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10月,鲁迅偕许广平从广州来到上海。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他已有意与创造社和好,他在致李霁野的信中说:“创造社和我们,现在感情似乎很好。他们在南方颇受压迫了,可叹。看现在文艺方面用力的,似只有创造,未名,沉钟三社,别的没有,这三社若沉默,中国全国真成了沙漠了。”他们终于想到一起,都主张恢复《创造周报》,以“作为共同园地”,共同开展新文化运动。
创造社的领袖是郭沫若,鲁迅知道他参加过北伐,因此对于自己与郭沫若及创造社合作充满信心。到上海不久,鲁迅就与创造社联络。11月7日,郭沫若也很快指派创造社三位成员郑伯奇、蒋广慈、段可情与鲁迅洽谈,并达成合作意向和方式,决定恢复出版《创造周报》,发表联合声明。12月3日,在《时事新报》上刊登了《创造周报》复刊广告,由鲁迅、郭沫若、蒋广慈、冯乃超、张资平等三十余人为特约撰述员。合作的准备工作非常顺利,鲁迅满怀期待。可是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1928年1月15日,预定复刊的《创造周报》没有出版,却出版了创造社新创办的刊物《文化批判》,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对鲁迅进行猛烈的批判,其中有冯乃超的《艺术与社会生活》、成仿吾的《打发他们去!》、钱杏邨的《死去了的阿Q时代》等。
对于鲁迅的批判,创造社方面的成员没有对鲁迅作任何解释,原来联络的人也都不愿意再与鲁迅见面。鲁迅一下子被搞懵了,他先是保持沉默,静观事态发展。但是接踵而来的批判火力越来越猛,调子也越来越高,鲁迅不得已起而回击,写了《“醉眼”中的朦胧》等一系列文章。
在创造社批判鲁迅的文章中,要算郭沫若以杜荃为笔名在《创造月刊》二卷一期所发表的《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批评鲁迅的〈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一文措辞最为严厉,态度最为激烈,几近于恶毒谩骂和人身攻击。文章骂鲁迅是“资产阶级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像这样尊重籍贯,尊重家族,尊重年纪,甚至于尊重自己的身体发肤,这完全是封建时代的信念!”“资本主义对于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鲁迅是二重性的反革命人物”。
创造社责难鲁迅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甚至以鲁迅的籍贯、家族等作为奚落的资料。他们强加于鲁迅的是“代表着有闲的资产阶级,或者睡在鼓里的小资产阶级”,甚至使用漫骂的语言,“惹出了我们文坛的老骑士鲁迅出来献一场乱舞。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他这老态龙钟的乱舞罢”。
鲁迅和陈西滢、高长虹争论时,郭沫若还多少理解一点鲁迅,可此时的郭沫若反说他们都是非正义的,甚至意气地将鲁迅和陈西滢、高长虹的论战,喻之为“帝国主义者间因利害冲突而战”,是“猩猩和猩猩战,人可以从旁批判它们的曲直,谁个会去帮助哪一个猩猩?”为逞一时之快,他甚至对鲁迅作出这样的结论:“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
郁达夫看了都气愤不过,认为创造社和郭沫若等情绪化的行为,太令人失望,便仿杜甫《戏为六绝句》,作了一首诗赠与鲁迅,以示声援:
醉眼朦胧上酒楼,呐喊彷徨两悠悠。
蚍蜉撼树不自量,不废江河万古流。
鲁迅心中虽然也不免凄婉,但还是采取了冷静的态度,所进行的反击也仅仅是只言片语,而不是连篇累牍,终不失为仁者风度、长者胸怀。
关于为什么一夜之间盟友变敌手的问题,郭沫若和其他创造社成员后来都作了解释,说是当时一批创造社的年轻成员如成仿吾等陆续从日本回国,他们在当时受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左”倾思潮影响,认为鲁迅等五四时期的作家都是“旧作家”,必须进行“全面的批判”。郭沫若认同了这一观点,虽然他为了躲避国民党的追捕于1928年2月亡命日本,但仍然遥控指挥这场论战。
这场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名的所谓“革命文学论争”,持续了近两年。中共中央知道这个情况后,出面干预,周恩来、李富春都明确指出,批评鲁迅从原则上讲是不正确的,应该争取鲁迅、团结鲁迅。后来潘汉年到上海,按照中央领导的指示,平息了这场论争,从此创造社基本上停止对鲁迅的攻击。
至今,鲁迅和郭沫若之间还有一段难以厘清的悬案。20世纪20年代初,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致鲁迅信,因寄创造社而了无着落。1933年12月19日,鲁迅在致姚克的信中谈及此事:“罗兰的评语,我想将永远找不到。据译者敬隐渔说,那是一封信,他便寄给创造社——他久在法国,不知道这就是很讨厌我的——请他们发表,而从此就永无下落。”后来,他还向增田涉谈及此事。增田涉在《台湾文艺》发表《鲁迅传》,披露此事。郭沫若读后极为恼怒,立刻在《台湾文艺》发表《鲁迅传中的误谬》,以自作辨正。鲁迅在未读到此文前,即料到郭沫若的态度,他写信告诉增田涉:“《台湾文艺》我觉得乏味。郭君要说些什么罢?这位先生是尽力保卫自己光荣的旧旗的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