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线木偶(1 / 1)

在第二十四大街和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窄巷的交汇处,有一位警察正在那里巡逻。而在街道的上方,正好横亘了一条高架铁轨。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再过几小时天就亮了,而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难熬的,再加上四周潮湿的空气,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一位身穿长款大衣的男人此时正悄悄穿过那条漆黑的小巷,他的步伐很快,头顶戴着的帽子被压得很低,已经挡住了他的额头。他的手里好像还提着什么东西。警察很有礼貌地走过来拦住了他。在询问中,警察故意流露出强势与自信,而这源于他自己的职责,更多的是权威。在这个时间,在这样一个恶贯满盈的小巷中,一个人行色匆匆,还提着重物——所有这些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可疑”这两个字。所以警察必须要体现出自己的职能,调查一番。

这位嫌疑人很配合地停下了脚步,将帽子向后推了推,露出了额头,再加上路灯微弱的光线,才得以看清楚他的脸庞,一派气定神闲。他的鼻梁骨很长,眼睛深邃幽远。他的手上戴着手套,但这并不影响他将手伸进大衣兜里取出一张名片,进而交给前来询问的警察。警察将名片举起,就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医学博士查尔斯·斯宾塞·詹姆斯。地址上写明的街道和门牌号也是处于被人尊敬的社区,这一点甚至不会引起人们一丝的好奇。警察的目光又向下看了一眼医生的手,一目了然——一个漂亮的黑色皮革药箱,上面还有一些小银架做装饰——这进一步为他的身份作了保证。

“好吧,医生,”警察说着便为他闪出了一条路,语气笨拙但很亲切,“这个时候出诊可要格外小心,最近在这里出现了很多盗窃、抢劫的案件。这个夜晚简直太糟糕了,虽然不冷,但湿气太重了。”

詹姆斯医生礼节性地点着头,接着也说了一两句关于天气的话题来附和警察的观点,之后他就快步离开了。在这个夜里,他已经接受了三次夜间巡逻警察的检查了,每一次他都递上名片,还让警察一眼就看到他手里提着的专职敬业的药箱。这些足以让他挺直腰杆,让警察相信他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好医生。倘若真的有某一位心思细腻的警察在第二天去核对名片上所登记的名字与住址的真伪,那么他会发现地址是真实的,而且在漂亮的门牌上也写着医生的名字。并且,詹姆斯医生正穿戴整齐游刃有余地工作着,办公室的装备十分精良——他还会得到与其相处过两年的社区居民对这位医生的优秀评价,他是一位良好的公民,具有奉献精神的医生,并且向来如此。

因此,那些维护和平的热心家伙中,如果有一位能够窥探一眼表面完美无瑕的箱子里面,准会大惊失色的。当打开箱子,你能看到的第一件物品就是一套新式的工具,名为“撬锁专家”,是专为保险箱设计的。其实这个优雅的名字只不过是那些盗窃保险柜的人自己为它封的名号。这套工具采用了很特别的设计理念——短小却强大的撬棍,一套奇怪的钥匙,脾气火暴但品质一流的蓝钢钻头和冲头——所有这些都能轻而易举地钻透钢制的保险柜门,就像老鼠吃奶酪一样简单。夹钳可以像水蛭吸附人体皮肤那样,牢牢地吸附在光滑的保险箱的拉门上,之后就像拔牙一般,轻松利落地拔出嵌入门里的密码锁。在华贵的“药箱”的内侧,有一个小袋子,里面装有半瓶硝化甘油,如果装满的话,可以装四盎司。在工具的下面,是一些皱皱巴巴的钞票和几把金币,这些钱总共加一起应该有八百三十美元。

在詹姆斯医生的社交圈里,人员非常有限,而他则被朋友称为“了不起的‘希腊人’”。这种神秘的封号一半来自于他给人带来的冷酷的感觉和自身的绅士风度;另一半则暗暗涵盖了在另外一个领域,他是一位领导者,一位策划者,一位可以凭借自己的住址和职业来赢得社会权力和威信,并且借此来做一些危险事业的人。

