得出奇,她相信拉维西小姐刚才拿她试了一把天真少女的感觉。
“她是个摆脱了束缚的人,但只是从这个词最积极的含义上来说的。”巴莱特小姐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只有浅薄之辈才会对她大惊小怪的。我们昨天长谈了一次,她信奉正义、真理和人情味,她还告诉我,她很看好妇女的命运——伊戈先生!哎哟,这可太好了!真是意外之喜呀!”
“啊,我可不觉得意外。”牧师淡然道,“我都观察你和汉尼却奇小姐好一阵啦。”
“我们刚才在跟拉维西小姐聊天呢。”
他的眉毛拧到了一起。
“我看见了。你们还真在聊啊?走开!我正忙着呢!”最后那句话是对一个卖全景图片的小贩说的,他正殷勤地笑着凑过来。“我正要冒昧地提个建议。你和汉尼却奇小姐是否愿意在这星期找个日子和我一起坐马车兜风——去山里转转?我们可以从菲耶索莱上山,然后经塞蒂尼亚诺[43]返回。那条路上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下车,在山坡上游玩一个小时。从那里看到的佛罗伦萨风光美极了——比从菲耶索莱看到的老一套画面可要好得多,那正是阿莱西奥·博多维纳蒂[44]喜欢用到画里的景致。那位艺术家对风景有一种确定无疑的感悟能力。这可是非常明显的。不过如今谁还细看他钟爱的美景呢?啊,对我们来说,这个世界上的**实在太多啦。”
巴莱特小姐从来没听说过阿莱西奥·博多维纳蒂,不过她知道,伊戈先生可不是一位寻常的牧师。他是当地侨民永居区的一员,这些人已经把佛罗伦萨当自己家了。他认识的那些绝不会拿着观光指南走来走去的人,他们已经学会在午餐后午睡,他们驱车到住旅店的游客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游玩,而且通过私人影响力进入那些根本不对普通游客开放的美术馆参观。他们享受着清静闲适的生活,有的住在带家具的公寓里,另外的则住在菲耶索莱山坡上文艺复兴时期的别墅中。他们阅读、写作、研究,还互相交流想法,由此对佛罗伦萨达成深刻的理解,或者更准确地说,透彻的感悟。而这一切,那些口袋里塞着库克[45]旅行支票的人根本就摸不到边。
所以说,能受到这位侨民牧师的邀请,可真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他放牧的羊群分为两个部分,他经常是其间唯一的纽带,而且他有一个本人坦承过的惯例,就是从他那些迁徙来的羊群中遴选大约当得起这份殊荣的羔羊,带他们去永居者的浪漫生活中熏陶几个小时。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别墅里喝下午茶?这方面倒是一个字也没提起。不过若是真的能发展到那一步——露西会有多高兴啊!
若是在几天前,露西肯定会有同样的感觉。然而生命中的种种欢乐正在重新排序,跟伊戈先生和巴莱特小姐去山里兜风——哪怕是以当地住家中的茶会来收场,已经不再算是什么最了不起的事了。她附和着夏洛特的话,有些敷衍地表达了欣喜之意。只有听说毕比先生也会一起去时,她的感谢才多了几分真心。
“那我们就会是一个四人组合了[46]。”牧师说,“在这种劳碌奔波又众声喧哗的日子里,人迫切需要乡村和它蕴含的淳朴寓意。走开!赶紧走,快走!啊,城市!它纵然美好,终究还是城市罢了。”
她们表示同意。
“就是在这个广场上——我是这样听说的,昨天发生了一起极为不堪的惨剧。对热爱但丁和萨伏那洛拉[47]的佛罗伦萨人来说,在这样的亵渎行为中,有一种不祥之兆——真是既不祥又丢脸啊。”
“确实很丢脸啊。”巴莱特小姐说,“惨剧发生的时候,汉尼却奇小姐正巧经过这里。一提到这事她就受不了呢。”她自豪地瞥了露西一眼。
“可是你当时怎么会在这里呀?”侨民牧师就像父亲一样慈爱地问道。
听到这句问话,巴莱特小姐最近的开明心态不觉间烟消云散。“您可别责备她呀,伊戈先生。都怪我,我当时没陪在她身边。”
“所以你当时是一个人在这里了,汉尼却奇小姐?”他的声音里既有同情,又有责备,同时还有暗示:透露一些悲惨的细节也并非不可以接受。他那张黝黑英俊的面庞悲天悯人地俯向她,以免听不清她的回答。
“差不多吧。”
“我们旅馆的一位熟人好心地送她回去了。”巴莱特小姐精明地隐瞒了护花使者的性别。
“那对她肯定也是一次可怕的经历吧。我估计,你们两个都完全没有——那桩惨剧不会就在你们眼皮底下发生的吧?”
