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在20世纪20年代,鲁迅与陈西滢的论战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次轰动而影响深远的论战。这场论战前后主要围绕“女师大风潮”、“五卅惨案”、“剽窃案”、“三一八惨案”等事件展开。在这场口诛笔伐中,论战双方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鲁迅被卷入“剽窃”之嫌长达十余年才被平反,而陈西滢被鲁迅冠之以“叭儿狗”、“正人君子”的骂名,成为人们眼中反动文人的代表。

1925年,鲁迅在这一年间遇到多事之秋,“女师大风潮”中他因公开支持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而被革职,后与陈西滢发生了文坛上的锋芒相见。“女师大风潮”就是鲁迅与陈西滢之间最初的导火线,两人之间的交锋也由此展开。

由于鲁迅在女师大风潮中始终站在同情和支持学生这一边,并逐渐卷入到这场漩涡中来。他多次以不同方式公开支持女师大学生运动,尤其对杨开除许广平、刘和珍等六名“学生自治会”成员的行为,给予了公开的谴责。鲁迅与陈西滢对这场风潮在思想上的对立,拉开了他们之间激烈文争的帷幕。

那么,陈西滢何以卷入这场风潮中,并与鲁迅发生文场上的锋芒之争呢?

鲁迅与陈西滢的第一次真正交锋,是1925年5月30日《现代评论》发表陈西滢的专栏文章《闲话》后,鲁迅于当日就写下了题为《并非闲话》的反驳文章,并于6月1日即发表在《京报副刊》上。从此展开了一场闲话与并非闲话的论战。以20年代中国社会的综合水平,鲁迅如此迅速地做出回应,一方面可以看出陈西滢文章对鲁迅的影响,另一方面也足见鲁迅的有话要说到了何等急迫的程度。

那么,陈西滢的文章里说了什么呢?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1925年5月30日)的《闲话》中说:“《闲话》正要付印的时候,我们在报纸上看见女师大七教员的宣言。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这个宣言语气措辞,我们看来,未免过于偏袒一方,不大公允,看文中最精采的几句就知道了。……这是很可惜的。我们自然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但是这篇宣言一出,免不了流言更加传布得厉害了。”

陈西滢文中所说的某籍,就是指浙江;某系指当时北京大学国文系。因为,发表宣言的七人(马裕藻、沈尹默、周树人、李泰盞、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中,除李泰盞外,都是原籍浙江人且都是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

以下就是鲁迅的回应:

并非闲话2

凡事无论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觉。

即如这一回女子师范大学的风潮,我因为在那里担任一点钟功课,也就感到震动,而且就发了几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报副刊》上。自然,自己也明知道违了“和光同尘”3的古训了,但我就是这样,并不想以骑墙或阴柔来买人尊敬。

三四天之后,忽然接到一本《现代评论》4十五期,很觉得有些稀奇。这一期是新印的,第一页上目录已经整齐(初版字有参差处),就证明着至少是再版。我想:为什么这一期特别卖的多,送的多呢,莫非内容改变了么?翻开初版来,校勘下去,都一样;不过末叶的金城银行的广告已经杳然,所以一篇《女师大的学潮》5就赤条条地露出。我不是也发过议论的么?自然要看一看,原来是赞成杨荫榆校长的,和我的论调正相反。做的人是“一个女读者”。

中国原是玩意儿最多的地方,近来又刚闹过什么“琴心是否女士”55.“琴心是否女士”,1925年1月,北京女师大新年同乐会演出了北大学生欧阳兰所作的独幕剧《父亲的归来》,其内容几乎完全抄袭日本菊池宽所著的《父归》。经人在《京报副刊》上指出后,除欧阳兰本人作文答辩外,还出现了署名“琴心”的女师大学生也作文为他辩护。不久,又有人揭发欧阳兰抄袭郭沫若译的雪莱诗,这位“琴心”和另一“雪纹女士”又一连写几篇文字替他分辩。但事实上,所谓“琴心”女士,是欧阳兰的女友夏雪纹(当时在女师大读书)的别号,而署名“琴心”和“雪纹女士”的文字,都是欧阳兰自己作的。

问题,我于是心血**,忽而想:又捣什么鬼,装什么佯了?但我即刻不再想下去,因为接着就起了别一个念头,想到近来有些人,凡是自己善于在暗中播弄鼓动的,一看见别人明白质直的言动,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动,是某党,是某系;正如偷汉的女人的丈夫,总愿意说世人全是忘八,和他相同,他心里才觉舒畅。这种思想是卑劣的;我太多心了,人们也何至于一定用裙子来做军旗。我就将我的念头打断了。

此后,风潮还是拖延着,而且展开来,于是有七个教员的宣言6发表,也登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报》上,其中的一个是我。

这回的反响快透了,三十日发行(其实是二十九日已经发卖)的《现代评论》上,西滢先生就在《闲话》的第一段中特地评论。但是,据说宣言是“《闲话》正要付印的时候”才在报上见到的,所以前半只论学潮,和宣言无涉。后来又做了三大段,大约是见了宣言之后,这才文思泉涌的罢,可是《闲话》付印的时间,大概总该颇有些耽误了。但后做而移在前面,也未可知。那么,足见这是一段要紧的“闲话”。