在这个圈子中,还有其他几位成员,他们分别是:斯基才·摩根、根姆·德克尔——他们是专家中的“撬锁专家”;还有利奥波德·普雷兹菲尔德,他从事的是珠宝生意,所以负责操控三人工作小组所收集来的珠宝饰品的销售渠道。他们所有人都是忠诚于这个组织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对他们的事情秘而不宣,讳莫如深。

那晚,一整夜的工作成果让他们并不满意,因为辛苦的工作没有得到足够的回报。这是一家资历雄厚的老字号,他们所经营的是上等的纺织品。按道理说,在周六的晚上,在老式的双层侧螺栓保险柜里,不应该只有两千五百美元。但是,他们只发现了这么多,他们当场就平分了这笔钱,这是他们三个人当初就订好的规矩。按照他们的预期,在这里应该能找到一万到一万两千美元。但是店里的其中一个股东显然太保守,天色刚刚暗下来,他就带着装满大部分资金的衬衫盒子回家了。

詹姆斯医生走到了第二十四街,无论从哪里看这条街,都是空无一人。即便是长久以来一直在这里聚会的民间戏剧的爱好者们,这个时间也都回家睡觉了。蒙蒙细雨中,街道被淋湿了,石头铺就的小路上也聚集了许多小水坑。光线射到水中,再折射到其他地方,整个街道上有无数的亮片闪闪发光。一阵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雨水,从房屋之间的夹道吹了过来。

这位医生路过一个比周围的建筑物都高大的房屋,它的建筑风格与周围的房屋不同,而且墙面是由砖砌成的。当他刚走到拐角处时,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有人刚好把门打开。从门里走出一位黑人妇女,她的嘴里不停地咒骂着,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某人谈话——这个种族的妇女总是这样,无论当她们独自一人,还是被某种问题困扰的时候,她们都会如此发泄或请求别人的支援。从外表看,她应该是南方的老式佣人——喜欢聊天、行为放肆、忠贞不二,却不服主人的管束。单凭她的外形,就足以推断出她是一个丰满、整洁的人,总喜欢系着围裙,扎着头巾。

这突如其来的幽灵,从无声的房子里突然间冒出来,当她走到台阶下面的时候,刚好站在了詹姆斯医生的对面。她的大脑将刚才喊话的能量,转移到观察能力上,她停止了叫喊,死死地用眼睛盯住医生随身的药箱。“上帝保佑!”那个药箱吸引住了她,并且迫使她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她接着问,“您是一个医生吗,先生?”

“是的,我是一个医生。”詹姆斯停住了脚步回答道。

“哦,那请您看在上帝的分上,来看看钱德勒先生吧。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犯了急症,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他现在躺在**,动都不能动了,就像死了一样。艾米小姐让我去请大夫。我的天,如果你不出现在这里,在这个时辰该让老辛迪去哪里给他找个大夫。哦,如果老主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端倪,那就有热闹看了。先生,他绝对会立刻掏出手枪,对,是手枪——用脚步丈量好距离,之后决斗。还有那如同小羊羔一样的,艾米小姐……”

詹姆斯医生说:“前面带路,如果你需要一位医生的话。”他的脚已经登上了台阶,“但如果你只想找个人听你唠叨,那么我没空。”

黑人女人在前面领路,他们进了屋子,走过一个用厚厚的地毯铺就的楼梯,来到了两条灯光昏暗的走廊。在走到第二条走廊的时候,被累得气喘吁吁的引路人推开了一扇大厅的门。“我把医生带来了,艾米小姐。”

詹姆斯医生进入了房间,看见一位年轻的女士站在床前,他向那位女士略微鞠了个躬。之后他把手上的药箱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又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将它盖在椅背和那个箱子上面。他安然自若地走向床边。

