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霍去病从那个有些偏激小孩子渐渐成长为了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年郎。在整个王朝都将目光集中在北方的时候,他下定决心,离开温暖锦绣的长安,离开安逸平淡的生活,去那片弥漫着风沙和硝烟的大漠,证明自己。
舅舅卫青在漠北浴血拼杀,年轻的霍去病也来到了战场。不需要为了生计发愁,又有着足够条件的他,凭借着执着而固执的野心,早在离开长安之前,就已弓马娴熟,勇不可当。而亲人们日渐显贵的身份,也给了他一个能够充分展示自己才华的良好舞台。
在汉武大帝刘彻之前,西汉历代王朝极其警惕的子凭父贵、兄凭姐贵这种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却又靠着家族力量在政坛中混日子的行为。没有一位帝王不是自私的。即便当年出身布衣,提三尺剑去天下的高祖刘邦,在晚年时也曾经提出过“非刘氏子弟称王,天下共击之”的白马盟约。所以历来西汉君王,在任用亲属上都异常谨慎。在君王眼中,忠诚和能力同样重要,之所以王亲贵族为官被人广为诟病,多因为这些富家子弟都习惯了躺在前人的功劳簿上混吃等死。而今,一个骑奴出身的“皇后弟弟卫青”,凭着自己出色的能力和谨慎的政治立场站稳了脚跟,那么,很有可能,一个“大将军卫青的侄子”霍去病,也能够做出一番令人叹服的功业。
英武不凡的翩翩少年霍去病,就这样,成为了汉武大帝树立的偶像。他希望这个新兴的显贵家族,能够成为自己统治的有力支撑,同时,还能够不被人所诟病。
霍去病没有辜负刘彻的培养,也没有给舅舅卫青丢人。十七岁的霍去病被刘彻顶着各方压力封为骠骑校尉,来到战场的霍去病,也马上,用匈奴的鲜血,给支持他的君王和舅舅,书写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公元前123年,骠骑校尉霍去病率八百轻骑,脱离大军本阵数百里,突袭漠南,斩杀匈奴两千余,这其中,既有匈奴中地位显赫的相国和校官,更有匈奴单于祖父辈分的籍若侯。并且生擒单于叔父罗姑比,威震大漠。
经此一战,霍去病用他勇冠三军的卓越表现,让所有对刘彻任人唯亲的行为表示非议的朝野上下,闭紧了嘴巴。而刘彻,也马上下诏,封霍去病为——冠军侯。
上曰:骠骑校尉去病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得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二千五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
——《汉书》
这场突袭让年轻的霍去病成为了西汉王朝的偶像,而此时,没有人再提起,霍去病靠着舅舅卫青的权势,混迹行伍。因为,并不是所有只会靠着亲戚显贵的世家子弟,都有足够的能力带着八百轻骑,敢于脱离本部保护,纵横大漠数百里之后,带回血淋淋的战果。
公元前121年,年方十九的冠军侯受封骠骑将军,春夏两季出击河西。匈奴部浑邪王、休屠王部与汉军在湟水流域一带展开血战。年轻的将军并不知道匈奴有多少万骄横彪悍的“控弦之士”,也并不在意之前几代帝王在对游牧民族作战中付出的鲜血和教训,更不会对这些彪悍的草原豺狼心存畏惧。在他眼中,要想击败凶残的敌人,就要比敌人更加凶残。
汉军在这样一位少年将军的统帅下,浴血拼杀,因为这是一场事关民族存亡的残酷战争,必定要以一方的崩溃和败亡才能结束。唯有鲜血,才能平息两个民族之间几代人的仇恨。唯有死亡,才能告慰那些为了家国天下,远赴异乡,葬身大漠的深宫怨女。
两军相遇,装备精良、士气旺盛的霍去病部彻底击溃了匈奴,斩杀歼灭匈奴河西一带精锐部队四万余,生擒匈奴王五人,并有匈奴贵族王母、阏氏、王子、相国、将军等一百二十多人。
一战之威,令天下噤声。同年秋,河西一战元气大伤的匈奴浑邪王率众降汉,霍去病受命前去接收匈奴降部。然而,投降汉朝并不能够给部落带来更为光明的前途,于是,对这次投降不满的匈奴将领和士兵们,密谋叛乱!