在露西今天注意到的种种事情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一点:道貌岸然的人们非逮着血腥事件细嚼慢品不可的那种病态方式。乔治·爱默生当时谈论这个话题时,却显得纯真得不可思议。
“我想,他是死在喷泉边的。”这便是她的回答。
“那你和你的朋友呢——”
“当时在那边的凉廊上。”
“那肯定让你们少遭了很多罪。你们肯定没见到那些丢人现眼的照片,那些低俗小报把它们——这东西就是个出了名的滚刀肉;我明明就住在这儿呢,他心里清楚得很,可他就是要缠着我买他这些俗不可耐的破风景。”
那个卖图片的小贩无疑跟露西是一伙的——意大利永远跟年轻人串通一气,他也是同伙了。他忽然把兜售的图册伸到巴莱特小姐和伊戈先生面前,用一长串亮闪闪的教堂照片、名画翻拍和风景图片,把他俩的手绕到了一起。
“这太过分了!”牧师大声呵斥,愤怒地拍打在安吉利科修士的一张天使画像上,那天使应声开裂,小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这图册似乎比想象的要值钱得多。
“我愿意买——”巴莱特小姐开口道。
“别理他。”伊戈先生厉声说,于是他们快步离开了广场。
然而意大利人是绝不可能被无视的,当他感到委屈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他对伊戈先生那莫名其妙的死缠烂打,越发地变本加厉起来;他发出的威胁声和哀诉声简直惊天动地。他求告露西,她就不能劝劝吗?他可是个穷光蛋啊——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连一口吃的都要交税呢。他赖着不走,叽叽歪歪,他拿到了赔偿,嫌赔得太少,直到把他们脑子里的一切高兴的、不高兴的念头都消磨得一干二净,他才终于放过他们了。
话题顺理成章地转到购物上来。在侨民牧师的指点下,她们选购了许多难看得令人发指的礼物和纪念品——看起来像镀金的面团制成的花里胡哨的小相框;另有一些小相框要朴素一些,是用橡木雕刻的,带着支架;一本牛皮纸做的吸墨纸;一部同样质地的纸张印刷的但丁著作;廉价的镶嵌胸针,到今年圣诞节的时候,女仆们肯定分不出上面镶的宝石是不是真的;各种纪念章,各种坛坛罐罐,带纹章的碟子,发黄的艺术照片;《爱洛斯和赛姬》石膏像[48],用圣伯多禄像来配对——所有这些东西,若是在伦敦买,花的钱倒还要少些。
这个收获满满的上午并没有给露西留下一点好印象。不知道为什么,拉维西小姐和伊戈先生都让她有点害怕。最奇怪的是,由于他们让她感到害怕,她也不再尊敬他们了。她觉得拉维西小姐未必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她怀疑伊戈先生不是她误以为的那样虔诚且有修养。通过某种新的测试,他们遭到了审判,结果就是都不合格。至于夏洛特——至于夏洛特嘛,她倒还是老样子。对她好一点或许可以做到;要想真心喜爱她,却是绝无可能的。
“他就是个劳工的儿子罢了。我确实是凑巧才知道此事的。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只是个修机器的。后来他定期给社会主义色彩的报刊写文章。我在布里克斯顿碰到过他。”
他们在谈论爱默生父子。
“如今这世道,有些人可真会往上爬呀!”巴莱特小姐叹了口气,用手指头触摸着一个比萨斜塔的模型。
“通常而言,”伊戈先生回答说,“对他们这种成功,我只会心生怜悯罢了。对受教育和社会地位提升的欲望——在这一类事情中,也存在些许并不全然令人反感的因素。也有一些普通工人,我是非常乐意在佛罗伦萨见到他们的——尽管他们来了也什么都看不懂。”
“他现在当上记者了吗?”巴莱特小姐问。
“他可不是啊。他是通过亲事攀上了高枝。”
说这句话时,他的腔调大有深意,说完还叹了口气。
“哟,这么说,他还有老婆呢。”
“死啦,巴莱特小姐,死啦。我就不明白了——没错,我就是不明白啊,他怎么就这么无耻,居然能坦然面对我,还敢宣称跟我相识。他原先是在我负责的伦敦教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天在圣十字大教堂,他跟汉尼却奇小姐在一起,我让他碰了一鼻子灰。他自己心里得有点数:他也就只配碰钉子罢了。”
