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比先生说得没错,露西只有在弹琴之后,才会对自己渴求的东西那么清楚。她还不能真正欣赏到这位牧师的机智风趣,遑论艾伦小姐那些充满弦外之音的娓娓絮语。一味清谈太过单调沉闷,她想要的是轰轰烈烈的经历,而且她相信,若是她站在一辆电车那劲风扑面的上下车踏板上,说不定已经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在她身上了。然而她不可以去尝试电车,那样太不淑女了。凭什么呀?为什么那些特别惊天动地的事都很不淑女?夏洛特有一次对她解释了这是为什么。不是说女人比男人卑弱,而在于她们和男人不同。女人的使命是激励男人去建功立业,而不是亲自上阵厮杀。借助于长袖善舞的手段和清白无瑕的名声,一名女子可以间接地取得很大成就。可若是她本人也着急忙慌地跑去跟人争勇斗狠,那她遭到的首先会是敌视,接着就是鄙视,最终彻底无视。为了说明这个道理,古往今来的人可是写了很多诗篇。
在这位中世纪式的女子角色身上,有很多特性简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恶龙都消失了,骑士也没影了,可她还滞留下来,在我们中间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对待。她在维多利亚早期的许多城堡中当家作主,是维多利亚时代早期歌曲吟唱的对象。在做完正事的空闲时间保护她,是体贴之举;当她为我们准备好晚餐,向她表示敬意,就是有风度。只可惜,这样的人也堕落起来了。在她心中,同样有种种新奇的渴望正在涌动。她也迷恋与大风大浪的搏斗,迷恋风云壮阔的宏伟风光,以及一碧万顷的大洋大海。她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世界的疆域,其间的财富、美色和战争是何等丰盈——朝着渐退渐远的天空,这世界旋转着越飞越高,它就是一个光辉灿烂的外壳,核心处是炽烈的火。在那外壳表面上,男人们兴高采烈地四海为家,一面宣称是她激励他们这样做的,一面与别处的人们衷心欢聚;他们之所以快乐,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威武雄壮,而是因为他们的机动与灵活。在这盛会散场之前,她也想抛下“永恒的女性”这个庄严的头衔,而作为生命短暂的自我,参与其中。
确切地说,这位中世纪女子是一个理想人物,并不能代表露西。她所受的训导是,感到有什么事需要认真考虑的时候,要举目仰视这位闺阁典范。她也并没有成体系的反抗思想。有时候,要是某个规矩让她特别不高兴,她就会违背,过后也许还会因为自己做了这种事而感到内疚。这天下午,她特别倔强,真的很想做点为她好的人不赞成的事。既然不可以去乘电车,她就去了阿里纳利商店[26]。
她在那里买了一张根据波提切利[27]名画《维纳斯的诞生》翻拍的图片。维纳斯本身是个缺憾,破坏了整个画面,不然这图片得有多迷人啊,所以巴莱特小姐先前劝过她别买。(在艺术作品中,所谓缺憾,是指**)在这维纳斯之外,又加上了乔尔乔内[28]的《暴风雨》、佚名作者的《青年铜像》、西斯廷教堂的一些壁画,还有《刮汗污的运动员》[29]雕像等作品的图片。此时她感到心里的气消了一些,就又买了会士安吉利科[30]的《圣母加冕》、乔托的《圣约翰升天图》,德拉·罗比亚的一些陶塑婴儿,以及圭多·雷尼[31]画的一些圣母像。因为她的品位比较宽泛,她索性把毫不挑剔的嘉许普施给了所有的名家[32]。
尽管她购物已经花了将近七里拉,自由的大门却似乎仍然没有打开。她觉察到了自己的不满,这种觉察本身对她来说也是全新的感受。“这个世界上肯定充满了美好的事物。”她心想,“要是我能与它们邂逅该多好啊。”也难怪汉尼却奇太太会不喜欢音乐,声称它总是害得自己的女儿爱发脾气、不切实际,还小心眼。
“我什么事都没经历过呢。”她一面沉思,一面走进领主广场[33],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艺术奇观,如今她对它们已经比较熟悉了。这个大广场此时正在背光处,太阳出来得太晚,已经照不到它了。尼普顿[34]已经在朦胧的幽光中变得虚幻起来,一半是神,一半像鬼,他的喷泉梦幻般地飞溅到闲聚在其基座四周的人类和萨提尔[35]身上。佣兵凉廊显得像是同一个洞穴的三个入口[36],洞中影影绰绰的有许多不死的神祇,看着前方广场上那些凡人的熙来攘往。这是属于非现实世界的时刻——亦即不熟悉的事物变得真实可感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地点,年长的人或许会觉得,他正在经历的这些已然够多,从而心满意足。然而露西却渴望有更多际遇。
