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音乐、紫罗兰与字母S(1 / 1)

露西觉得日常生活相当混乱,偏巧她一打开钢琴,就会进入一个更牢靠的世界。这种时候,她不再是要么谦恭,要么傲慢;也不再是要么当个叛逆者,要么当个奴隶。音乐王国不是尘世中的国度,它愿意接纳那些遭到教养、智力或文化不约而同地排斥的人。演奏者本是凡夫俗子,一旦开始演奏,就轻而易举地升上九霄。而我们则抬头仰望,对他竟能撇下我们大感叹服,同时又想:但凡他把他的种种想象用人类的语言表达出来,把他的诸般体验用人类的行动加以演示,我们该何等地膜拜他和爱戴他!也许他办不到。可以肯定的是,他通常不会这么做,或者说极少这么做。露西就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她根本就不是光彩夺目的演奏家。她的快板节奏完全没有串珠般的颗粒感,而她能找准的键位数目,就她的年龄和训练而言,只能说是可以接受。她也不是那种充满**的年轻女子,不会在夏夜敞着窗子,把曲子弹得悲情十足。**倒是有,想分辨清楚却没那么容易。在爱恨与嫉妒之间,在形象化演奏风格的种种情感内涵之间,这份**游移不定。只有弹到她擅长的技巧时,她是真的悲惨,因为她很喜欢弹奏出胜利的情绪。至于是什么胜了以及胜过了什么,那就不是日常语言所能道尽的了。不过,贝多芬的一些奏鸣曲是白纸黑字的悲惨,这总没人能否认吧。可它们既能欢庆胜利也能哀叹绝望,全看演奏者如何决定,而露西早已决定,它们就应该喜气洋洋。

贝托里尼旅馆的这个下午,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她因而得以做她真正喜欢的事,午餐之后就去打开了那架罩着罩子的小钢琴。几个人在边上磨磨蹭蹭不肯走,夸她弹得好听,却见她毫无反应,便纷纷回屋,写日记的写日记,睡觉的睡觉去了。她没有理睬找儿子的老爱默生先生,没有理睬找拉维西小姐的巴莱特小姐,也没有理睬找烟匣子的拉维西小姐。就像每一位真正的演奏者一样,仅仅是琴键的触感,就让她心醉神迷:它们如同灵活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自己的指头;正是通过这触感,而不光是琴声,她才真正地获得了满足。

没人注意到毕比先生,他坐在窗前,琢磨着汉尼却奇小姐身上这种不合理的因素,进而想起在潭桥泉的那次活动,当时他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是在上层阶级招待下层人士的一次演出中,座位上坐满了恭恭敬敬的观众,而教区的绅士淑女们则在教区牧师的主持下献唱、朗诵,或者模仿拔出香槟塞子的动作。预报的节目中有“汉尼却奇小姐——钢琴演奏——贝多芬”,而正当毕比先生还在纳闷是《阿德莱德》还是《雅典的废墟》中那支进行曲之际,他内心的宁静被《作品第111号》的开头数小节搅乱了[19]。在聆听序奏的全过程中,他心神不宁,因为只有听了快板主体,才能理解演奏者想表达的意思。听到开始主题那强烈的轰鸣,他知道演奏正在变得异乎寻常。在预示着尾声到来的和弦部分,他听见了带着胜利情绪的锤击声。他很高兴她只演奏了第一乐章,因为他在听9到16那几小节的波浪式织体时,险些没法集中注意力。听众纷纷鼓掌,恭敬之意没有稍减。带头跺脚的正是毕比先生,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她是谁呀?”过后他问那位教区牧师。

“是我这里一位教友的表妹,我对她选择的曲目并不满意。贝多芬的感染力总是太过直截了当,这首曲子若说有什么价值,就是令人不安。挑这样的东西来演奏,纯粹就是胡闹。”

“把我引荐给她吧。”

“她会很高兴的,她和巴莱特小姐对你的布道都赞不绝口呢。”

“我的布道?”毕比先生大声问,“她究竟为什么会去听我的布道?”