霍去病并没有打算用信义和道理跟这些嗜血的豺狼们谈判。他立刻率领数百精兵,突入匈奴大营,当场斩杀了企图反叛的将领和军士八千余人。
血流成河,尘埃落定。数万匈奴精锐,就此带领亲眷老弱,渡河降汉。
上恐其以诈降而袭边,乃令去病将兵往迎之。去病既渡河,与浑邪众相望。浑邪裨王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颇遁去。去病乃驰入,得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遗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尽将其众渡河,降者数万人,号称十万。
——《汉书》
至此,在匈奴之间,有一首哀歌传唱——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少年功成的霍去病却没有就此满足,他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率领大军,纵横草原,固然与自身所部骁勇善战,装备精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也是由于匈奴军政体系本身,并不是很适应一直采取守势的汉军突然出击。自古以来,匈奴始终保持着对漠南中原地区的骚扰和攻势,而当一个始终处于被动防御的敌人,忽然亮出利刃,开始刺向匈奴柔软的腹地时,骄傲的匈奴们,有些不知所措。
这场战争显然并不是短期内就会结束的。当匈奴军队逐渐开始了解和熟悉一改作风和战术的汉军战术时,一场苦战无可避免了。与生长在马背上的这些天生战士相比,开始远离城塞出击的汉军,固然能够凭着一时出其不意获得胜利,但是这些草原上的天之骄子们,也在对汉军产生着巨大的杀伤和威胁。
卫青所提倡的以骑兵强大机动能力奔袭转战,攻其不备的战术体系日渐成熟。稳定的车骑一体战术既能够充分发挥中原汉民族强大的铸造、生产和防御能力,也同时具备了一些游牧民族高机动性、出其不意的战术优点。然而,这样一个日趋稳定的军队体系,依然不能令霍去病感到满意。
中原大地断续千年的战争中,涌现了无数卓越的兵家名将,他们把自己对于战争的理解不断归纳,不断总结,逐步形成了目前堂堂正正的汉民族军事文明。虽然蛮荒落后的游牧民族凭借着来去如风的机动战术给予中原政权以持续地骚扰和破坏,但善于学习和融合的中原兵家们,也靠着一代代葬身大漠将士们的生命换来经验和讯息,开始将机动战术、奔袭作战和汉族本身的长于近身搏击、军阵娴熟等优势协同起来,逐渐形成了完善的对匈战略。
但是霍去病却并不想就此止步,因为他对于传统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他对于所谓的经验、名家、兵法并不迷信。从小就有些偏激的少年,对于稳定的格局,有着异乎寻常的反感。
经过数次血战,霍去病似乎发现,汉军并没有那般不擅骑射,匈奴也并不一定在骑战中就能够占据绝对的优势。匈奴的劫掠和突袭具备着强大的破坏力,而这份野性和凶狠,或许与民族本身,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既然现在国家的实力已经足够开始支撑一支完全由骑兵组成的部队,那么,草原匈奴们可以做到的,霍去病坚信,他也一定可以做到。骑兵战术所需要配备的技术支持和军械物资,大汉王朝早已拥有,甚至比匈奴更多。所缺少的,只不过是体系的建立和运作。
舅舅卫青可以融合运用车骑一体战术驰骋大漠,但那是卫青的路,现在,这个少年将军,决定开始迈开步子,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了。
有经典曾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霍去病对此弃如敝履。多年的大漠征战中,他并没有发现强大的匈奴骑兵们在出兵突袭之前,先把粮草和物资准备好。这群凶悍的战士们,总是喜欢用长弓利刃,夺取汉军准备好的物资补给。来去如风,一击即退。况且,实战已经证明,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这些只需要杀死敌人,靠着抢夺物资补充己方的草原战士,有着远胜汉军的灵活性和战斗力。
同时,无数名将所提倡的,与士兵同甘共苦,淡化军队阶级隔膜,从而提升士兵忠诚度和战斗力的规律,也让霍去病嗤之以鼻。他认为,战争并不是讲究人情就可以获胜的,就如同团结的草原群狼可以击败猛虎,并不是每一只狼都对头狼感恩戴德,只不过因为,如果不胜,只能去死。
于是,当汉武大帝有心培养这位少年将军,为他讲解《孙子兵法》《吴起兵法》之类的经典之时,固执的霍去病只丢下了一句:“打仗凭着随机应变的谋略,无需看什么古代的经典兵法!”