“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呀?”露西脸红脖子粗地嚷了一声。
“打回原形而已!”伊戈先生低喝道。
他试图改变话题。可既然他以如此戏剧化的方式争赢了,他在两名听众心中激起的关注也就远远超过了预期。巴莱特小姐心中充满了非常合乎情理的好奇。露西虽然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爱默生父子二人,却也不肯因为只言片语就谴责他们。
“您是说,”她问,“他是个不信教的人?我们可早就知道啦。”
“露西,亲爱的——”巴莱特小姐对表妹的颖悟表示了温和的责备。
“你们要是真知道所有事,我倒要大吃一惊了。那个小伙子姑且不提——当时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天知道他受的教育和遗传的品性把他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也许,”巴莱特小姐说,“那是我们不该听的事情。”
“直白地讲,”伊戈先生说,“确实是。我就不再多说了。”
第一次,露西顶撞尊长的想法化成言语脱口而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
“这不是跟没说一样!”
“我本来就打算尽量不要说的。”这就是他冰冷的回答。
他愤然注视着露西,露西也毫不示弱地对他怒目而视。她从柜台边转向他,胸脯剧烈地起伏。他盯着她蹙起的眉和猛然抿紧的嘴,她竟然不相信他说的话,这让他非常难堪。
“谋杀,如果你非知道不可的话。”他怒吼道,“那个人谋杀了他的妻子!”
“怎么杀的?”她立刻质问。
“反正就是他杀的。那天在圣十字大教堂——他们说我什么坏话没有?”
“什么也没说,伊戈先生——连一个字都没说呢。”
“咳,我还以为他们在你面前诽谤我呢。不过,恐怕你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个人魅力就维护他们的吧。”
“我可不是在维护他们。”露西说着,忽然失去了勇气,像往常一样茫然失措起来,“他们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您怎么能认为她是在维护他们?”巴莱特小姐说。这种令人不快的当众争吵让她相当不自在,那个店员很可能在听着呢。
“她会发现想维护他们没那么容易,因为在上帝看来,就是那个人谋害了他妻子。”
把上帝的名号也搬出来,真可谓语出惊人了。不过,侨民牧师其实是在拼命给自己的轻率言辞打圆场。一阵沉默紧跟着降临,按说它应该激起敬畏,却只是让人尴尬。于是巴莱特小姐匆匆忙忙买下那个比萨斜塔,径自往街上走去。
“我得走了。”他一边说,一边闭起眼睛掏出怀表。
巴莱特小姐感谢了他的帮助,又热心地说起不日一起兜风的事。
“兜风?哦,那就这么说好啦?”
露西只得重新拾起淑女风范,说了几句客气话,伊戈先生这才恢复得意之情。
“去他的兜风!”他一离开,姑娘就嚷道,“这本来就是我们跟毕比先生一起商量好的,哪来那么多事。他凭什么端着这样可笑的架子来邀请我们?不如请他来沾我们的光好了,反正都是各掏各的钱。”
巴莱特小姐原打算为爱默生父子发几句感慨,听了露西这番话,却又平添了一些心事。
“真是这样的话,亲爱的——如果我们加上毕比先生跟伊戈先生说定的兜风,真的就和我们要跟毕比先生约好的兜风是同一码事,那乐子可就大了。”
“怎么会呢?”
“因为毕比先生也请了埃莉诺·拉维西一起去呀。”
“也就是多一辆马车的事嘛。”
“何止啊。伊戈先生不喜欢埃莉诺,她自己也是知道的。得把实际情况跟大家说清楚。对他来说,埃莉诺标新立异得有点过头了。”
她们现在到了英国银行的报刊室里,露西站在屋子中间的书桌边,顾不上注意《笨拙》[49]和《图片报》[50],只想着给脑子里盘旋的那些问题找到答案,或者不管怎样,把它们好好斟酌一下。原本熟悉的世界已然支离破碎,佛罗伦萨却冒了出来,它是一座有魔力的城市,城中居民所思所行的都是特别出格的事。凶杀;指控凶杀;女人贴在男人身上,对另一个男人却又很无礼——莫非这种事在当地大街上都是司空见惯的?佛罗伦萨那不加掩饰的美丽,除了愉悦眼眸(或许也迎合强权),是否还能唤醒种种**,且不论好坏,又让它们达到快速满足?