当他被引荐时,他就明白为什么了。汉尼却奇小姐一旦离开琴凳,便只是一名乌发如云、雪肤花貌的青春少女,她那张小脸还没完全长开呢。她喜欢听音乐会,喜欢住在表姐家里,喜欢冰咖啡和蛋白酥。他不怀疑她也会喜欢他的布道。然而在离开潭桥泉之前,他对郊区牧师说了一番话,此时露西合上钢琴盖,神情恍惚地向他走来,他便讲给她本人听了。

“倘若汉尼却奇小姐就像弹琴那样生活,这对我们和她本人来说,都是很让人兴奋的事了。”

露西立刻回归到日常生活中来。

“啊,听起来多有趣啊!有人跟我妈妈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她说,她相信我绝对熬不过一首二重奏的时间。”

“汉尼却奇太太不喜欢音乐吗?”

“她不把它当回事。她不喜欢一个人因为任何事而激动。她觉得我在音乐方面很愚笨。她觉得——我也不懂她怎么想。这么说吧,有一次,我说我喜欢自己的演奏胜过其他任何人的,她至今都揪住这句话不放。当然啦,我不是说我弹得好,我只是说——”

“这还用说嘛。”他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专门来解释。

“音乐——”露西说,好像要试图概括一下。她没法把话说周全,只好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看着大雨肆虐的意大利。南边的生活全都乱套了,全欧洲最优雅的国度也变成了一坨坨不成模样的湿衣物。街道与河流都显出浑浊的黄色,桥梁是暗浊的灰色,而那些山丘则是污浊的紫色。拉维西小姐和巴莱特小姐的身影隐没在山坳中的什么地方。她们专门选在这么个下午去参观高卢塔[20]。

“音乐怎么啦?”毕比先生问。

“可怜的夏洛特,她要被淋成落汤鸡啦。”这是露西的回应。

这样的雨中探险,也就巴莱特小姐才干得出来。等到回来的时候,她肯定是裙子也毁了,观光指南也被淋得稀烂,喉咙痒得咳个不停,而且又冷又累又饿,就跟个受难天使似的。要是换个晴好的日子,整个世界欢欣鼓舞,空气像美酒一样涌进嘴里,她却会窝在休息室里不肯动弹,说什么她都是老古董啦,对一个活力四射的女孩子来讲,可不是合适的游伴。

“拉维西小姐把你表姐给带歪了。我想,她希望在雨中发现原生态的意大利呢。”

“拉维西小姐花样太多了。”露西咕哝道。这句评语并不新鲜,它其实是贝托里尼旅馆这伙人在定义方面取得的最高成就。拉维西小姐花样太多了——毕比先生对这话颇有些疑虑,不过这种犹疑多半会被归咎于神职人员的孤陋寡闻。正因为如此,加上别的理由,他就没有多嘴多舌。

“听说拉维西小姐在写一本书。”露西带着敬畏的腔调继续说,“这是真的假的?”

“他们确实这么传来着。”

“写什么的?”

“是一部长篇小说。”毕比先生答道,“涉及当代意大利。你去听听凯瑟琳·艾伦小姐的说法吧,在我认识的人中,她本人说话的本事最是让人打心底佩服。”

“我倒希望拉维西小姐亲口告诉我呢,我们刚开始是那么好的朋友。可是我觉得,那天上午在圣十字大教堂,她就不该拿着我的观光指南跑掉。夏洛特发现我其实是孤身一人,被这事给气坏了,因此我也忍不住对拉维西小姐有点不高兴。”

“不管怎么说,那两位女士已经和好了。”

巴莱特小姐和拉维西小姐堪称天差地别,他对这样两位女性之间突如其来的友谊颇感兴趣。她俩总是形影不离,与此同时,露西成了被冷落的第三者。拉维西小姐这个人,他相信自己是理解的,不过,巴莱特小姐有可能展示出其怪癖中尚未被人领教过的奇趣,尽管这未必有什么意义。莫非意大利诱使她放弃充当循规蹈矩的少女监护人了?这个角色可是他当初在潭桥泉时就分派给她的。他这辈子就爱琢磨不结婚的老小姐。她们就是他的研究对象,而他的职业为他这项事业提供了充足的机会。露西这样的姑娘看起来是招人喜欢,不过,出于一些相当深奥的原因,毕比先生对异性的态度有些疏离,只倾向于感兴趣而不是被迷住。