一个男人躺在**,他的四肢大张,应该是一直保持着刚刚倒下的姿势——这名男子衣着华贵,只有鞋子是脱掉的;身体瘫软在**,一动不动,就像一个死人。

詹姆斯先生自身独具一种淡定的力量,他那镇定自若的气质就如同一种特殊的光环。对于他的客户来说,那种力量就像是在沙漠中备感软弱和荒凉的人,突然看到了甘露一般。尤其是女人,她们会在病室中,被这种特别的东西深深吸引。他对待病人的方式从来都不是刻意的讨好和谄媚,而是用一种稳重的方式。他踏实,有能力,他可以帮助人们克服命运的坎坷。他对病人给予的是保护,是奉献的精神。他的双眼充满了坚定,并发出棕色的光芒,就像磁石一样具有吸引力。他冷静的面部下面,给人们带来一种安宁祥和的感觉,就像牧师一样散发着潜在的威严。这一切都符合他医生的身份,因为这样他才能担负起知己或者安慰者的角色。有时候,在他第一次出诊到一位女士家里的时候,那些初见他的女人总会很信任他,并且告诉他,为了防止贼人入室盗窃,她们把钻石藏在了哪里。

通过无数次的实践,詹姆斯医生不用转动眼珠,就可以估算出这栋房子中陈设和家具的等级与质量。它们都价值不菲。同样地,他也对眼前的女人一目了然。她的年龄不大,几乎还没超过二十岁。她的容貌很迷人,不过现在她的脸色黯淡无光,笼罩着一种长期以来存蓄的忧郁。当然,这种忧郁不是刚刚产生的,而是由来已久。在她的额头,眉毛以上的地方有一块铁青色的淤青。作为拥有专业医术的詹姆斯,他一眼就能辨别出这块伤痕的制造时间,绝不超过六小时。

詹姆斯医生用手指去摸那男人的脉搏,而他的眼睛却在无声地向那位女士提出疑问。

“我是钱德勒太太,”她回答,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凄婉的感叹,具有标准的南方人含糊的语调,“我丈夫突然发病了,就在你来这里的十分钟前。应该是心脏病,在此之前他也犯过病,其中有几次的情况也非常糟糕。”在现在这个时辰,病人却穿着整齐,女士觉得似乎应该进一步解释一下:“他晚上出门了,很晚才回来——晚宴,我相信他是去参加晚宴了。”

詹姆斯医生现在将注意力全部转向了他的病人。对于他的“专业性”,毋庸置疑。无论他从事哪一种职业,是“作案”还是“医治”,他总会全身心投入,并做到完美。

病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岁,他的面容给人一种鲁莽和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感觉,不过长得还算周正,五官对称,还有一种幽默的味道,算是一种补充吧。从他的衣服上,散发出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医生缓慢地解开了病人的外衣,然后用小刀把他的衬衫从领口处划开,直到腰部。清除所有的障碍后,他把耳朵放在他的心脏处,专注地倾听胸口上的声音。

“二尖瓣关闭不全?”他站起身,小声地说道。话的结尾处,用了一个不确定的上扬的语调。他又俯下身子听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次他十分确定地说:“二尖瓣关闭不全。”

“夫人,”他开始说道,语气中包含安慰的色调,以扫除人们心里的焦虑,“有一个概率是——”他慢慢地转过头,面向那位女士。他看到这位女士脸色发白,晃动了一下,便晕倒在了那位黑人老女人的怀里。

“可怜的小羊羔!可怜的小羊羔!他们是不是把辛迪大妈的宝贝害死了?但愿上帝可以用他愤怒的火焰烧死那些将她引入歧途的人,那些伤害了她天使般心灵的人,那些让她陷入不良处境的……”

詹姆斯医生说:“抬起她的脚,”一边说一边帮她撑住毫无支点的下肢,“哪里是她的房间?必须把她放到**休息。”

“在这里,先生,”那个扎着头巾的黑女人,用她的头指着一个方向,顺着她指点的方向是一个关上的房门,“艾米小姐的房间在那儿。”

