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迟钝的乡下人感到春天到来之前,城里人就已经知道春之女神来临了。城里人坐在四堵石壁中间,吃着早餐的煎蛋和烤面包,只消翻开晨报,稍加留意就可以看到新闻远远地跑在季节的前面。
如果说,“春天的信使”曾一度是由我们敏锐的感觉所扮演的角色,那么现在就不同了,它已经由美联社取而代之了。
哈肯萨克知更鸟的第一次欢唱,本宁顿枫树枝叶的悄然舒动,锡拉丘兹的大街两旁杨柳顶出的新绿,蓝鸟最初的啁啾,蓝角的天鹅绝唱,圣路易斯一年一度的旋风,新泽西州庞普顿人那些估计桃子歉收的牢骚,比尔其沃特车站附近的池塘里那头每年必来的、瘸了一条腿的野鹅的出现,众议员金克斯在议院揭露了药品托拉斯哄抬奎宁价格的卑劣企图,遭到雷击的第一株高白杨,还有在树下躲雨而被震昏的野餐者,阿勒根尼河的解冻,派驻朗德角的记者在苔藓地上发现了一朵紫罗兰——这些报导无疑都构成了新绿季节的徐徐而来的脚步,成为春天的先兆,通过电讯的方式传到了智慧的城市,只是农民除了田野上一片死寂的冬天景色之外,他们什么也看不到,那些城市人所了解到的先兆,距离他们是遥远的。
当然,这些只不过是一些表面现象。而真正的先兆只存在于人们心里。当斯特雷方要找他的克萝伊,迈克要找他的麦琪时,真正的春天才算到来,而报上关于佩蒂格鲁法官的牧场上打死一条五英尺长的响尾蛇的新闻才能得到证实。
第一朵紫罗兰还没有绽放,彼得斯先生、拉格斯代尔先生和基德先生并排坐在联合广场的一条长椅上,他们正在策划一个阴谋。在这三个痞子之中,彼得斯先生充当的是达太安(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小说《三剑客》中的主角)的角色。放眼望去,在公园里任何一条椅子的绿色背景上,最邋遢、最懒惰、最显眼的褐色污点就是他。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此时此刻在三人中最为重要的地位。
因为彼得斯太太有一块钱,一张完整的一元钞票,这是一张合法的货币,全国通用,可以用来支付各项捐税和公共事业费用。而怎样才能把那一块钱弄到手,就是那三个不入流的剑客正在探讨的问题。
“你是怎么知道那一块钱的呢?”拉格斯代尔问道,他产生疑惑的原因在于钞票的面额之大。
“是送煤工看到的。”彼得斯先生说,“她昨天出去帮别人洗了些衣服。你们知道她早饭给我吃的是什么——一个面包头和一杯咖啡,而她自己身边却有一块钱!”彼得斯先生的语气明显有着难以按捺的气愤。
“真是岂有此理。”拉格斯代尔说。
“不如咱们一起跑上去,把她推倒,然后用毛巾堵住她的嘴,把那一块钱抢来如何?”基德恶狠狠地提出自己的建议,“我们总不至于怕一个女人吧?”