她怅然凝视旧宫的钟塔,只见它从底下的黑暗中挺立出来,就像一根用磨砂金铸造的柱子。它看上去不再是一座塔,也不再由大地支撑,而像是某种无法到手的珠宝,在宁静的天空中律动。它璀璨耀眼,让她如中魔咒,等到她垂下眼帘开始往回走时,那夺目的光彩还在她眼前摇曳。
这时候果真发生了一件事。
佣兵凉廊边上,有两名意大利人一直在争吵。“五里拉。”他们大呼小叫地说,“五里拉!”[37]此时他们发生拉扯,其中一个人的胸口上轻轻挨了一下子。他双眉紧皱,眼里带着感兴趣的神色,朝露西俯身下来,似乎有什么重要消息要交代给她。他张嘴欲说,立刻有一股红色的**从他唇间涌出来,沿着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淌落。
一共就这么点事。一群人从暮色中冒出来,挡在了这个异乎寻常的人和她之间,随后把他抬到喷泉那里。乔治·爱默生先生刚好在几步之外,隔着那个人刚才所在的位置,遥遥地看过来。多么古怪!隔着东西看人。她刚刚看见他,他就变得模糊了。那座宫殿本身也变得模糊,在她头顶摇晃,轻柔、缓慢、无声无息地压在她身上,接着头顶的天空也随之塌了下来。
她心想:“天哪,我这是怎么啦?”
“啊,我这是怎么啦?”她嘴里嘀咕着,随即睁开双眼。
乔治·爱默生仍然看着她,却不再隔着什么东西了。她先前抱怨过枯燥无聊,这下可好,一个男人被人捅了,接着另一个男人把她搂在了怀里。
他们正坐在乌菲齐拱廊的台阶上,肯定是他把她抱过来的。她说话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开始掸掉膝盖上的尘土。她重复道:“天哪,我这是怎么啦?”
“你晕过去了。”
“我——我非常抱歉。”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得很——完全没事了。”说着她就开始点头微笑。
“那我们回去吧,再逗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伸手想拉她起来,她却假装没看见。喷泉发出的喧嚣之声兀自回**在广场上——它们一直就没停过。整个世界显得黯然失色,失去了原来的意义。
“你可真是太好了!我本来说不定会摔伤的,可是我现在没事了。我自己就能走回去,谢谢你。”
他还是伸着手。
“哎呀,我的图片呢?”她忽然惊叫。
“什么图片?”
“我在阿里纳利商店买了一些图片,肯定是落在广场上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麻烦你再行行好,帮我捡回来行吗?”
他又行好去了。等他刚转过身,露西立马站起来,发了疯一样地跑,顺着拱廊偷偷往阿诺河方向溜。
“汉尼却奇小姐!”
她停下来,一只手按着心口。
“坐着别动啊,你一个人回去可不成。”
“没问题,我可以的,太感谢你了。”
“不,你还不行。如果你能行,你刚才就正大光明地走了。”
“可是我宁愿——”
“那我就不去帮你捡图片了。”
“我宁愿一个人回去。”
他断然说:“那个人已经死了——很可能已经死了。坐下吧,等精神好了再走。”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得照他说的做了。“我回来之前你先别动啊。”
远远的,她看见一些戴着黑色兜帽的人,就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形象。那座宫廷钟楼失去了白昼落幕之际的返照,融入暮色中的大地。等到乔治·爱默生先生从阴暗的广场回来,她该怎么跟他说话呀?再一次,那个念头出现在她脑海里——“天哪,我这是怎么啦?”那念头让她觉得,自己就跟那个垂死的人一样,越过了某种精神疆界。
他回来了,于是她说起那桩凶案。说也奇怪,这倒是个容易的话题。她谈论意大利人的性格;至于五分钟前让她晕倒的意外事件,她更是说得滔滔不绝。她本来身体不错,很快就克服了晕血的影响。不等他帮助,她就站起来,尽管心里恨不得生出翅膀直接飞回去,她还是脚踏实地地往阿诺河方向走。有个马车夫招手示意他们上车,他们拒绝了。
“而且那个凶手试图亲吻他,你说说——意大利人也太奇怪了吧!然后又向警方自首!毕比先生当时说,意大利人什么都明白,可我觉得他们非常孩子气呢。我表姐和我昨天在皮蒂宫[38]的时候——那是什么?”