他们把她抬进了房间,并安置在她的**。她的脉搏跳动得很微弱,但是至少还很平稳,不会就此昏厥,没办法恢复意识而从此一直沉睡下去。

“她是思虑过度,”医生说,“睡眠是一个很好的补救措施。当她醒来的时候,记得给她喝一杯加热的甜酒——里面再放一个鸡蛋,当然,得她肯吃下去才行。对了,她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自己撞的,先生。我可怜的小羊羔,她摔倒了——不,先生,”老女人的种族中带有的易变性格,让她突然变得愤怒,她说,“老辛迪是不会让我为了那个恶魔说谎的。是他干的,先生。但愿上帝惩罚他的手,让它烂掉——啊!辛迪答应过她甜美的小羊羔,绝对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的。艾米小姐受伤了,先生,她的额头是她自己撞的。”

詹姆斯医生走到一个精美的灯架旁,用手将火焰捻暗了一些。

“你留在这里陪你的主人,”他下令道,“注意保持安静,尽量让她可以多睡一会儿。如果她睡醒了,就给她加热的甜酒。如果她变得更加虚弱了,就过来告诉我。这件事很奇怪。”

“在这里,比这件事奇怪的事情多着呢。”黑人女人又开始发牢骚了。不过,医生却一改故态,用命令的语气强制她闭嘴。他经常用这种声音平息那些癔症发作的病人。他回到了另外一个房间,用手轻轻地关上了门。这个男人始终一动不动地躺在**,但是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的嘴唇似乎在表述一些文字,詹姆斯医生低头仔细倾听他窃窃私语般的声音:“钱!钱!”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医生问道。他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但足够清晰。那个人的头部微微点了点。

“我是一个医生,是你的妻子派人叫我来的,他们告诉我,你是钱德勒先生。你现在的情况有些危险,千万不能太过激动或者紧张。”

病人的眼睛似乎在向他招手,医生赶紧俯下身子,倾听他微弱的声音。

“钱——两万美元。”

“这笔钱在哪里?——在银行吗?”

眼神表达了否定的含义。“告诉她,”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两万美元——她的钱。”他的眼睛在这个房间里到处徘徊。

“你把这笔钱放在什么地方了?”詹姆斯医生的声音就像海妖塞壬一样神秘,极具**,他想要从这个神志不清的男人那里获得这笔钱的下落,“是在这个房间里吗?”

他认为他看到的暗淡下去的眼神,是表示对这句话的赞同。而他手指下的脉搏却细若游丝了。

詹姆斯医生的大脑和心脏,此时都产生了另外一个职业的本能反应。他果断地抉择,就像他在做其他事情一样雷厉风行,他决定探知这笔钱的下落,即便其成本是一个人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掏出了一个空白的开处方的便签,从上面撕下来一张纸,按照常规,潦草地写下了适合病人服用的药方。他走到了房屋门口,轻轻地叫那位老女人,并把处方给她,嘱咐她去药店,把这些药买回来。

她喃喃自语了几句,便独自离开了。医生走到钱德勒夫人的床边。她睡得很香,而且脉搏也强劲了许多。她的额头除了因为淤血而变得红肿的地方外,其余地方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并且上面还有一层微小的汗珠。除非受到外界的打扰,否则她还会继续睡上几小时。他找到了大门的钥匙,在把房门锁上后,才回到刚才的房间。

詹姆斯医生看了看手表,他还有半小时可以自由使用,因为那个老女人不可能在比这个还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赶回来。然后,他找到一只水罐和平底的玻璃杯。他又打开了他的药箱,拿出了装有硝化甘油的小瓶子。而他的那些兄弟——善于摆弄钻头和扳手的兄弟,称它为“油”。

他把这种淡黄色、黏稠**滴了一滴到平底的玻璃杯中,又拿出银色的注射器,拧上针头,仔细按照注射器上的刻度测量了每次的取水量,之后分多次稀释了硝化甘油,最后在玻璃杯中差不多有半杯的水。

就在这天晚上,也就是两小时之前,他同样是利用这个注射器,把未被稀释过的**注射到一个保险柜中。注射的小孔是在保险箱锁上事先钻好的。在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后,保险锁中控制运动的螺栓被摧毁了。现在,他要用同样的手段来撼动一个人的生命——炸开这个人的心脏——每一次强烈的撼动都是为了让人垂涎的金钱。

