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圣十字大教堂,没有观光指南(1 / 1)

所谓赏心乐事,就是在佛罗伦萨醒来,睁眼就在明亮空旷的房间里,地面由看起来干净实则不然的红色地砖铺就,彩绘天花板上有粉红的狮鹫兽和蓝色的小爱神在无数黄色的小提琴和巴松管之间嬉戏。同样令人心情欢畅的是,猛地把窗户开到最大,被不熟悉的挂钩夹到手指;探身到阳光下,对面就是优美的山丘和林木,还有大理石的教堂,而就在窗下不远处,阿诺河的河水拍击着路堤,汩汩地流淌。

河边那多沙的滩头上,男人们在用铁锹和筛子之类的工具干活。河面上有一条小船,也在勤勉地忙于某种神秘的事务。一辆电车从窗子底下冲过去,车厢里除了一位游客,再无旁人。不过在上下车的踏板上,却挤满了意大利人,他们宁可站着。一些小孩子试图吊在车尾,售票员就不带恶意地往他们脸上啐口水,想让他们松手。这之后出现了一些士兵——都是些模样标致,个头瘦小的男子。人人都背着用脏兮兮的毛皮盖着的行军背包,穿着为体格更加魁梧的士兵量体裁剪的军大衣。一些军官走在士兵旁边,看起来凶狠而粗蠢。几个小男孩走在士兵前方,一边行进,一边伴着乐队的节拍翻跟头。电车慢慢被这些人困住了,艰难地挪动,就像一条被困在蚁群中的毛毛虫。有一个小男孩跌倒了,同时又有几头白色小公牛从一座拱门中跑出来。事实上,要不是有个卖钮钩的老人支了个妙招,那条路说不定永远都没法疏通了。

就在诸如此类的庸常琐事中,也许会有许多宝贵时光偷偷溜走。游客来到意大利,本来是为了研究乔托[9]作品中笔触的艺术价值,或是罗马天主教会的腐败;回去之后,可能除了那一片蓝天和生活在这天空下的红尘男女,就再也想不起别的来了。也难怪巴莱特小姐会敲门进来,先是数落露西连门都不锁,数落她衣衫不整地探身出窗,接着又催她动作麻利点,不然这一天就要耗去一大半了。等到露西收拾好下楼,她表姐已然吃完早餐,正在听那位消息灵通的女士边吃面包边说话。

接下来就是一场拉锯式的交谈,还是原来那些话。巴莱特小姐终究是有那么一点点累了,觉得这个上午还不如用来适应一下环境。她问露西是否不管怎样都想出去。露西说宁愿出去,毕竟这是她在佛罗伦萨的第一天,不过,她当然可以一个人出去。巴莱特小姐可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不用说,她是乐意陪着露西去任何地方的。哎呀,这肯定不行啦,露西愿意和表姐一起留下来。咳,别这样,这可不行!啊,没关系的!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那位消息灵通的女士插话了。

“如果你是在担心,会有格伦迪太太[10]那样的卫道士说闲话,那我可以保证,你根本就不必在意这类人。作为英国人,汉尼却奇小姐是非常安全的,意大利人都明白这个。我有一位好朋友,巴隆切利伯爵夫人,她有两个女儿。要是她没法让女仆送她们去上学,她就让她俩戴上海员帽去学校。这样所有人都会把她们当成英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们把头发紧紧束在脑后时尤其如此。”

巴隆切利伯爵夫人的女儿的安全,没能让巴莱特小姐信服。她打定主意,要亲自带露西出去,反正她现在头疼得也不是特别厉害了。那位消息灵通的女士便说,她正要去圣十字大教堂待上一整天,如果露西愿意一起去,她会很高兴的。

“我要带你从后门那条脏兮兮又可爱的小路过去,汉尼却奇小姐。你若是给我带来好运,我们还会有一段冒险经历呢。”

露西说这样安排太贴心了,随即翻开贝德克那本观光指南,去找圣十字大教堂在哪儿。

“啧啧!露西小姐!但愿我们能很快把你从贝德克手里解救出来,他写的东西顶多沾点边,至于真正的意大利——他连梦都没梦见过呢。真正的意大利,是只有经过耐心的观察才能发现的。”

这话听起来非常有吸引力,于是露西草草吃完早点,兴冲冲地跟着她这位新朋友一起出发。总算要见到真正的意大利了,东区口音的老板娘和她办的那些不地道的事,也就像噩梦一样眼不见心不烦了。