露西第三次说可怜的夏洛特就要被淋成落汤鸡了。阿诺河发了洪水,水面一直上涨,把马车留在前滩上的辙痕都冲没了。不过在西南方,现出了一道暗淡的黄色雾霭,它若不是意味着情况会更糟,就可能预示着天气会好转。她推开窗户察看,一股冷风旋即刮进屋子里,惹得刚从门口进来的凯瑟琳·艾伦小姐哀怨地叫了一声。

“哎呀呀,汉尼却奇小姐,你会着凉的!再说人家毕比先生还在这儿呢。谁料到意大利会是这样的?我姐姐也来了,她竟然都抱上热水罐啦。没有舒适用品,饮食也不怎么样。”

她有点难为情,侧着身子轻轻地走到他们跟前坐下。但凡屋里只有一个男人或者一男一女,她进屋的时候就觉得不自在。

“虽然我在屋子里关着门,我也能听到你那优美的琴声呢,汉尼却奇小姐。所有的门都关得严严的。说真的,这特别有必要。在这个国家,没有一个人有哪怕最起码的隐私观念,而且这种毛病一个传一个。”

露西得体地回答了她。毕比先生没法告诉这两位女士他在摩德纳[21]的奇遇:他还在洗澡,收拾房间的女仆就直接闯进来,嘴里满不在乎地嚷嚷道:“别介意啊,我都是老太婆了。”他只好换个对象来宣泄:“我很赞同您的想法,艾伦小姐。意大利人特别讨厌,他们到处打探,什么都看在眼里,没等我们自己知道想要什么,他们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完全任凭他们摆布。他们看透我们的想法,预知我们的愿望。从赶马车的一直到——到乔托,他们把我们琢磨透了,而我恨的就是这个。然而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却是——多么肤浅啊!他们对精神生活压根儿就没概念。那天贝托里尼太太对我感慨说:‘嗬,毕比先生,您可知道我为孩子的焦郁(教育)受了多少罪!额(我)可受不了让一个物质(无知)的意大利人,来教我们家小维克托莉雅那些不能解释又想不明白的东西!’[22]她这话可真是说到点子上啦!”

艾伦小姐没听明白,却断定自己遭到了温和的戏谑。她姐姐原本想看到一名秃顶赤髯的神职人员展示出更美好的品质,因而对毕比先生微觉失望。确实,谁能料到,在如此雄赳赳的外表之下,竟然蕴含着宽容、同理心和幽默感呢?

在寻求补偿的心态中,她继续斜着坐在那里,而后她的动机终于显露出来。从她坐着的座椅底下,她摸索出一个锡黄铜制作的香烟匣子,上面用青碧色的粉末喷涂着姓名首字母“E.L.”。

“那是拉维西的。”牧师说,“拉维西人不错,不过我倒希望她试试烟斗呢。”

“哎,毕比先生,”艾伦小姐且惊且笑道,“说真的,就算她抽烟这事很糟糕,也没有您想的那么糟。她是在心血之作被塌方冲走之后,几乎绝望了,才开始抽烟的。想必那会让此事更情有可原了吧。”

“什么样的心血之作呀?”露西追问。

毕比先生遂心满意地往座椅上一靠,随即艾伦小姐徐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是一部长篇小说——不过据我所知,恐怕不是一部写得多好的小说。有才之人滥用他们的才华,是多么可悲的事啊!而且我得说,他们几乎一贯如此。不管怎么说,她把快写完的小说供在阿马尔菲[23]那座卡普奇尼酒店的耶稣受难像跟前,自己却跑出去买墨水了。她说:‘麻烦给我一点墨水好吗?’可是你知道意大利人有多磨蹭,她这还没买完墨水呢,放耶稣像的神龛就轰然倒塌,砸在海滩上了。最可悲的是,她一点也记不起自己都写过什么了。这事发生之后,这个可怜的人大病一场,然后就这样抽上了烟。还有个大秘密,不过我是很乐意告诉你们的,她正在写一部新的小说呢。那天她告诉特蕾莎和波尔小姐,她已经梳理好了所有的地方色彩资料——这部小说打算写当代意大利的故事,之前那部是历史小说。不过她得有了灵感才能动笔。为了找到灵感,她先是去了佩鲁贾[24],接着又来了这儿——这话可千万、千万别传出去呀。就算经过了这么多波折,她现在还是这样兴高采烈的!我不禁会想,就算你并不喜欢他们本人,每个人身上也还是有值得欣赏之处的。”