同样的方式,却打着不同的幌子。前者是一位狂野暴躁、充满原始能量的钢铁巨人,而这位,则是将致命的武器掩盖在柔软的天鹅绒和美丽的蕾丝花边之下的投其所好的朝臣。因为,医生正在用他的针管抽取那些被稀释了的**,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注入病人的体内。这种被稀释了的**称为三硝酸甘油酯溶剂,也就是在医疗界众所周知的最强的心脏兴奋剂。两盎司的硝酸甘油足以炸裂一个坚固的保险柜;那么一滴硝酸甘油的五十分之一的容量,可以让一个人错综复杂的生命机制永远停止工作。

但不是马上。他没有这么打算。首先,出现的现象是让这个人的生命活力快速增强,心脏在剧烈的运动之下,为身体中的每一个脏器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因为心脏会在这种**致命的刺激下奋力跳动,血管中的静脉血液会快速地流回它的源头。但是,作为一位医生,詹姆斯知道,用这种方式来猛烈地刺激心脏,也就意味着死亡。这种感觉就好比用步枪对准他的心脏,之后让子弹迅速穿过。在这种“油”的刺激下,血液的流动量会增大,这就造成原本就拥挤的血管更加流通不畅,最终全部堵塞,生命将停止活动。

医生将已经没有意识的钱德勒先生的前胸露出,轻松而巧妙地将注射器里的**,注射到他心脏区域的肌肉中。他有两项专长,无论哪项都干得利落完美。注射完成后,他仔细地擦拭了他的针头,并且将不使用时,用来堵住针孔的细金属丝插好。

三分钟后,钱德勒再一次睁开了眼睛,并且开口说话。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依旧很微弱,但足够让人听得清楚了。他询问是谁在照料他。詹姆斯医生把他是怎么到这里的和大致的情况又作了一次说明。

“我的太太呢,她去哪儿了?”病人问。

“她在睡觉——由于过度思虑和疲劳。”医生回答,“不过我不建议你现在去叫醒她,除非——”“不用——没有必要了。”钱德勒的呼吸短浅而急促,所以说话时也是断断续续的,“为了我……去叫醒她……她不会……感谢你的。”

詹姆斯医生展开了主动攻势,他绝不能把这短暂的时间浪费在闲聊上。

“几分钟之前,”他开始问道,此时的语气是属于他另外一种职业的,因为足够阴森严肃,也足够直接,“你刚才想要告诉我一些事情,是关于一笔钱的。我没有期待你会对初次见面的我十分信任,但是我必须告诉你,焦虑紧张或者是担忧等情绪都会对你的健康不利。假如你想要我帮你传递一些信息——借此解除你的焦虑——关于两万美元,我记得你清晰地提到过这笔钱的数目——你最好还是都说出来。”

钱德勒先生没有办法移动自己的身体,包括他的头,所以他只能转动眼睛,看向说话人的方向。

“我说了……这笔钱……放在哪里了吗?”

“没有,”医生回答道,“我只是通过你之前的话猜测而已,好像你很担心这笔钱是否安全。如果它们就放在这个房间的话——”

詹姆士医生突然停下来不说话了。因为他担心是不是自己所说的话已经让对方怀疑了?是不是在病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是不是有一丝怀疑的目光?他怀疑自己有些心急了,是不是说得太多了,问得太迫切了?不过他的怀疑和不自信在听到钱德勒接下来的话时,便全部消失不见了。

“除了……那边那……保险箱。”他呼吸急促地说,“还会……在哪儿?”

他的目光移向这个房间的一个角落。说实在的,直到跟随目光的指引,医生才第一次见到了那个铁质的保险箱,它的体积很小,而且被拉下来的窗帘挡住了一半。

医生站起身,用手指触摸病人的脉搏,脉搏跳动得十分剧烈,而时不时还夹带着具有危险信号的停顿。

“抬起你的胳膊。”詹姆斯医生命令道。

“你知道的——我根本不能动,医生。”