拉维西小姐——这是那位消息灵通的女士的姓氏,往右拐了个弯,顺着阿诺河右岸那阳光灿烂的河滨大道走去。多么温暖怡人啊!可是从巷子里穿出来的风,刮在身上却又跟刀子似的,不是吗?那是感恩桥——特别吸引人,是但丁提到过的。那边就是圣米尼亚托大殿——既美轮美奂又引人入胜;那里的十字架还亲吻过杀人犯呢[11]——汉尼却奇小姐会记住这个传说的(不是真的;不过,大多数信息也都不是真的)。河畔的男人正在钓鱼。忽然,拉维西小姐飞奔到白色小公牛钻出来的那座拱门底下,旋即停下来,纵声大叫道:“闻闻这味儿!真正的佛罗伦萨味儿!我跟你说,每座城市都有它自己的气味。”

“这味儿很好闻吗?”露西问,她继承了母亲对不洁之物的反感。

“人们来意大利,可不是为了讲究的。”回答她的是一句抢白,“来这儿的人是为了寻找生活。早上好!早上好!”拉维西小姐东一下西一下地不停鞠躬,“快看那架讨人喜欢的小酒车!瞧那个车夫盯着咱俩看的傻样,多么可爱又淳朴的人啊!”

就这样,拉维西小姐继续在佛罗伦萨城里的街道间穿行。她个子小巧,好动爱玩,活像一只小奶猫,尽管缺少小奶猫的那种优雅。跟这样一个伶俐又欢快的人在一起,对露西来说是很特别的经历。何况她还披着一件蓝色军用斗篷,正是意大利军官穿的那种,这又给她平添了一种喜庆之感。

“早上好!记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忠告吧,露西小姐,对地位不如你的人以礼相待,你是绝对不会后悔的。那就是真正的民主,尽管我也是一个真正的激进派。瞧瞧,你现在给吓着了吧。”

“实际上,我还真没有呢!”露西嚷道,“我们也是激进派,彻头彻尾的激进派。我父亲以前一直都是投格莱斯顿先生的票,直到他对爱尔兰问题采取了那么可怕的措施,才不再支持他了。”

“懂了,懂了。所以你们现在都投靠到政敌那边去啦?”

“哎呀,别这么说——我父亲如果还活着,现在肯定又会投激进党的票了。还有,我说一件真事,上次选举期间,我们家前门的玻璃碎了,弗雷迪坚信那是托利党人干的。不过我妈说他是胡扯,那是流浪汉砸的。”

“可耻的行径!你们怕是住在工业区吧?”

“没有——我们家在萨里郡的山区,离朵金镇大约五英里,可以眺望维尔德地区的原野和丛林。”

拉维西小姐似乎很感兴趣,风风火火的步子也放慢了。

“多么风光宜人的地方,我对那地方可熟悉了。一些特别好的人都在那里扎堆呢。你认不认识哈利·欧特威爵士——一位货真价实的激进派?”

“确切地说,非常熟。”

“还有我们那位慈善家老巴特沃斯太太呢?”

“嗨,她租着我们家的一块地呢!好神奇啊!”

拉维西小姐抬头望着头顶那一线蓝天,咕哝道:“哦?你们家在萨里郡有产业?”

“跟没有也差不多吧。”露西赶紧说,生怕被当成一个势利鬼,“才三十英亩——也只有一座花园,还都在半山坡上,加上一些田地。”

拉维西小姐没有表示反感,而是接着说,这规模和她姨妈在萨福克郡的庄园正好差不多。意大利暂时退场了。她们试图回想起某位路易莎夫人的夫家姓氏,有一年她在夏日大街附近买了一座宅子,可她并不喜欢那房子,说起来也挺奇怪的。拉维西小姐刚刚想起那个姓氏,话到嘴边就停了下来,失声喊道:“我的天!上帝保佑,救救我们吧!我们已经迷路啦。”

看来为了到达圣十字大教堂,她们确实已经用了太长的时间。明明在旅馆的楼梯平台窗口,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钟楼。不过拉维西小姐倒是说过好几次,她对心爱的佛罗伦萨如何如何熟悉,露西不疑有他,也就一直跟着她走了。