艾伦小姐总是如此,明知道有些欠妥,还是要宽厚待人。一种精微的感染力,让她把这一席漫谈说得口齿噙香,听在人耳朵里,有一种不期而然的美妙,就好比从萧疏的秋林中偶然逸出的芬芳,令人追怀逝去的春日。她感觉到刚才的话几乎有点体谅过头了,便急急地为自己的宽容道歉。

“尽管如此,她有点太——我实在不愿意说,太不像个妇道人家了。可是从爱默生父子到这儿以后,她的举止怪异极啦。”

艾伦小姐忽然抖搂出一桩逸事,毕比先生当即露出微笑。他知道,当着一名绅士的面,她就没法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汉尼却奇小姐,不知道你注意过那位波尔小姐没有,就是那位生着浓密的黄头发、爱喝柠檬水的女士。那位老爱默生先生,他总能把话说得非常奇怪——”

她做出目瞪口呆的样子,不肯再说了。毕比先生历来不缺乏社交智慧,便走出去吩咐上茶,她这才压低声音,匆匆忙忙地对露西继续往下说。

“胃。他提醒波尔小姐当心胃里的酸,他是这么说的——不过他可能用意倒是好的。我得说,我当时就失态得笑了出来。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特蕾莎说的倒是真的,这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可是问题在于,拉维西小姐确实被他提到S[25]这事给吸引住了,她说她喜欢直白的言语,而且喜欢接触不同层次的思想。她认为他们是旅行推销员——她用的词是‘货郎’,于是在整个用餐期间,她都试图证明,英国,我们伟大的、敬爱的祖国,依托的不是别的,正是商业活动。特蕾莎极为恼怒,不等奶酪上桌就离开了,边走边说:‘拉维西小姐,那一位可以比我更能驳倒您。’说完就向丁尼生爵士那张优美的肖像指了一下。然后拉维西小姐说:‘啧啧!这些维多利亚早期的人哪。’想想这叫什么话!‘啧啧!这些早期的维多利亚人哪。’我姐姐已经走了,我觉得我有责任说上几句。我说:‘拉维西小姐,我就是一个维多利亚早期的人。最起码,这就表示,我听不得丝毫对我们亲爱的女王的不敬之词。’那确实是极不友好的言辞。我提醒她,女王在明明不愿意的情况下是如何到爱尔兰去的,然后呢,我得说她整个人都愣住了,再也没有吭声。然而不幸的是,老爱默生先生在边上听到这些话,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大喊大叫道:‘此言极是,此言极是!因为她对爱尔兰的访问,我可敬重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我看事情的眼光是极差的了,可是你瞧,我们都卷进了多可怕的纠葛中,全都是因为一开始提到了S。可是那还没完呢。饭后,拉维西小姐竟然跑来跟我说:‘艾伦小姐,我正要去吸烟室和那两个怪有意思的人聊聊,一起去吧。’不用说,我拒绝了这样不合时宜的邀请,可她竟然无礼到来教导我,说是跟他们聊天可以开阔我的思想,又说她有四个兄弟,都是上过大学的,除了在军队那个,一直都很注重跟那些旅行推销员交谈呢。”

“让我来把这个故事讲完吧。”毕比先生说,他已经回到房间了,“拉维西小姐问了波尔小姐、我本人,把每个人都问遍了,最后说道:‘那我就自个儿去了。’她确实去了。也就过了五分钟,她就拿着一个绿呢板子,悄悄地回来,开始玩单人纸牌游戏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露西大声问。

“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了。拉维西小姐永远也不敢说,而老爱默生先生则认为此事不值一提。”

“毕比先生,老爱默生先生这个人究竟好不好?我真的很想知道。”

毕比先生笑了笑,建议她自己来搞定这个问题。

“别这样啊,这问题太难啦。有时候他是那么糊涂,过后我也不跟他计较了。艾伦小姐,你觉得呢?他这人好吗?”