《闲话》中说,“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所以他只在宣言中摘出“最精彩的几句”,加上圈子,评为“未免偏袒一方”;而且因为“流言更加传布得厉害”,遂觉“可惜”,但他说“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这些话我觉得确有些超妙的识见。例如“流言”本是畜类的武器,鬼蜮的手段,实在应该不信它。

又如一查籍贯,则即使装作公平,也容易启人疑窦,总不如“不敢相信”的好,否则同籍的人固然惮于在一张纸上宣言,而别一某籍的人也不便在暗中给同籍的人帮忙7了。这些“流言”和“听说”,当然都只配当作狗屁!

但是,西滢先生因为“未免偏袒一方”而遂叹为“可惜”,仍是引用“流言”,我却以为是“可惜”的事。清朝的县官坐堂,往往两造各责小板五百完案,“偏袒”之嫌是没有了,可是终于不免为胡涂虫。假使一个人还有是非之心,倒不如直说的好;否则,虽然吞吞吐吐,明眼人也会看出他暗中“偏袒”那一方,所表白的不过是自己的阴险和卑劣。宣言中所谓“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者,似乎也就是为此辈的手段写照。而且所谓“挑剔风潮”的“流言”,说不定就是这些伏在暗中,轻易不大露面的东西所制造的,但我自然也“没有调查详细的事实,不大知道”。可惜的是西滢先生虽说“还是不信”,却已为我辈“可惜”,足见流言之易于惑人,无怪常有人用作武器。但在我,却直到看见这《闲话》之后,才知道西滢先生们原来“常常”听到这样的流言,并且和我偶尔听到的都不对。可见流言也有种种,某种流言,大抵是奔凑到某种耳朵,写出在某种笔下的。

但在《闲话》的前半,即西滢先生还未在报上看见七个教员的宣言之前,已经比学校为“臭毛厕”,主张“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了8。为什么呢?一者报上两个相反的启事已经发现;二者学生把守校门;三者有“校长不能在学校开会,不得不借邻近的饭店招集教员开会的奇闻”。但这所述的“臭毛厕”的情形还得修改些,因为层次有点颠倒。据宣言说,则“饭店开会”,乃在“把守校门”之前,大约西滢先生觉得不“最精彩”,所以没有摘录,或者已经写好,所以不及摘录的罢。现在我来补摘几句,并且也加些圈子,聊以效颦——

“……迨五月七日校内讲演时,学生劝校长杨荫榆先生退席后,杨先生乃于饭馆召集校员若干燕饮,继即以评议会名义,将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揭示开除,由是全校哗然,有坚拒杨先生长校之事变。……”

《闲话》里的和这事实的颠倒,从神经过敏的看起来,或者也可以认为“偏袒”的表现;但我在这里并非举证,不过聊作插话而已。其实,“偏袒”两字,因我适值选得不大堂皇,所以使人厌观,倘用别的字,便会大大的两样。况且,即使是自以为公平的批评家,“偏袒”也在所不免的,譬如和校长同籍贯,或是好朋友,或是换帖兄弟,或是叨过酒饭,每不免于不知不觉间有所“偏袒”。这也算人情之常,不足深怪;

但当侃侃而谈之际,那自然也许流露出来。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局外人那里会知道这许多底细呢,无伤大体的。

但是学校的变成“臭毛厕”,却究竟在“饭店招集教员”之后,酒醉饭饱,毛厕当然合用了。西滢先生希望“教育当局”打扫,我以为在打扫之前,还须先封饭店,否则醉饱之后,总要拉矢,毛厕即永远需用,怎么打扫得干净?而且,还未打扫之前,不是已经有了“流言”了么?流言之力,是能使粪便增光,蛆虫成圣的,打扫夫又怎么动手?姑无论现在有无打扫夫。

至于“万不可再敷衍下去”,那可实在是斩钉截铁的办法。

正应该这样办。但是,世上虽然有斩钉截铁的办法,却很少见有敢负责任的宣言。所多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说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却以局外人自居;满肚子怀着鬼胎,而装出公允的笑脸;有谁明说出自己所观察的是非来的,他便用了“流言”来作不负责任的武器:这种蛆虫充满的“臭毛厕”,是难于打扫干净的。丢尽“教育界的面目”的丑态,现在和将来还多着哩!

五月三十日

鲁迅的行文中,特别注重陈西滢文章中出现的词语,“流言”、“公理”、“偏袒”、“可惜”、“名流”、“某系”、“某籍”等无不成为鲁反击陈的有力武器,例如,“流言是畜生的武器,鬼蜮的手段”,“至于流言,则现已说过,正是陈西滢教授首先发明的专卖品,唯独他听到过许多”,“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

此时的陈西滢在鲁迅的文字面前真可谓是小巫见大巫,鲁迅的笔尖总能刺穿陈西滢的表面而直至心脏,从而给对方狠狠地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