“迷路了!迷路了!我亲爱的露西小姐,就在我们对政治说长道短的时候,我们拐错弯了。那些可恶的保守党人还不知道会怎么奚落我们呢!我们可怎么办哪?两名孤身女子,迷失在陌生的城市。喏,这就是我所说的冒险啦。”

露西很想去看看圣十字大教堂,便提议她们找人问路,这说不定会是个办法。

“啐,那可是胆小鬼才说得出来的话!还有啊,你可千万千万别去看你那本观光手册。把它给我,我不会让你拿着这东西的。我们就纯粹靠自己摸索吧。”

于是,她们没头没脑地闯过一条条棕灰色的街道,它们既不宽敞也不美观,这座城市的东部区域就在其间尽情展现出来。露西很快就对路易莎夫人的不满失去了兴趣,接着她自己也变得不满了。转瞬之间,她又心醉神迷,意大利活生生地呈现在她眼前。她站在圣母领报广场上,看着栩栩如生的陶釉中可爱到极点的圣婴,再多的廉价复制品都不可能让他们黯然失色。他们就悬停在那里,亮闪闪的肢体从施舍的襁褓中凸显出来,胖乎乎的白胳膊伸向雕镂成圆形的天穹。露西觉得,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这更美的事物了。可是拉维西小姐却沮丧地尖叫了一声,拖着她往前赶,说是她们的路已经走偏了至少一英里。

这时候已临近欧洲大陆式早餐通常开始的时刻,或者更确切地说,已快到结束的时候了。两位小姐在一家小店买了些热乎乎的栗蓉,因为它看起来极具当地特色。那东西尝起来有点像包着它的那张纸,也有一股子发油的味道。还有一种滋味,不清楚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造成的。不过这点吃的让她们恢复了体力,她们胡乱走到了下一个广场。那广场宏伟壮阔,尘土飞扬。就在广场的另一边,耸立着一座黑白相间的建筑立面,丑陋得无以复加,拉维西小姐极其夸张地向它表示问候。这就是圣十字大教堂,她们的冒险结束了。

“稍等一下,让那两人先过去,不然我就得跟他们打招呼。我是真痛恨那种死板的寒暄。真讨厌!他们竟然也要到教堂里去。唉,这些出国旅游的英国人!”

“昨晚吃饭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他们对面。他们已经把房间让给我们了,真是非常好的人啊。”

“瞧瞧他们那德行!”拉维西小姐嘲笑道,“他们就像两头母牛一样,在我的意大利一路践踏过去。我这话是很刻薄,可是我真希望在多佛港搞一种书面考试,把答题不过关的游客全都淘汰掉。”

“你要给我们出什么考题呢?”

拉维西小姐和蔼地把手搭在露西胳膊上,仿佛表示她无论如何都会得满分。她们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走到了大教堂的台阶边,正要进去的时候,拉维西小姐忽地停下来,尖叫一声,猛地张开双臂,喊道:“我那位地方色彩宝库来了[12],我得去跟他说两句话。”

一眨眼工夫,她就撇下露西跑到广场上去了,身上的军用斗篷在风中猎猎飞舞。她追上一名白胡子的老头,开玩笑地拧了一把人家的胳膊,这才放慢了脚步。

露西等了将近十分钟,有些厌烦起来。她遭到乞丐骚扰,眼睛也被灰尘眯了,随即想起年轻姑娘家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逗留。她从台阶上下来,慢慢走到广场上,打算跟不同寻常的拉维西小姐会合。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拉维西小姐和她的“地方色彩宝库”也动了,两人姿态夸张地比画着,钻进一条巷子里就没影了。

露西大为愤怒,眼里涌出了泪水——这既是因为拉维西小姐甩掉了她,也是因为她的观光指南被拉维西小姐拿走了。她该怎么找到回去的路?她怎样才不会在圣十字大教堂周边迷失方向?她的第一个上午就这样完了,而她说不定再也不会来佛罗伦萨了。仅仅几分钟之前,她还是兴致高昂,高谈阔论得如同一名颇懂风雅的女子,而且心里颇为自信,觉得自己富有独创性。此时她进了教堂,只觉心头抑郁,满怀屈辱,连这座教堂究竟是方济各会还是多明我会士建造的都记不起来。

