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的人生(1 / 1)

一个人抽着一个接骨木的烟斗,正坐在办公室的门口。这个人就是这里的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先生。在远处,可以看见耸入云端的坎伯兰山脉,在午后的薄雾中呈现出一种灰色下特有的蓝。在居留地大街上,只有一只威风凛凛的花斑母鸡走在上面,并且还“咯咯咯”地叫嚣着。

不远处传来车轴转动的吱吱呀呀的声响,没过多一会儿,就有一辆被粉尘包裹住的牛车疾驰而来。在这辆牛车上坐着的就是兰西·比尔布罗和他的妻子。牛车在治安官办公室的门口停了下来,并且夫妻二人都下了车。兰西身高六英尺,比较瘦,皮肤呈红褐色,头发是黄色的。大山赋予了他冷峻的外表,就好像穿着一件盔甲。他的妻子则穿着花布做的衣裳,身材也很瘦,虽然头发是被拢起的,但还是不很精神,体现出一种烦躁的情绪。或许这些景物和人物,再加上那只花斑母鸡就已经构成了一幅忧郁山村的画作。

出于身份的考虑,治安官赶忙穿上了鞋子,之后站起身,将两位带进了办公室。“我们要离婚。”女人说。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寒冷的风吹过松林,沙沙作响,又带着一丝凄凉。她看了一眼兰西,用意是想知道兰西是否同意她说的话,甚至包括陈述的事实是否真实,是否全面,是否有所偏袒,总之就是想确认一下。“离婚,”兰西冷酷地点了点头,说:“我们过不下去了。在这座大山里面,即使是一对和和美美的夫妻都生活得很无趣。更何况她还不是那种让人舒心的人。一天到晚不是像野猫一样发狂,就是像猫头鹰那样阴沉着脸。根本就没有男人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在说别人之前怎么不先看看你自己有多窝囊,”女人虽然这样说,但表情却没有很激动,“你看看你那群狐朋狗友,不是无赖就是酒贩子,喝了玉米酒回来就直接扎到**呼呼大睡。还有你养的那群恶狗,我还得天天伺候着。”“她总是摔锅盖,”兰西受到指责很不服气,于是便反过来讥讽道,“她居然用滚烫的水往浣熊狗身上泼,她这个蠢女人,根本不知道这条狗有多好,在整个坎伯兰山就找不出第二只这样的。还有,她不仅不愿意给我做饭,还总在半夜的时候唠唠叨叨,还让人怎么睡!”

“他总是不老老实实地缴税,所以山里人才叫他二流子,和这样的人过日子,我也睡不着。”

治安官开始淡定从容地执行公务了,他首先把一把椅子和一张木凳并排摆好,让两位当事人坐好。然后翻开办公桌上面的法条,开始仔细查看法条索引。不大会儿工夫,他把眼镜拿下来擦拭了一下,又把墨水瓶重新摆放了一下,说:“在法律条文上,还有规章制度上,我并没有查阅到本法庭具有这个权限。但是,根据平等的原则,还有宪法、《圣经》里反推论的箴言,我觉得既然我们治安官有权利批准人们结婚,那么我们也应该可以批准人们离婚。所以我可以给二位办理离婚手续,并且遵守最高法院的决定,我所颁发给二位的离婚证书是有效的。”

兰西·比尔布罗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放烟叶的布口袋,并且从这个小口袋里掏出五美元放在了桌面上。他说:“我就只有这五美元了,这还是用一张熊皮和两张狐狸皮换来的呢。”“我们这里办理离婚案件的手续费,”治安官说,“就是五美元。”他故意装出不屑的态度,之后把钱装进了自己粗呢布料的坎肩口袋里。接着,这位治安官费了好多脑细胞,用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写出来一份证书。他把内容写在了半张大纸上,之后又用另外一张大纸原样抄写了一遍。兰西·比尔布罗和他的妻子听着治安官宣读那份可以为两位换取自由之身的文件:

根据法律条文的规定,现宣布:兰西·比尔布罗与其妻子阿里艾拉·比尔布罗今天来到本法官这里协议决定,两个人从此一刀两断,无论今后彼此境况如何。签订协议时,当事人神志清醒,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凭借本州治安和法律的庄严,特发此离婚证。上帝作证,今后再无瓜葛,绝不反悔。

