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学术界论资排辈的规矩,鲁、顾算是两代人,鲁迅是师辈,顾颉刚为晚辈,本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冲突,况且二人平时很少接触,没有多少学术和生活上的来往。很多人对鲁迅如此刻薄顾颉刚有很多解释。
一部分人认为,鲁迅之所以对顾颉刚表现出极度厌恶的态度,应该是恨乌及屋,因为顾一直与胡适、陈西滢相近。有人(比如唐振常先生)轻描淡写,认为这不过是“开玩笑”:“谑而不虐,这个玩笑开得颇有童心,近乎天真。”这显然不对。因为没有人会拿原则开玩笑。而有人(比如陈漱渝先生)则根据鲁迅与许广平和章廷兼的通信内容认为鲁迅不满顾颉刚,主要是因为“顾颉刚自称只佩服胡适、陈西滢两人,而胡适在20年代却多次给封建军阀出谋献策,幻想由他们来‘裁军’、‘制宪’、实行‘联省自治’,甚至反对驱逐废帝溥仪出宫。陈西滢则是众所周知的鲁迅论敌”。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还不能完全解释鲁迅为什么对顾颉刚这么仇恨。因为即使对胡适和陈西滢,鲁迅在论争时,也没有违背自己为文原则而对他们进行人身攻击,更没有在小说中对他们进行影射。对“阎王”这么“宽大”的主儿会对“佩服”他们的“小鬼”那么严厉?这从道理上讲不过去。
还有一部分人在这诸多的解释中,提到的一种特别让人感兴趣。胡文辉先生在《鸟头与红鼻》一文中说:“鲁迅与顾颉刚交恶是现代文化界上的一大公案,据说起因是顾颉刚曾误信陈西滢之说,以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人盐谷温的著作。鲁迅自然耿耿于怀,从此就‘盯’上了顾颉刚。”我之所以对这种说法感兴趣,是因为鲁迅对别人造谣,说他呕心沥血之作《中国小说史略》是抄袭别人著作的人的确深恶痛绝。1926年陈西滢公开在报上说鲁迅:“他常常挖苦人家抄袭。有一个学生抄了沫若几句诗,他老先生骂到刻骨铭心的痛快,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原谅,只要你在书中有那样的声明,可鲁迅先生就没有那样的声明。在我们看来,你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情也就罢了,何苦再去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可是他还尽量把人家刻薄。‘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本来是自古已有的道理。”
为这个缘故,鲁迅不仅当时把陈西滢骂了个狗血淋头,慌得陈西滢的好朋友徐志摩为助朋友一臂之力,而出面要求双方“带住”。而且在10年后的1936年,鲁迅在做《且介亭杂文二集》的“后记”时,还在提及此事:“当1926年时,陈源即西滢教授曾在北京公开对于我的人身攻击,说我的一部著作,是窃取盐谷温教授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小说’一部分的。《闲话》里的所谓‘整大本的剽窃’,指的也是我。现在盐谷教授的书早有了中译,我的书也有了日译,两国的读者有目共见,有谁指出我的‘剽窃’来呢?呜呼,‘男盗女娼’,是人间大可耻事,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并将‘谎狗’的旗子,回敬自称‘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倘他无法洗刷,就只好插着生活,一直带进坟墓里去了。”可见鲁迅对此事的怨恨之深。如果顾颉刚的确是在这事上“做了什么孽”,那鲁迅对他怨恨也就容易理解了。可是,此说也有几处难惬人意:首先,说“顾颉刚误信陈西滢之说,以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人盐谷温的著作”,这从二人的知识背景上说不过去:陈西滢乃留英博士,他的文化背景以西学为主。换句话说,他对国学或东洋(日本)学问不太在行,这点,我们可以从他的文章中看出。所以,不太可能知道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与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有何关系,进而“造谣”说“抄袭”。这情形,正如鲁迅在《不是信》中对陈西滢造谣说自己骂个学生抄袭了郭沫若的几句诗时所言,“但我还要对于‘一个学生抄了沫若的几句诗’这事说几句话:‘骂得刻骨铭心的痛快’的似乎并不是我,因为我于诗向不留心,所以也没有看过‘沫若的诗’,因此更不知道别人的是否抄袭。陈西滢教授的那些话,说得坏一点,就是‘捏造事实’,故意挑拨别人对我的恶感,真可以说发挥着他的真本领”。而在这方面,专弄国学的顾颉刚显然比他在行也更有资格。其次,如果是“顾颉刚误信陈西滢之说”,那鲁迅骂陈西滢当比骂顾颉刚厉害。但实际上,正如上文所言:鲁迅骂陈西滢虽然厉害,可并没有像骂顾颉刚那样进行人身攻击。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其实鲁迅恨顾颉刚比恨陈西滢厉害。为什么?理由只有一个:谣言的制造者比谣言的传播者更可恨!
所以,我们不妨先推出这样一个结论:说鲁迅的名著《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的传播者虽然是陈西滢,可制造者却是顾颉刚。不是“顾颉刚误信陈西滢之说,以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人盐谷温的著作”,而是“陈西滢误信了顾颉刚之说,以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人盐谷温的著作”。那么,这个结论除了逻辑上的理由外,有没有直接证据呢?
这证据就出自顾颉刚的女儿顾潮写的回忆录《历劫终叫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一书。在书中,提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所谓“抄袭”一事时,顾潮这么写道:“鲁迅作《中国小说史略》,以日本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为参考书,有的内容就是根据此书大意所作,然而并未加以注明。当时有人认为此种做法有抄袭之嫌,父亲即持此观点,并与陈西滢谈及,1926年初陈氏便在报刊上将此事公布出去。随后鲁迅在《不是信》中说道:‘盐谷氏的书,的确是我的参考书之一,我的《小说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据它的,还有论《红楼梦》的几点和一张‘贾氏系图’,也是根据它的,但不过是大意,次序和意见就很不同。为这一件事,鲁迅自然与父亲亦结了怨。”
也就是说,在污蔑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是抄袭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一事上,出面传播谣言的虽然是陈西滢,而谣言的制造者却是顾颉刚。1
这样,我们也就明白为什么鲁迅对顾颉刚如此愤恨,以至于不惜在信件和小说中对其进行“人身攻击”的原因了:其一,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被别人判为抄袭几乎就意味着他学术生命的完结。所以,鲁迅对造谣的顾颉刚深恶痛绝而对其酒糟鼻进行没完没了的攻击,对传播这个谣言的陈西滢也谓之“谎狗”;其二,鲁迅所以特别愤恨顾颉刚,还因为他是一个“阴谋家”:自己造谣不公开,却叫陈西滢在报上叽叽喳喳。这特别让人感到愤恨(因为他造谣)而无奈(因为他没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