快活的夏洛特,她惯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结个没完,却对大事一无所觉。她能猜出“事情会往哪里发展”,心窍之玲珑让人叹服,可是真到临近目标之际,她却明摆着视而不见。此时她正猫腰躲在角落里,拼命想从身上挂着的亚麻布包里抽出一张旅行支票。那小包像个饲料袋似的套在脖子上,跟她那童贞的身体一样被捂得纹丝不漏。有人告诉她,要在意大利随身带钱,这就是唯一安全的方式了;必须是在英国银行的院墙内,这包才可以打开。她一边掏摸着一边嘀咕:“要么毕比先生忘了告诉伊戈先生,要么伊戈先生跟我们说的时候忘记了,要么他们决定了索性不考虑埃莉诺——这种事他们基本上是做不出来的。反正不管哪种情况,我们都得做好准备。他们真心想请的人是你,叫上我只是因为抹不开面子罢了。到时候你跟那两位绅士一辆车吧,我和埃莉诺跟在后面,我俩坐一辆单马车就行了。不过实在是太费劲了!”
“确实费劲啊。”姑娘郑重地回答,听起来颇有同情之意。
“你是怎么想的?”夏洛特折腾了一番,挣得满脸通红。她一面问,一面把衣服扣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想要什么呀。”
“唉,露西!但愿佛罗伦萨没让你厌烦。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肯发话,我明天就会带着你走遍天涯海角。”
“谢谢你,夏洛特。”露西说完,开始琢磨夏洛特的这个提议。
书桌上有她的信:一封是她弟弟写来的,说的尽是体育运动和生物学;一封是她母亲写来的,看了就让人开心,只有她母亲写的信才有这效果。信中说到了番红花,买的时候以为是黄色的,结果开出了紫花;说到了新来的客厅女仆,她用泡柠檬水剩下的残渣去浇蕨类植物;说到了那些半独立式小别墅,它们在夏日大街有碍观瞻,让哈利·欧特威爵士感到痛心疾首。她回想起家里自由、快乐的生活,她在家可以做任何事,不过也从来没有经历过世事。那条穿越松林的小径、那干净的客厅、那萨赛克斯-维尔德林地的美景——全都如同美术馆中的名画一样浮现在她眼前,生动鲜明,历历可辨,却又令人感伤。总是要多经历世间风雨之后,远行的旅人才肯重新亲近这故园风景。
“都有什么消息呀?”巴莱特小姐问道。
“韦斯太太和她儿子去罗马了。”露西说起她最不感冒的那条消息,“你认识韦斯家的人吗?”
“哎呀,别走那条路回去了。我们永远都看不够可爱的领主广场呢。”
“他们都挺好的,韦斯家那些人。非常聪明——我心目中那种真正的聪明。你不渴望去罗马吗?”
“想得要命啊!”
领主广场尽是石头,其实也没那么好吧。这里没有草,没有花,没有壁画,没有亮闪闪的大理石墙或者温馨养眼的红砖。由于偶然的机缘——除非我们相信每个地方都各有其主导精神,那些让广场不那么寒碜的雕像,令人想到的不是童年时代的天真烂漫,不是青春期那美好的迷惘,却是成年以后刻意取得的成就。珀尔修斯和友第德,赫拉克勒斯和图斯内尔达[51],他们要么建功立业,要么遭受磨难,而且他们虽然不死不灭,却是在历尽艰辛之后才获得永生,而不是那之前。正是在这里,而不只是在大自然的幽僻之地,英雄可以遇到女神,或者女英雄可能遇到男神。
“夏洛特!”姑娘忽然喊道,“我有主意啦。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去罗马吧——直奔韦斯家住的酒店怎么样?我可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我对佛罗伦萨已经腻了。不许拒绝,你才说过你愿意去天涯海角的!我们走吧!走啊!”
巴莱特小姐同样欢快地回答:“哎哟,你这个异想天开的家伙!试问,去山里的事可怎么办呢?”
她们结伴穿过美丽而破败的广场,笑着谈论那个不切实际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