老妇人摇了摇头,很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毕比先生被她俩的对话逗乐了,故意将了她一军:“我还认为紫罗兰事件发生后,你肯定把他算成好人了呢,艾伦小姐。”

“紫罗兰?老天爷!谁告诉您那些紫罗兰的?这消息是怎么传开的呀?旅馆可真是造谣生事的鬼地方啊。不行,我实在忘不了伊戈先生在圣十字大教堂做讲解时,他们父子俩那种举动。唉,可怜的汉尼却奇小姐!跟这对父子搅和在一起,你真算是倒了大霉咯。不成,我的看法已经有很大的变化啦,我才不喜欢爱默生父子呢,他俩可不是好人。”

毕比先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为了让爱默生父子融入贝托里尼旅馆的社交圈子,他已然略加推动,不过这番工夫是白费了,就只剩下他自己还肯对那父子二人好一点。拉维西小姐代表智力,对他们公然怀有敌意,现在可好,代表良好教养的两位艾伦小姐也跟着她有样学样了。巴莱特小姐正为欠了他们人情感到不舒服,简直就很难对他们客气。露西跟她们还都不一样。她略微对他提起过在圣十字大教堂的经历,他因此觉得,那父子俩已然进行了一番不寻常的尝试,说不定是商量好了的,为的就是来收服她,向她展示从他们自己的角度看到的世界,从而让她关注他们内心的悲欢。这种做法实在僭越了。他可不希望他们这点事还要靠一个年轻姑娘家来支持,还不如就让它失败呢。归根结底,他对这两个人毫无了解,在旅馆里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露西就要成为他教区的子民了。

露西顺带留意着外面的天气,最后说,她认为爱默生父子人不错。这倒不是说她如今对他们有什么别的了解。就连他们用餐的座位都被挪走了。

“可是亲爱的,他们不老是拦着你,叫你一起出去吗?”老妇人以话套话道。

“也就一次。夏洛特不想看到这种事,就数落了几句——当然啦,说得挺委婉的。”

“她这样做太好了。我们的规矩他们不懂,他们就应该去找跟他们一个阶层的人玩。”

毕比先生倒是觉得,爱默生父子已经自暴自弃了。他们已经放弃了打入社交圈子的企图——如果那算得上是一种企图的话,如今那位父亲几乎和儿子一样沉默了。牧师心想,是不是趁着父子俩还没离开,想办法让他们开心一天——也许可以组织一次远足,在陪伴周到的情况下把露西也叫上,让她对他们好点。像这样帮人筹备美好回忆,也是毕比先生的诸般重要乐趣之一。

说话间已是薄暮时分,天空比先前还亮堂一些。树木和山丘在雨后显得色泽鲜明,阿诺河也摆脱了浑浊的泥沙,开始泛起清辉。几处蓝绿色的条纹隐现在云层中,暗淡的光斑星星点点地投射在地面上,而圣米尼亚托大殿那湿淋淋的外墙正在落日余晖之中熠熠生辉。

“这会儿要出去可就太晚啦。”艾伦小姐以一种如释重负的口吻说,“所有的美术馆都关门了。”

“我感觉我应该出去逛逛。”露西说,“我很想乘环城电车去城里兜一圈——就站在挨着司机的上下车踏板上。”

她的两名同伴都露出严肃的神情。毕比先生觉得,巴莱特小姐不在的时候,就该由他对露西负责,便试探着说:“我们要是也能去就好了,不巧我还有几封信要写。你如果实在想孤身一人出去,是不是步行更合适?”

“亲爱的,意大利人什么德性,你可是知道的。”艾伦小姐说。

“那我也可能遇到一名司机,我的手势他全都能看明白!”

但是他们看起来还是不赞成,而她到底也还是同意毕比先生,说她只会稍微散散步,而且就顺着游客常去的那条街走。

“其实她根本就不应该出去。”他们从窗口看着她往外走,毕比先生说,“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依我看,这就是贝多芬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