“她一定会大声嚷嚷的,到那时会害得我们脱不了身。”拉格斯代尔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我可不希望在人多嘴杂的地方去欺负一个女人。”
“各位先生,”彼得斯先生透过他黄褐色的胡子茬厉声说道,“请别忘了,你们现在谈论的是我的妻子。要知道,男人是不能对一位太太动手的——除非是——”
“麦圭尔,”拉格斯代尔直截了当地说,“如今已经挂出了卖黑啤酒的招牌。只要有一块钱,我们就可以——”
“别再讲啦!”彼得斯先生舐舐嘴唇,显然是难以抵抗**,他说,“咱们总得想点儿办法把那张钞票弄到手才是,是吧,伙计们。难道一个男子汉连自己的老婆都驯服不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好啦。我现在就回家去把它弄来。你们在这儿等着。”
“对于女人,踢她们的肋骨是最好的办法,她们立马就会向你屈服,告诉你钱藏在什么地方,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基德说。
“男子汉是不可以踢妇女的。”彼得斯又重重地重申了一遍,之后,他胸有成竹地说,“稍稍掐住她的喉咙——只需要那么轻轻地在气管上来一下——马上就能见效——而且还不露痕迹。你们等着吧。我肯定能把那一块钱弄来,伙计们。”
二马路和河滨之间有一座经济公寓,彼得斯夫妇就住在那里。他们住的是一间后房,光线很暗,甚至在房东连收房租时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彼得斯太太很能吃苦,到处找些擦地板、洗衣服的杂活来挣些小钱。而彼得斯先生五年来从没有挣过一文钱,并且这项纪录至今仍保持着从未打破。作为一种习惯,他们一直相依为命,分担着彼此的憎恨和怜悯。不得不说,是习惯的力量维持着地球的内聚力,它才没有散成碎片;尽管有人提出一些愚蠢的地心引力的学说。
此刻,体重两百磅的彼得斯太太正坐在家里两把破椅子中比较结实的那一把上,呆呆地从窗口处望着对面的砖墙,那是家里唯一的一扇窗。她的眼睛又红又湿润。屋子里的家具早就该让收破烂的人运走了,可是这些东西白送给他们都没人要。
门被打开了,彼得斯先生走了进来。一双小猎狗似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个迫切的愿望。妻子用一种判断的眼神打量着他,确定了这个愿望来自他身体的哪一部分,只是她错把馋渴当成了饥饿。
“天黑之前,你休想再找吃的啦。”她说完又向窗外望去,“你趁早带着那张猎狗脸到外面去吧。”
彼得斯先生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思量着假如趁她不留意,也许有可能扑到她身上,将她打翻,然后施展他的掐脖子战术,要知道他可是在那两个等待着的伙伴面前夸下海口的。不错,那只是夸口而已;到目前为止,他始终不敢对她使用任何粗暴的手段;可是一想到那可口劲爽的黑啤酒,他就六神不安,甚至,他开始考虑要推翻自己那套关于绅士该怎么对待女士的理论了。作为一个习惯多用诡计、少动筋骨的懒汉地痞,他选择先采用外交手段,使出了一张极令牌——装作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你有一块钱。”他带着满不在乎而意味深长的口气说,一如财产已经唾手可得,他点燃一支雪茄时所说的话一样。
“是啊。”彼得斯太太说着从胸口处掏出那张钞票,并逗惹似的甩得哗哗直响。
“有人请我到一家——一家茶叶店去干活。”彼得斯先生努力作出轻松的样子说,“明天就上工。但是我必须买一双——”
“你撒谎。”彼得斯太太收好钞票,对于丈夫的诡计,她已然洞察,她说,“没有哪一家茶叶店、旧货铺、废品回收站会要你的。我洗工作服、工装裤,两手的皮都磨破了,好不容易才挣到那一块钱。难道你以为从肥皂泡沫里挣来的钱可以让你去换取那些灌进你肚子的啤酒泡沫吗?别做梦了!你最好别打那块钱的主意啦。”
很显然,即使塔列朗(法国政治家,以纵横捭阖、善使手腕著称)的装腔作势也终是换不到那一块钱了。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外交手段还是很巧妙的。彼得斯先生足智多谋的气质拉住了他的半统靴的皮带,把他抬到一个新的立足点上。此时,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百般无奈的伤心神情。
“克拉拉,”他假惺惺地说,“继续挣扎也没用。你一直就不肯多理解我一下。老天知道我是如何用尽气力,拼命挣扎,就是想在不幸的波涛中冒出头来,可是——”
“别说啦,什么希望的彩虹啦,逐一克服困难,走向幸福之岛啦,”彼得斯太太叹了一口气,继续无奈地说,“这些话我已经听烦了。壁架上那个空咖啡罐头后面有一小瓶石炭酸,你就拿去喝个痛快吧。”
彼得斯先生沉思了一会儿。心中暗忖:下一步该怎么办呢!看来老办法已经行不通了。而那两个发霉的剑客正在破败的宅邸里苦苦等着他——所谓宅邸,就是公园里那张铁腿已经摇晃的长椅。如今,他的荣誉实难保全了。回来之前,他答应同伴要单枪匹马地攻打城堡,带回宝藏来供他们欢饮,给他们慰藉。他是那么胸有成竹地许诺的呀,因为挡在他和令人垂涎的那一块钱之间的只是他的妻子,是那个以前百依百顺的小女人——啊!——干吗不再尝试一下呢?以前只要用几句甜言蜜语,就可以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把她玩弄于股掌之上。是啊,为什么不再试试呢?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试过了。悲惨的穷困与相互间的憎恨和厌恶,已经使那些甜言蜜语消失殆尽。但是拉格斯代尔和基德在等他把那一块钱带回去呢!
