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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西滢一直以来被定性为一个面目可憎的坏人。他大大有名,这名气却让许多人不屑一顾。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傅光明对此颇为“惋惜”,他说:“坏人的文章也就不值一读了,这实在令人惋惜,倒不是为陈西滢,而是为那些因此不读他文章的人。”

有人认为,得益于深悟英国散文之妙谛,在陈西滢一生的文字生涯中,他唯一的一本《西滢闲话》就足以使他跻身中国现代散文大家之列。他的朋友梁实秋说,西滢笔下如行云流水,有意态从容的趣味;才女苏雪林则赞为文笔晶莹剔透,更无半点尘滓绕其笔端。在傅光明看来,陈西滢的行文非常独特,一件普通人眼中习以为常的事,经他七扭八拐地一说,就显得荒诞和不公平了;一个人人痛恨、力争铲除而多年未果的社会现象,由他轻笔点拨几句便将其深藏不露的根挖了出来,总之,“他的书实在是非常好看!”不过也有另一种声音。学者阎晶明认为,在《西滢闲话》里,有不少观点互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从文章的角度讲,陈西滢的作文之道还没有完全进入火候。

《西滢闲话》是陈西滢在五四时期的主要作品结集。身为北京大学外文系教授,他的这些随笔本来确为“闲话”,但是,他在“闲话”之中,往往忍不住要对时政发表议论,这又使他的这些文章成为了与大是大非相关的论题,所以又绝非一个“闲”字了得。

他的文集中的部分篇目确为无关“大局”的“闲话”,比如他对西方戏剧的介绍和对中国“文明戏”的评介(《小戏院的试验》《观音与国剧》);对东西方文化的具体比较(《东西文化及其冲突》《拆了火炉搭凉篷》《中国式的外国医院》)等等。陈西滢文集中的这一类文章,很像当今出国访问归来的文化人写下的观感文章,虽说充满了“布尔乔亚”1式的情调,但并无过于让人生厌的刺眼之处。但是陈西滢的“闲话”内容还远不止这些,他常常忍不住要对中国的时势发言。由于多年来中国文化界所形成的对陈西滢的政治态度的认知,人们意识中总认为他是在政治上与军阀站在一边的。而《西滢闲话》告诉我们,事实上,陈西滢对当时处于军阀混战中的中国充满痛恨,他在文章中对于军阀统治的批判也是锋芒显露。他看出了军阀开战其实是“抢饭碗”,从而反对中国民众参与其中(《吃饭与火拼》);他对军阀统治者的腐败大加指斥(《捞油水》);对腐败政府为了“讨好洋人”,在“各国开会委员”到来之前,洗刷“取消不平等条约”等标语的行径,做了毫无保留的批判。这是陈西滢作为新文化运动中的知识分子所体现出来的时代精神。“闲话”不闲,这既是陈西滢的思想观念使然,也是他的社会责任感使然。

不过,陈西滢的“闲话”却并非因这些出名,而是他与新文化运动主将之一鲁迅的争论,才引起了时人及后来者的特别关注。

正如文首所说,有过英留经历的陈西滢看惯了英国文化的有序和理智,对中国的一切都有三分看不入眼。他读中国报纸上的外国消息时,为这些消息的多处谬误所不齿,例如中国翻译者把意大利“作曲家”当成了“文豪”,把发自柏林的关于“英国外相”的消息当成了“德国外相”,把德国的政治家路德(Luther)当成了英国的罗素(Russell)等等。陈西滢认为,“中国报纸的外闻里,没有一天没有笑话或谬误”(《中国报纸的外闻》)。应该说,陈西滢指出的这些错误确实存在,但他文章里那种理智的态度和不以为然的神情,又多少让人觉得少有五四青年的热血。他认为中国的“文艺出版物”少得可怜,只相当于英国的十之一二,可他很少想到当时的中国文化才刚刚走上现代化的路途。他看到了中国诸多问题,这些问题也并非不实,但处于五四运动那样一个特别的时期,陈西滢过于理智的态度以及对新文化运动显示出不高的热情,就难让人接受了。

陈西滢毕竟是一名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无论是“闲话”还是“闲话的闲话”,他都不可能不触及时代的脉搏,他不可能完全成为一个旁观者。当他以自己英国博士的身份和气质谈论国事、时事时,往往就在反帝反封建的同时(他的确也是这样做的),同当时的新文化运动主调形成程度不同的抵牾。他对中国人的劣根性十分不满,不过又同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有质的区别,他的态度里少有热爱。他认为“中国的国民实在是‘程度不够’”;“国民的程度这样幼稚,有人还要主张同外国人火拼”;“中国的没出息,还是一般国民的责任”。(《智识阶级》)应当说陈西滢已经看到一些问题的实质,但他不拿出解决的方案、甚至少有同情,而只有不屑的姿态。他也正是看到了国民素质的可悲,所以不主张同外国人去火并,让人家杀到我们的“末一个人”。可他也不愿看到帝国主义的屠刀放在中国人的脖子上。究竟如何是好,陈西滢自己也没有答案。

让陈西滢真正捅出篓子的,还是1925年女师大风潮及“三一八”惨案,这成了他同鲁迅等五四运动主将的思想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