不用说,这座教堂肯定是一座了不起的建筑。可是它多像谷仓啊!而且还这么阴冷!教堂里有乔托的壁画是不假,面对那些画的笔触时,她也有本事感受到什么叫名副其实。可是谁来告诉她,哪些壁画是乔托的呢?她不屑一顾地四处走动,不肯为那些她不确定作者或日期的前人遗作浪费热情。甚至没有人来告诉她,砌在教堂中殿和耳堂内的那些墓碑当中,究竟哪一座才是真正优美的,也是因此最受拉斯金先生[13]称道的。

这时候,意大利那魔性的魅力对她生效了,她索性抛开获取信息的念头,心里反而快活起来。她渐渐揣摩出了那些意大利语告示的意思:禁止民众带狗入教堂的告示;敦请民众虑及健康,并对他们置身其中的这座神圣的华堂大厦予以尊重、切勿随地吐痰的告示。她观察那些游客,他们的鼻子就跟手里的观光手册一样红彤彤的,圣十字大教堂可真冷啊。她目睹了三名天主教徒——两名男童和一名女童那可怕的遭遇,他们互相泼圣水,以此开启虔诚生涯,随即往马基雅维利[14]的石棺走去。他们湿透的身上还在滴落冰冷的水珠,却因为洗礼显得神圣。三人的速度非常缓慢,总算走完那段对他们来说堪称漫长的道路,依次用手指、手绢和头颅触碰石棺,方才退回去。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呢?他们如是再三,反复多次。露西这才明白,原来他们误把马基雅维利当成了某位圣徒,希望由此获得美德。惩罚立刻降临了。行经拉斯金先生大加赞赏的那些墓碑时,最为年幼的那名男童在其中一块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双脚被碑面雕刻的主教卧像给绊了一下。露西虽然是新教教徒,但还是冲了过去。然而为时已晚,那名男童已然重重地磕在了教士上翘的脚指头上。

“可恨的主教!”老爱默生先生怒吼道,他也冲过来了,“活着梆梆硬,死后硬邦邦!小娃娃,到外面的太阳底下去,用你的手轻轻触摸阳光吧,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让人深恶痛绝的主教!”

听到这些无法理解的音节,看着这些可怕的人——他们拉他起来,掸掉他身上的灰尘,擦拭他的伤处,还叫他不要迷信——那个小孩子只是发疯一般地尖叫。

“瞧这小可怜!”老爱默生先生对露西说,“真是一团糟,这么点大的娃娃,摔伤、挨冻,还受了惊吓!可是你还能对教堂有别的指望吗?”

孩子的两条腿软得就像熔化的蜡,老爱默生先生和露西每次扶他站直,他立刻扯着嗓子尖叫着往下滑。幸亏有一位意大利女士跑来救场了,她本来应该是在做祷告的。凭着母亲独有的神奇手法,她让这小男孩的脊柱绷得直直的,膝盖上也有了力气。孩子总算站稳了,他一边蹒跚地走开,一边还在焦躁不安地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您可真是一位聪明女人啊。”老爱默生先生说,“您的所作所为比全世界所有古迹的作用都还大呢。我和您信仰不同,可我真心信赖那些能让同胞快乐的人。在这天地万物之中,没有——”

他停下来,想找一个合适的措辞。

“没有什么。”那位意大利女士说完,就接着祷告去了。

“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英语。”露西点醒道。

她满怀内疚,不再看不起爱默生父子二人了。她决意要对他们亲切一些,要直接爽快而不是拐弯抹角,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话,要谦和地提一提那两个舒适的房间,来抵消巴莱特小姐那番绵里藏针的客套辞令。

“那女人明白着呢。”老爱默生先生回答说,“不过你在这儿做什么呀?你是在参观这座教堂吗?参观完了没有?”

“没呢。”露西想起自己受的委屈,不禁大声道,“我跟拉维西小姐一起来的,说好全都由她来讲解的,可是刚走到门口——实在是不像话!她直接跑掉了,我等了好一阵,只好孤身一人进来了。”

“你为什么不能自己一个人来呢?”老爱默生先生说。

“就是嘛,你为什么不能?”他儿子说。这是他第一次跟这名年轻女子说话。

“可是拉维西小姐连我的观光指南也带走了。”

“观光指南?”老爱默生先生说,“我很高兴你计较的是那玩意儿。观光指南没了倒是值得不开心的。那确实值得在意。”