他往水里扔了一样东西。
“你把什么扔下去了?”
“我不想要的东西。”他不耐烦地说。
“爱默生先生!”
“怎么了?”
“我的图片在哪儿呢?”
他不吭声。
“我想你扔掉的正是我的图片。”
“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了。”他大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焦虑不安的小男孩,她第一次对他产生了好感,“上面全是血。好啦!我很高兴我终于告诉你了。我们闲聊的时候,我一直都在琢磨该怎么处理才好呢。”他指向阿诺河下游,“都给冲走了。”河水在桥底下打着漩涡,“我真的太不喜欢它们了,不过我经常容易犯傻,那会儿就觉得让它们漂流到海里似乎更好——我不清楚。也许我只是想说,它们让我心里发慌了。”然后那个小男孩渐渐转变成一个大人,“因为有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发生了,我必须面对它,不能陷入混乱。这件事可不完全是指刚才死了个人。”
露西心中警觉起来,可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
“它就这样发生了。”他重复说,“我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爱默生先生——”
他皱着眉转向她,似乎她扰乱了他的玄想。
“进去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
他们已经走近了旅馆。她停下来,把胳膊靠在堤岸的护墙上,他也跟着把胳膊靠了上去。有时候,一模一样的姿势中有一种魔力,这种姿势让我们联想到矢志不渝的情意。她慌忙把胳膊肘挪开,完了才说:“我的举止有些荒唐了。”
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这辈子头一回感到这样无地自容,我想不明白自己是中了什么邪。”
“我自己也差点晕过去。”他说。不过她感觉到自己的态度让他厌恶。
“哎呀,那我真是抱歉极啦。”
“行了,没事了。”
“不过——这才是我要说的正题,你知道那些糊涂人都是怎么嚼舌头的——尤其是那些女的,我估计——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恐怕我不明白。”
“说白了,就是请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个,不要提到我的愚蠢举止好不好?”
“你的举止?噢,明白了,没问题——没问题。”
“真是太感谢了。另外你可不可以——”
她没法把她的要求说得更露骨。阿诺河在两人下面奔流不息,随着夜色渐深渐浓,几乎被染成了黑色。他把她的图片扔到了河里,又告诉了她这样做的理由。她忽然觉得,要在这么个人身上寻找骑士风度,是注定不会成功的。他不会乱传闲话来伤害她。他为人可靠、聪明,就连心眼儿也不错。甚至有可能他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呢。但是他缺乏骑士风度,他的想法如同他的行为,是不会因为敬重就有所改变的。跟他来一句“另外你可不可以”,然后就指望他把没说穿的意思自行补充完全,目光避开她露在外面的肌肤,就像那张美丽的图片中的骑士那样——这就是白费。她都被他搂抱过了,而他记得此事,正如他记得她在阿里纳利商店买的那些图片上沾染的鲜血一样。这并不完全是因为死了人,而是活着的人身上也发生了某种变化:他们的人生抵达了一个关口,此时性格开始对人产生明显的影响,孩提时代也开始朝着青年时代千差万别的道路迈进。
“好吧,非常感谢你。”她重复道,“这些事发生得实在太快了,人经历了这些,紧接着却又要回归从前的日子!”
“我是不会这样的。”
她心中焦虑,不由得追问下去。
他的回答让她疑惑不解:“我可能会想经历更多,享受人生的乐趣。”
“可这是为什么呀,爱默生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希望真正地活一回呀。”
她再次把胳膊肘靠在护墙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阿诺河。河水哗哗流淌,听在她耳朵里,如同意想不到的动人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