医生快速走到门口,打开门,听了听外面的响动,寂静万分。他没再绕圈子,而是径直走向了保险箱。他仔细地观察了保险箱,它的样式是老款的,保密设置很简单,至于安全性也就只能防止家里的佣人顺手牵羊而已。以他的专业性来讲,与其说它是保险箱,不如说它就是个玩具。在他的眼里,这个玩具就像是用稻草和纸板糊成的小盒子,从这个东西里面取钱,简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他可以选择用钳子把密码锁拔出来,或者是用钻头钻开制动栓然后打开保险箱的门,如果这样做估计两分钟就搞定了。但换个方法,或许一分钟就差不多了。

他单膝跪在地板上,把耳朵紧贴在保险柜的密码盘上,之后用手慢慢地扭动旋钮。果然如他所想的,这个密码箱是单组密码锁。所以当螺栓被制动的时候,他的耳朵会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嗒声。这个声音虽然微小,但对于拥有敏锐听力的他来讲,已经足够了。他成功地对上了密码,之后转动手柄,保险箱被打开了。

但是保险箱里面什么都没有——铁盒子里空空****的,哪怕一片废纸屑都没有。詹姆斯医生站起来,走回到床边。

垂死的人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大汗淋漓,但就在那张憔悴的脸上居然有一丝不屑和嘲讽的冷笑。

“我还从没……从没见过,”他费尽力气地说,“治病的医生和……入室盗窃的人合二为一!你有两种职业……能够获得双份报酬……收入很可观吧……亲爱的医生!”詹姆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尴尬的场景,而眼下他正在经历。这种经历比之前的任何挑战都磨炼人,也考验人。这位生命垂危的人,居然用魔鬼般的微笑嘲弄着他,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境遇,也使得他陷入了一种荒谬和不安之中。但是他的素养却使得他能够保留清醒的头脑和一份尊严。他掏出手表,看着指针的转动,等待着眼前的男人死去。

“你对……那笔钱……也太……心急了。可是,亲爱的医生……那笔钱……你绝对……看不到。它们很安全。绝对的安全。因为那些钱在……我的赌注……经纪人的……手里。两万……美元……都是艾米的钱。我拿它去……赌马了……也输光了……一分都没有剩。我是个败家子,强盗先生……对不起,应该是……大夫,但是,我输得很坦然。我想……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你一样……只是表面光鲜的恶贯满盈的人。医生……哦,错了……强盗先生,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的人。给受害者……原谅我又错了……给病人倒一杯水……没有违背……你这个行业的……职业道德吧?”

詹姆斯医生给钱德勒先生倒了杯水。但是他已经病得几乎无法吞咽了。一股强劲的药力很有规律地阵阵袭来,他已经站在死亡大门的门口了,然而即便这样,他仍旧不忘羞辱一下别人。

“赌棍……酒鬼……败家子……都是我,可是……一个医生居然是盗贼!”

医生对他的羞辱和刁难只用了一句话回应。他轻轻地俯下身,怒视着钱德勒急剧扩散的眼神,用手指着那位正在沉睡的女人的房间。他的姿势如此含蓄深远、耐人寻味,以至于连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都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抬起头,看向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但是他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了医生冰冷的一句话——这是他在这个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我从来没有——打过一个女人。”

要对这种人作出分析和研究那简直就是徒劳的,没有哪一门知识可以解释得了他的行径和内心。人们总会在提及一些人或事的时候说“他会做出这种事的”,或者“那件事他做得出来”,他就是这些人的后裔。我们仅仅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这样的人类,而且我们也会经常看到他们,谈论他们的无耻行径,谈论他们毫无遮掩地所做的事情,就像孩子们经常看并且谈论的一种节目:提线木偶。

然而,这两个人——一个是谋财害命的强盗和凶手,站在受害人面前;另一个虽然没有严重违法,但行为更其恶劣,令人嫌恶,他躺在受他迫害、侮辱和毒打的妻子的房屋里;一个是虎,另一个是狼,他们两人互相憎恨对方的卑劣;尽管大家都罪恶昭著,却互相炫耀自己的行为准则(即使不谈荣誉准则)是无可指摘的。

詹姆斯医生的反驳肯定刺伤了对方剩余的羞耻心和男子气概,成了致命的一击。他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临终红斑;钱德勒停止了呼吸,几乎没有颤动,已经一命归天。