田纳西州,比德蒙特县

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

治安官刚要把这张离婚证明递交给兰西,却突然被阿里艾拉的声音阻止了。两个男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天生对于感情就很迟钝的男性,碰到了一个女人出人意料的变卦。“法官大人,你先等会儿再发离婚证,事情还没说清楚呢。我还得索要我应有的权利呢,我的赡养费呢?一个男人要抛弃自己的妻子,却一分钱都不给,这可说不过去。离婚之后,我得去找我的哥哥埃德,他家住在霍格巴克山。我去之前总得买双新鞋,还有鼻烟之类的东西吧。兰西既然能付得起离婚费,那我的赡养费他也得给。”

兰西·比尔布罗都听傻了。在此之前他可没听说她要赡养费啊。女人啊,总是横生枝节,不停地制造麻烦。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倒是觉得这个问题确实需要法律的裁定。不过法条上可没写要给多少赡养费。他觉得这个女人确实需要一双鞋子,因为霍格巴克山的道路崎岖不平,还满是小石子。

“阿里艾拉·比尔布罗,”治安官完全一副法官的派头,问道,“在本案中,你觉得你需要多少赡养费?”

“我觉得,”她说,“我要买鞋子,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五美元应该可以了。赡养费才五美元,这简直就算不上什么。不过我觉得只要能让我到埃德哥哥家就行了。”

“钱数上来看,还算合理,”治安官说,“兰西·比尔布罗,本官判你需要支付给原告五美元作为赡养费,之后才会给你们颁发离婚证书。”

“我没有钱了,”兰西很郁闷地说,“刚才我所给你的,就是我所有的钱了。”

“你如果不支付这笔钱,”治安官将眼睛挑得很高,目光是从眼镜的上方射到兰西身上的,他继续说,“就是藐视法庭。”

“我想,如果可以缓一天的话,”这位丈夫诚恳地央求说,“如果是明天,我或许能凑出来。我从来没考虑过还有赡养费这么一回事。”

“现在休庭,明日再审。”贝纳加·威德普说,“你们两个明天再来这里听判,然后再给你们离婚证。”他又坐回门口,并解开了刚穿上的鞋的鞋带。

“我们现在去山下的齐亚大叔家,”兰西决定说,“现在也只能住在他家了。”他爬上牛车,阿里艾拉也从另外一边上了车。兰西拉扯缰绳,小红牛跟着慢悠悠地转了方向,之后牛车又裹着尘土离开了。

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又开始抽那个接骨木烟斗了。黄昏时,他订阅的报纸被送了过来。他开始专心地读报,直到光线越来越暗,他无法看清上面的字迹。接着,他点燃了桌上的牛油蜡烛,借着烛光,一直看到月亮挂在天空中,到了晚饭的时间了。他家住在山坡上,那棵剥皮白杨树的旁边有一个双开间的小木屋就是他家。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他需要穿过一条被月桂树层层掩映的小岔路。当他正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从树丛中跳了出来。这个黑影,带了一顶帽子,帽檐被压得很低,几乎遮上了一大半的面孔,他用枪指着治安官的胸口。

“钱,我要钱,”那个人说,“不要啰唆,我的神经很紧张,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扣动扳机。”

“我只有五……五……五美元。”治安官一边说着,一边顺从地掏出了兜里的钱。

“把钱卷起来,插进枪口里。”那个人命令道。

那五美元是一张新钞,所以很脆。治安官虽然被吓得瑟瑟发抖,但是他的手指头还是可以完成这个卷钱的动作的,只是要把钱卷对准枪管不是很容易。

“好了,你可以走了。”那个人说。

治安官怎么敢再停留半刻,当然撒腿就跑。

第二天,那辆小红牛拉的车又来了,依然在办公室的门口停下。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知道他们今天会来,所以早就把鞋子穿好了。兰西·比尔布罗当着治安官的面,把五美元交给了他的妻子。治安官看见那张钱的时候,目光呆滞。因为那张钱是卷起来的,就像是被放到过枪管里面。但是,治安官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觉得或许有同样巧合的经历也是有可能的。他把离婚证书发给了这两个人。

从接过离婚证书的那刻起,这两个人变得有些不适应,他们伫立在那里,只是慢慢地将这个自由的凭证折好,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女人压抑着自己情感的宣泄,只是偷偷地看了一眼兰西。“你是要赶车回家了吧,”她说,“你记得面包我放在木架子上的铁盒里了。还有咸肉,我把它藏在烧开水用的锅里了,就怕狗会偷吃。还有,晚上要记得给钟上发条。”