露西感到有点伤脑筋。她又一次觉察到某种新的意图,却不知它会把自己引向哪里。

“没有观光指南的话,”老爱默生先生的儿子说,“那你就跟我们一起好了。”莫非这就是那个意图想要引去的方向?她赶紧拿自己的尊严来当挡箭牌。

“非常感谢,但是我想都不能这样想。希望你们不要觉得我是跑来跟着你们的。我真的是来帮那个小孩子,同时也为昨晚你们好心让出房间感谢你们,但愿我没有给你们带来太多的不便。”

“亲爱的,”老人温和地说,“我觉得,你是在重复你从上了年纪的人那里听来的套话。你假装是个一言不合就会受到冒犯的人,可这不是你的本来面目。别再故意招人烦啦,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想看看这教堂的哪些地方。我们是真的很乐意带你过去的。”

然而,他这番话冒昧得令人厌恶,按说她本该大为光火才对。只是有时候,想乱发脾气并不容易,就好比另外的时候,同样艰难的是按捺脾气。露西没办法生气,老爱默生先生是一位老年人,因此年轻姑娘想必可以迁就他一点。另一方面,老爱默生先生的儿子可是个年轻人,因此她觉得,作为女孩子应该生这家伙的气,或者无论如何,她的不快要在他面前表示出来。所以她回答的时候,注视的是这个小伙子。

“但愿我没有显得太小心眼。我想参观乔托的壁画,哪些是他画的?请告诉我。”

儿子点了点头。他神色中带着一种不那么舒畅的满足,领头走向了佩鲁齐小堂。他身上透出一丝教师的味道,让她觉得自己就像还在上学的小孩子,刚刚只是答对了一个问题。

那座小堂里已经挤满了诚挚的会众,从他们中间冒出一个讲解者的声音,指点他们该如何膜拜乔托——要基于精神的准则,而不是世俗的评估。

“记住了啊。”他说,“这座圣十字大教堂的一些事迹,它是如何在文艺复兴的污染冒头之前,于中世纪精神最狂热的氛围中,纯靠信仰建成的。注意看,乔托在这些壁画中——可惜它们现在因为修复给糟蹋了——又是如何免受解剖学和透视法的陷阱干扰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壮观、更可悲、更优美、更真实的吗?在我们看来,跟一位真正能感知神意的人物相比,奇技**巧起的作用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不对!”老爱默生先生叫道,他的嗓门在教堂里实在是大得离谱,“千万别去记这种说法!当真是纯靠信仰建成的吗!那也只能表明工匠没有得到合理的报酬。至于那些壁画嘛,在我看来没有一点是真的。瞧瞧那个穿蓝衣服的大胖子!他肯定得跟我一样重吧,然而他像个气球一样在往天上冲呢。”

他指的是那幅描绘圣约翰升天的壁画。小堂内,讲解者的声音变得磕巴了,这是可想而知的结果。听众有些不安地挪动着,露西也是如此。她已经认定,自己就不该跟这两个人待在一起,可是她仿佛中了他们的魔咒。他们是如此的一本正经,又是如此的荒诞不经,她都想不起该作何反应。

“约翰升天这事发生过吗?有还是没有?”

乔治回答道:“倘若真的有过升天这回事,那它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宁可自己爬上天堂,也不愿被一群小天使硬推上去。此外,如果我到得了那里,我希望我的朋友从里面探身出来,就像这幅壁画里的人那样。”

“你是永远都不会升天的。”他父亲说,“好儿子,你和我都会安息在生养我们的大地的怀抱里,而我们的名字必将消失,正如我们的成就必定长存。”

“众人之中,有些人只看得见空墓,却看不见圣徒升天,且不论这圣徒是谁。如果真的出现过升天这样的事,它确实就是那样发生的。”

“对不起。”一个冷到极点的声音说,“这间小堂小了点,容不下两批人。我们就不在这儿碍事了。”

讲解者是一位牧师,而他的听众多半也就是他所放牧的羊群,因为他们手中拿着的,除了观光手册,还有祷告书。这些迷途的羔羊鱼贯而出,默默无言地离开了佩鲁齐小堂。他们当中有两个人,正是贝托里尼旅馆内那两位身材矮小的老妇人——特蕾莎·艾伦小姐和凯瑟琳·艾伦小姐。

“别走啊!”老爱默生先生喊道,“地方大着呢,我们都能待在这儿。别走了!”