他刚咽气,黑人女人配好药回来了。詹姆斯医生一手轻轻按着死者合上的眼皮,把结果告诉了她。她并不伤心,只带着遗传的,与抽象的死亡友好相处的态度,凄凉地、抽抽搭搭地抱怨说:“可不是吗!上帝自有安排。他会惩罚有罪的人,帮助落难的人。他现在该帮助我们了。辛迪为了买这瓶药,把最后一枚硬币都花了,结果药也没用上。”

“难道钱德勒太太没有钱吗?”詹姆斯医生问道。

“钱?先生,你知道艾米小姐为什么晕倒,为什么这么虚弱?是饿成这样的,先生。家里除了一些破饼干以外,三天没有吃的了。那个小天使几个月前就变卖了她的戒指和怀表。这座房子里的红地毯和漂亮家具全是租来的,催租的人凶极了。那个魔鬼——饶恕我,上帝——他已经在你手里遭到了报应——他把家产全败光了。”

医生的沉默使她越说越来劲。他从辛迪杂乱无章的独白中理出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其中交织着幻想、任性、灾难、残酷和傲慢。她喋喋不休的话语组成的模糊概貌中,有几幅比较清晰的画面:遥远南方的一个舒适的家庭;草率的,随即后悔的婚事;充满侮辱和虐待的不幸生活;女方最近得到一笔遗产带来了重振家业的希望;狼夺去了那笔钱,两个月不照面,在外面挥霍得精光;一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又回来了。从一团乱麻似的故事里可以看到一条纯白的线索:黑人女人的质朴、崇高和始终不渝的爱,不论任何艰难险阻,她都坚定不移地追随着女主人。

她终于住嘴时,医生问她家里有没有威士忌或者任何什么酒。黑女人说有,餐具柜里还有那条豺狼剩下的半瓶威士忌。

“照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样,倒些酒,兑些热水,打个鸡蛋在里面。把你的女主人叫醒;让她喝下去,然后告诉她家里出的事。”

十来分钟后,钱德勒太太由老辛迪搀扶着进来了。她睡了一会儿,喝了热酒,看上去不那么虚弱了。詹姆斯医生已经用床单盖好了**的死人。

那位太太哀伤和半含惊恐的眼睛朝**一瞥,向她保护人身边更挨近了些。她的眼睛干而发亮,极度的痛苦使她的泪水已经涸竭。

詹姆斯医生站在桌边,他已穿好大衣,手里拿着帽子和医药包。他的神情镇定安详——他的职业使他见惯了人类的痛苦。只有他那闪烁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审慎的、医生的同情。

他体贴并简洁地说,由于时间太晚,请人帮忙肯定有困难,他可以亲自去找合适的人来料理后事。

“最后还有一件事,”医生指着打开的保险箱说,“钱德勒太太,你的丈夫最后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把保险箱的组合号码告诉了我,让我打开。如果你要使用,请记住号码是四十一。先朝右拧几圈,再朝左拧一圈,停在四十一这个数字上。他虽然知道自己即将去世,却不让我叫醒你。

“他说他在保险箱里存了一笔数目不大的钱——也够你用来完成他最后的请求了。他请求你回你的老家去,以后日子好过一些的时候,请你原谅他对你犯下的种种罪愆。”

他指指桌子,桌上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钞票上面放着两摞金币。“钱在那儿——如他所说——一共是八百三十元。请允许我留下我的名片,以后有我可以效劳之处,请吩咐。”

他在最后时刻居然顾念到她——并且想得很周到!来得太迟了!但是这个谎话在她认为已经成为一片灰烬和尘埃的地方煽旺了一个柔情的火花。她脱口喊道:“罗勃!罗勃!”转过身,扑在忠诚的仆人怀里,用泪水冲淡她的悲哀。在往后的年月里,凶手的假话像一颗小星星,在爱情的坟墓上空闪烁,给她慰藉,争取她的原谅,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黑人女人把她搂在胸口,像哄小孩似的低声安慰她,她终于抬起头——但是医生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