上尝欲教之吴、孙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
——《汉书》
没想到,在霍去病这里碰了个软钉子的汉武大帝却并没有生气,他似乎从这个固执执拗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霍去病从未打算跟随舅舅卫青飞翔,因为这样,他永远不会比卫青飞得更高。他要凭借自己的翅膀,向传统和秩序,宣战。
在汉武大帝刘彻的支持下,霍去病开始大力改革所部军事体系和战略战术。什么孤军不入险地,什么爱兵如子,什么堂堂之师,什么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统统消失在了他的部队之中。他只在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只讲究胜则赏败则亡;他只在乎血债血偿;他只在乎抢不到匈奴的物资粮草,那么就倒在大漠里罢!
从周代开始,延续到春秋战国甚至汉初的车兵部队彻底从他的战斗序列中消失了。驱逐和击溃匈奴部队,并不能让这个少年满意,他只需要,手中的长刀,饱饮鲜血,让这些草原上的豺狼们,埋骨塞外。
卫青自龙城奇袭之后,先后七战七捷,收河套,败单于,追亡逐北,但是没能彻底将匈奴主力部队歼灭。这在霍去病看来,一支匈奴军队即便被打散击溃,在草原民族全民皆兵的社会体制下,并不能是完全的胜利,也就更遑论永绝边患。
沉重的车兵和厚实的铠甲抵挡了塞外的风沙,也让军人的血性和勇气被层层包裹。现如今,不会再有坚实的车阵和坚固的盾牌了,军人们只能凭借手中的利刃,在敌人的刀锋刺进自己身体之前,让对方先倒在自己的马蹄下。
至此,汉军的军事配置逐渐开始从车骑一体向全部骑兵转型。一支数目惊人的精锐骑兵部队就此诞生。霍去病带领着他们,纵横大漠,奔袭千里,成为了西汉王朝最为锐利的刀锋。
迂回侧翼,奔袭突击的战术在霍去病手中发挥出了超乎想象的威力。对于匈奴人来说,一个老谋深算、计无遗策、稳定的令人绝望的卫青成为了抵挡他们的最坚固壁垒。而一个天马行空、烧杀抢掠、为了胜利无所不用其极的疯狂少年,摧毁了这些大漠战士们,最后的勇气。
公元前119年,决定汉匈两族气运的漠北决战拉开了大幕。卫青、霍去病各领汉军精锐五万余,深入塞外,寻找匈奴主力,展开决战。
二十二岁的霍去病,抛弃辎重补给,一路向北突进两千余里,越离侯山,渡弓闾河,在苍茫大漠,与匈奴右贤王部主力接战。此战事关民族存亡,匈奴军败退则死,而霍去病所部,孤军深入,若无胜机,则必埋骨他乡。
两军随即展开了殊死搏杀,遮天蔽日的旌旗下,少年将军长剑所指,凝结着几代人血债血偿的复仇信念。回**塞外。在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同样没有退路的汉军,浴血奋战。
鲜血浸透了黄沙,硝烟遮蔽了太阳。战场上伤兵们的哀嚎,和噼啪作响燃烧的军旗,让等待着一场盛宴的秃鹫和鬣狗也不敢靠近。最终,匈奴右贤王部兵败不敌,七万余精锐彪悍的草原骄子,成为了游**在塞外广阔天空中,无处可去的冤魂。
然而霍去病并没打算让战败的匈奴部队就此逃跑,杀红了眼的汉军丢下了倒在泥泞草地中的袍泽和受伤的马匹,衔尾追击。乘胜猛攻的汉军一直追到狼居胥山,方才停下了脚步。霍去病,则信步登山,在这座凝结着匈奴人信仰的山峰上,筑台祭天,随后下山,挥师姑衍,封禅祭地,兵锋直指瀚海。
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章渠,以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斩获旗鼓,历涉离侯。济弓闾,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虏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三,取食于敌,逴行殊远而粮不绝。
——《史记》
经此役,漠南,再无王庭。霍去病一战封神。
并非仅仅是霍去病的运气足够好,也并不是匈奴的战斗力大不如前,更非只是这支汉军有着优良的装备和强壮的宝马,而是这支部队,有着时刻置之死地的勇气,和那位永远挑战着传统,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偏执少年。
这场战中结束后,迷途的老将李广在卫青帐前伏剑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