彼得斯先生偷偷朝妻子瞥了一眼。她已经胖得没有模样了。一身肥肉溢出了那把破旧的椅子。此刻,她正神情恍惚而奇特地望着窗外。眼睛红红的,看得出她刚哭过。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彼得斯先生暗忖道。
敞开的窗户外面空空如也,只看到砖墙和单调光秃的后院。假如吹进来的风不带一丝和煦的暖意的话,整座城里仍然是一片仲冬景色,对围攻的春天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孔。但是春天的到来并没有隆隆炮声伴随,她是地道兵,是地雷手,不容你不投降。
“我还是得试试。”彼得斯先生扮了一个苦脸,喃喃自语着。
于是,他踱步来到妻子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克拉拉,亲爱的,”他的语气连一只小海豹都骗不过,“我们为什么一定要顶嘴呢?难道你不是我的小亲亲吗?”
可是彼得斯先生,爱神圣洁的总账上已经有了你不光彩的记录。你的罪名是企图蒙骗、伪造并使用爱神最圣洁的称呼。
然而春天的奇迹还是实现了。春天的先兆从黑墙之间的小胡同里溜进了后屋。看着仿佛很可笑,可是——哎,那本来就是一个捕鼠夹,你们,太太和先生,还有我们大家无一幸免,全都给夹住了。
所以,又红又胖的彼得斯太太,如同尼俄柏(希腊神话中尼俄柏有七子七女,她嘲笑了只有一子一女的拉东娜,于是拉东娜的子女把尼俄柏的子女全部射死,尼俄柏悲痛而绝,化为一块终年淌水的岩石)或者尼亚加拉(美国东北部的大瀑布)那样泪水滂沱,她激动地伸出双臂一把抱住她的丈夫,软瘫在他身上。彼得斯先生本可以想法子把那张钞票从存放的地方掏出来,只是他的胳臂被箍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你爱我吗,詹姆斯?”彼得斯太太问道。
“当然,爱极啦,”詹姆斯说,“不过——”
“你不舒服啦!”彼得斯太太嚷道,“你脸色怎么这样苍白,样子看上去这么疲倦?”
“我觉得身体很虚弱。”彼得斯先生说,“我——”
“哎,等一会儿,我知道是什么原因。等一会儿,詹姆斯。我马上就来。”
临去之前,彼得斯太太又搂了他一下,劲道之猛使他想起了可怕的土耳其人。她随即匆匆跑出房间,下了楼。
彼得斯先生用两只手的大拇指钩着背带。
“行啦,”他长出了一口气,向天花板吐露说,“我把她骗上手啦。没想到我老婆的心肠居然这么软。嘿,先生,我简直成了下西区的克劳德·梅尔诺特(英国作家利顿所著《里昂夫人》中的人物,他是园丁的儿子,伪装成科莫亲王,赢得了女主角的欢心)。就目前来看,我已经十拿九稳,等下准能把那一块钱弄到手。只是不知道她跑出去干什么了。大概是去告诉二楼的马尔登太太,说我们又和好如初了。我得记住,这没用的东西!拉格斯代尔还说要揍她呢!”
没多大功夫,彼得斯太太拿着一瓶菝葜水(藤本植物,根茎可入药,有祛风解毒的作用)回来了。
“幸好我有那一块钱。”她兴奋地说,“不然你的身子就全垮啦,宝贝。”
彼得斯太太把那东西倒出一匙,塞进彼得斯先生的嘴里。接着,她坐到他腿上,喃喃地说:
“再叫我一声亲亲,詹姆斯。”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下,他已经被他的有血有肉的春天女神镇住了。
春天来了。
而口干唇焦的拉格斯代尔先生和基德先生,此刻还坐立不安地待在联合广场的长椅上,等着达太安和他那一块钱。
“一开始我就该掐她的脖子。”彼得斯先生暗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