那一队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很快,隔壁的小堂里传来讲解的声音,讲述的是圣方济各的生平。

“乔治,我真觉得,那位牧师就是布里克斯顿的那位教区牧师。”

乔治走进隔壁小堂,随即又回来说:“说不定就是他,我是记不得了。”

“那我最好去跟他打个招呼,提醒一下他我是谁吧。他就是那位伊戈先生,可他为什么离开呀?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了吗?真是让人恼火。我该去跟他说声抱歉,你看呢?这样他没准儿就会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的。”乔治说。

然而老爱默生先生悔恨交加,忙不迭地找卡斯伯特·伊戈牧师道歉去了。露西明明在专心地看一扇弦月窗,但还是听得见讲解再次被打断,听得见老先生焦急又咄咄逼人的声音,以及对方那简短又窝火的回答。他儿子把每一场小小的口角都看作天大的不幸,也竖起耳朵听着。

“我父亲几乎跟谁打交道都是那种后果。”他告诉她说,“他非要拼命去体贴别人不可。”

“我想,我们都挺拼命的。”她有些不安地笑了笑。

“这是因为我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提升我们的人品了。可他对人好是因为他爱他们。然后他们就会看穿他的性情,接下来要么觉得受了冒犯,要么就是被他吓到。”

“那他们也太糊涂了!”露西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对“他们”却颇为认同,“我觉得,善行若是辅以善策——”

“这还要讲究谋略呢?”

他不屑地甩了一下脑袋,看来她提供了错误的解决办法。她看着这个特立独行的家伙在小堂里来回踱步的样子。作为一名年轻人,他的脸庞有些粗糙,而且——在被阴影笼罩之前,有些严厉。蒙上阴影之后,这张脸却又忽地变得温柔。她想象自己在罗马又会见到他,就在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里,抱着一大堆橡果[15]。他看起来很健康,肌肉发达,却给她一种阴郁的感觉,一种也许只有夜色才能消融的哀伤之感。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竟然产生了如此微妙的想法,跟平时判若两人。这感觉源于沉默和她所不了解的情绪,在老爱默生先生回来的时候,已然消失无踪,于是她又能随意闲谈了,这才是她唯一熟悉的氛围。

“碰钉子了吧?”儿子平静地问。

“可是我们扫了不知多少人的兴呀,他们不肯回来了。”

“……充满与生俱来的同理心……善于发现他人的优点……对人类手足情谊的展望……”对圣方济各生平的讲解,零零星星地从隔墙那边飘过来。

“我们可别再扫了你的兴啦。”老人接着对露西说,“你参观过那些圣徒没有?”

“嗯。”露西说,“他们可真了不起。您知道哪块墓碑是拉斯金在著作中赞赏过的吗?”

他并不知道,不过他建议大家都猜猜看。乔治不愿意动弹,让她很是松了一口气,于是她和老人就在圣十字大教堂内漫步,这倒未尝不是快事。这座教堂虽然形如谷仓,它的仓壁内却也攒下了许许多多的好东西。教堂内有一些乞丐,得避开他们;还有本地导游,得从柱子后面绕着走,才能躲开他们。有个老女人牵着一条狗,此外还有东一个西一个的神父,带着谦逊的姿态,在成群的游客中间慢慢挪动着,想去主持他们的弥撒。不过老爱默生先生兴致不高。他留意着那位讲解者,认为自己害得人家没法好好讲,接着他又忧心忡忡地关注他儿子的一举一动。

“他干吗非盯着那幅壁画看不可?”他不安地问,“我可没看出那玩意儿有什么好。”

“我倒是喜欢乔托。”她回答道,“人们对他的笔触艺术价值的讨论,真的特别精彩。虽然我更喜欢德拉·罗比亚[16]雕塑的陶瓷娃娃那一类的东西。”

“你当然该喜欢了,一名孩童抵得上一打圣徒呢。而我的宝贝儿子则抵得过整个天国,不过在我看来,他却是生活在地狱里的。”

露西再一次觉得,这样谈下去很不适宜。

“就跟在地狱里一样啊。”他重复道,“他不开心啊。”

“噢,天哪!”露西说。

“他身强力壮又生龙活虎的,怎么能不开心呢?我还应该给他些什么?想想他是怎么长大的——害得人们以上帝之名彼此仇恨的迷信和无知,他可丝毫都没有沾染。都受过那样的教育了,我还以为他长大以后必定会幸福呢。”

她绝不是什么神学家,但她觉得他是个非常愚蠢的老人,而且毫无宗教信仰。她也觉得,她母亲可能不会喜欢她和这一类人说话,夏洛特更是会强烈反对。

“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他问,“他来意大利是为了度假的,然而举止——像那样,就跟那个小孩子似的,本来应该开心玩耍的,却在墓碑上把自己磕伤了。啊?你说什么?”