“你这就去你哥哥家吗?”兰西问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关切,只是顺口一说而已。

“我得在天黑之前赶到他那里。我没期望他们会主动热情地接待我,只是除了那里,我也没地方可以去了。路还挺远,我得马上走了。那么,我们要说再见了,兰西——我是想说,如果你还愿意和我说再见的话。”

“如果连一句再见都不会说的人,那也就不是人了,就是畜生。”兰西的声音中透着难过,“除非你是着急走,不愿意等我说出来。”

阿里艾拉沉默不语,她默默地将手里的离婚证书和那五美元的赡养费小心翼翼地折好,之后揣进怀里。贝纳加·威德普的目光透过眼镜,射到那张五美元的钞票上,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钱已经归了别人。然后,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确实是她那时心里一直记挂的,这句话也充分地证明了她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中的一员,这句话还把兰西的处境与少数穷得只剩下钱的富翁相提并论。“今天晚上,老房子里会很寂寞吧,兰西。”她说。

兰西·比尔布罗双眼死盯着远处的坎伯兰山脉,在阳光的照耀下,山脉变成一片美丽的蓝色。只是,他没有看她。“我知道,一定会的。”他说,“但是有一个人有一肚子的怒气,吵着闹着一定要离婚,我又怎么能强迫她留下呢。”

“不是一个人闹着离婚的,”阿里艾拉也没有看着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板凳说,“更何况没有人要她留下。”

“可那个人也没说不让留啊。”

“可是那个人也没说要她留下啊。我觉得我还是马上动身,去我哥哥那里吧。”

“那只钟太旧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给它上发条。”

“那我和你一起先回去,给钟上了法条再走,兰西?”

在那个山民的脸上还是看不出有一丝激动的表情,但是他用自己厚实的大手牵住了阿里艾拉那只又小又瘦的、不再白皙的手。而她却不能将自己的感情控制得那么好,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脸上顿时闪耀出了光辉。

“我不让那些狗惹你生气了,”兰西说,“你说得对,我是有些窝囊,不进取。以后,还是你来给钟上发条吧,阿里艾拉。”

“其实我的心一直都留在那座木屋里,兰西,”她小声地呢喃,“心里永远都是你。我也不发脾气了。我们走吧,兰西,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我们赶回家吧。”

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看见他们两个人居然当自己是隐形的,当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不得不用一种方式来警示两个人他的存在。“我以田纳西州政府的名义——”他说,“警告你们,不得藐视本州的法律和法规。本法官看到两个相爱的人终于解开所有误会,拨开了存在已久的浓雾,现在重归于好了。我很是替二位开心。但是我的职责要求我必须维护本州的伦理道德和治安,所以我需要提醒你们二位的是,你们现在已经离婚了。就是在刚刚,我才将离婚证书交到了你们的手上。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不宜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在一起,不能做夫妻间才能做的事情,也不能享有夫妻间的权利。”

阿里艾拉一把抓住了兰西的胳膊。难道治安官的这番话是要告诉她,她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真正的爱情,刚刚接受了生活的惩罚,这么快就要再一次失去吗?

“但是,”治安官接着说,“本法官可以解除你们之间的障碍。我可以现在就为二位举行一个庄严的结婚仪式,让你们重新恢复高尚的婚姻状态。这样就可以解决已经离婚所造成的弊端了。只是,执行这个程序的手续费用,把所有的一切都包括进来的话,总共是五美元。”

阿里艾拉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转机,她没有多想,快速地将钱从怀里掏了出来。那张五美元的钞票就像一只长了翅膀的和平鸽,转瞬间就平安地落在了治安官的办公桌上。她挽着兰西的手,倾听着让他们结合的美丽、神圣的词句。阿里艾拉那黄色的脸上,因为羞涩或者因为幸福,总之是泛起了红晕。

这次,兰西先搀扶着她上了牛车,之后自己才爬上去,坐在了她的身边。那头小牛熟练地转身,之后,他们手牵着手,向山里进发了。

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又坐在了门口,解开鞋带,之后把鞋子脱掉。他摸了摸自己坎肩口袋里的五美元钞票,之后又抽起了他那个接骨木烟斗。在居留地大街上,只有一只花斑母鸡威风凛凛地走在上面,并且还“咯咯咯”地叫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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