露西什么都没说。

忽然他又说:“好了,别为这事犯傻啦。我并不要求你爱上我的儿子,但我确实觉得,你可以试着理解他。你跟他的年龄更接近,而你若是心态放松的话,我相信你会明白的。你说不定能帮到我呢。他跟女性接触太少了,而你又有这个时间。估计你会在这里待上几个星期吧?但是你得把心态放松,我根据昨晚的事情来判断,你是容易陷入混乱的。放松你的心态吧,从那些你搞不懂的想法中彻底挣脱出来,把它们摊开到阳光下,再去了解它们的意思。通过理解乔治,你可以学会理解自己,这样对你们两人都有好处。”

他这番话实在是太出人意料,露西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只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问题?”露西惶恐地问,等着听一段悲惨遭遇。

“还是老问题,就是看什么事都觉得别扭啊。”

“都有什么事啊?”

“全天下的事。他这感觉其实也不能说是错的,那些事就是很别扭嘛。”

“唉,爱默生先生,您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他用的还是正常说话的腔调,所以她险些没听出他是在引述诗句[17]。他说:

“‘从渺远之处,从黄昏和黎明,

以及那十二阵风呼啸的天空;

生命的本源,欲抟造我,

吹来一缕生气:我陡然苏醒。’

“乔治和我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这为什么让他痛苦呢?我们都清楚,我们御风而来,又要随风散尽;一切生命,也许只是永恒的平滑面上的一个疙瘩、一处褶皱、一点污迹。这为什么让我们不开心?我们不如互相关爱、努力工作、纵情玩乐呢。我可不相信这种‘全世界都很悲伤’的调调。”

汉尼却奇小姐表示同意。

“那就让我儿子也像我们这样想吧。让他懂得,在永恒的疑问[18]旁边,总会出现一个肯定的回答——可以说这肯定是转瞬即逝的,但它终究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露西哑然失笑。说实在的,她不笑都不行:一个大小伙子满怀忧伤,只因为这世界不合理,就因为生命是一处褶皱或者一阵风,要不就是一个肯定的回答,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真是不好意思。”她大声道,“您可以认为我没有同情心,其实——其实——”然后她换了一副庄重的口吻,“唉,其实您这儿子就是闲的。他就没有特别的爱好吗?嗨,我自己也有烦恼呢,可我只要往钢琴边一坐,通常也就能忘记这些烦恼了;而集邮则给我弟弟带来了说不完的好处。也许他在意大利待腻了。你们应该去阿尔卑斯山区或者湖区试试。”

老人露出难过的神情,伸手略微碰了她一下。她倒也没感到惊慌,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劝告打动了他,他在为此表示感谢。确切地说,他不再让她感到惊慌了,她认为他是一个好心肠的家伙,就是有点傻傻的。她的感情充满了精神上的喜乐,其程度堪比一小时之前美学体验带给她的快慰,那会儿她还没失去观光手册呢。这时候,那位“亲爱的乔治”正跨过一块块墓碑,大步朝他们走来,那模样可怜又可笑。他走到边上时,脸庞被阴影遮住了。他说:“巴莱特小姐来了。”

“我的老天!”露西失声道。突然之间,她的好心情消失殆尽,并且再次换了一种新的态度来看待整个人生:“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在中殿里。”

“知道了。那两位爱嚼舌头又喜欢小题大做的艾伦小姐怕是已经——”她只说了半句就打住了。

“可怜的姑娘!”老爱默生先生不禁大为感慨,“可怜的姑娘!”

这正是她本人此时此刻的感受。惟其如此,她没法不加以反驳。

“可怜的姑娘?您这话可就让人听不懂了。放心吧,我倒觉得自己是个非常幸运的姑娘呢!我玩得特别痛快,现在快活极了!您又何必替我担忧?这世上的伤心事已经够多的了,您说是吧?再见了,非常感谢你们二位对我的关照。哎哟,是真的!我表姐确实来啦。今天过得可真愉快!圣十字真是令人赞叹的教堂呢。”

她又归她表姐拘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