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另类”的背后(1 / 1)

曾国藩为什么自贴告示,公然拒绝参加所有逢迎呢?

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深秋的一天,住在京城长沙会馆的客人们,被贴在会馆显著位置的一张告示吸引住了目光,便不约而同地驻足围观。

只见告示上说,因为自己位卑薪薄,生活维艰,从即日起,不再参加官场上所有应对酬答之邀。落款署名翰林院检讨曾国藩。

围观者均瞪大好奇的眼睛,对曾国藩这一惊人之举或是啧啧赞赏,或是摇头讪笑。一时间,人们评头论足,议论纷纷。

在官场上,阿谀奉承、拉帮结伙、攀高附贵都是通行的惯例,至于下级逢迎、尊崇、孝敬上级则更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因为官场上讲究的就是一个关系、一个靠山、一个面子,大家所尽力维持的也就是这个关系,这个靠山,这个面子。只要有了这些关系、这些靠山和这些面子,就能上下盘桓、左右逢源,就能够混迹官场,前途光明。至于那些让天下读书人吃尽了苦头的所谓道德文章则百无一用,根本就不在话下,本事高低更属其次,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谁要不这样做,谁就是官场中的另类,谁就是不想在官场上混了。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促使这位曾大人一反常态,做出了如此标新立异,独树一帜的举动呢?

事情还要从一份请帖说起。

一天,会馆的门房给刚刚下班的曾国藩送上一份宴请的帖子。曾国藩打开一看,见发帖人是赵楫,为迎接父亲抵京,赵楫定于次日宴请所有同仁共贺。赵楫不是一般人,尽管仅比曾国藩早晋身一年,但已官拜翰林院从四品侍读学士,比身为翰林院检讨的曾国藩整整高五级,是曾国藩的顶头上司。赵楫这个人平时就有些眼高手低,颇为势利,根本就没把出身耕农、长相不雅的曾国藩当作一回事,常常摆出上司的派头,眼皮总是往上翻。虽然同在翰林院供职,又有属僚之谊,本来应该好好维系,但因为有赵楫不屑一顾在先,所以就有了曾国藩嗤之以鼻在后,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一般。

按理说,上司请客非比寻常,是拉近关系、巴结逢迎的绝佳机会。况且,赵楫是曾国藩的顶头上司,所以对曾国藩来说,这个宴请无论如何都是应该去捧场的。

曾国藩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最后还是做出了一个抉择,拒绝赴约,并公开昭告朝野。不仅如此,还宣布从此以后,拒绝参加一切官场上的应酬。

堂堂的翰林院侍读学士赵楫没想到,偏偏碰上了曾国藩这么一个另类。恰恰就是这个在翰林院里,学问不算最好、官职不算最高的曾国藩,让威风八面的赵楫颜面扫地,掉到地上都拾不起来。

从表面上看,这是曾国藩对官场上阿谀奉承习气的反叛,但实事求是地说,还是因为钱紧这个根本原因。

自打中进士、点翰林、做庶吉士起,曾国藩就被应接不暇的各种逢迎所困扰。今天这个上司过生日,明天那个同年生孩子;今天这个同僚外放,明天那个友好婚庆。总之,一年到头,那些三节两寿、没完没了的应对酬答,几乎成了曾国藩日常生活中的主要内容。而只要是履约赴宴,就总不能只带一张嘴去,少不了要表示表示。而这种表示,可不是单纯地动动嘴皮子,讲两句吉祥话就应付过去了,是需要往外掏银子的。一年下来,光参加这样的“高价自助餐”,曾国藩就不知要掏出去多少银子,可曾国藩的软肋就是缺银子。

进京这几年,曾国藩时时为经济拮据所困,几乎到了寒酸的地步。头三年做庶吉士,没有正经的俸禄,只能得到朝廷发的一些补助,连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都不够,还要时不时地靠老家的接济才能勉强度日。即使是做了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一年也只有微薄的薪俸,依然要穿普通官服,吃是家里自制的腌菜,居住在会馆,上下班全靠两条腿,总之是能省的就省,能俭的就俭。可即便这样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年连还账带支出的花费,也要在八百两银子以上,区区几十两的俸禄简直令曾国藩难以启齿。曾国藩在给祖父的书信中无奈地说,“孙此刻在京光景渐窘”,绝大部分原因就在于“东扯西支”,所以“从无充裕之时”。

曾国藩的窘困寒酸,不仅为官场那些显贵政要所不齿,就连自家的下人也直翻白眼,甚至公然与曾国藩面对面地论长论短,极尽讥笑嘲讽之能事,表现得甚是轻蔑。曾国藩曾经写过一首戏作《傲奴》,把奴才的那副见钱眼开、势力成性的嘴脸描绘得惟妙惟肖,其中也不乏无奈的自嘲。诗曰:

君不见,萧郎老仆如家鸡,十年苔楚心不携。

君不见,卓氏雄姿冠西蜀,颐使于人百人伏。

今我何为独不然?胸中无学手无钱。

平生义气自许颇,谁知傲奴乃过我。

昨者一语天地睽,公然对面相勃奚。

傲奴诽我未贤圣,我坐傲奴小不敬。

拂夜一去何翩翩,可怜傲骨撑青天!

噫嘻乎,傲奴!安得好风吹汝门权要地,看汝仓皇换骨生百媚!

不识抬举的丑八怪曾国藩,让顶头上司赵楫当众丢了脸面,把赵楫险些气抽了风。不少人为曾国藩担心,他此举势必要惹下祸端。因为赵楫本来就不是一个有胸怀的上司,喜欢斤斤计较,且睚眦必报。如此看来,曾国藩倒霉也就是一个时间早晚的事儿。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赵楫就开始故意刁难曾国藩,有事没事都要找出一个机会来整治一下曾国藩。圣人说“在上位不凌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10]。敢情这说和做是两码事:上司就是上司,下级就是下级;在上就要“陵下”,而在下就一定要“援上”,否则就绝没有好果子吃,哪里还谈得上“无怨”?曾国藩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是独自生闷气,吃哑巴亏。

赵楫的事情还没利索,曾国藩又接到一封请帖。这位发帖之人比赵楫的官还大,是官拜詹事府少詹士、正四品的满人金正毕。宴请的理由是姨母过寿,遍请京官同贺捧场。

这一下,可真让曾国藩怒不可遏,气冲斗牛了。既然没有给赵楫面子,自然也不可能去捧金正毕的场,那么从此以后,谁的宴请都不能赴约了,省得别人说厚此薄彼。想到这儿,曾国藩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借着火气,奋笔疾书,写了那份告示。写毕,曾国藩亲手把告示贴到会馆的门柱上,广而告之。

曾国藩说到做到,从此以后,除了三五知己好友相聚外,拒绝参加其他一切官场上的应酬逢迎。

凡是自己不正常的人,才会看别人不正常。

曾国藩拒绝参加官场应酬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朝野。他的这个举动没有几个人看好,普遍视其为另类,不仅仅是得罪了那些达官显贵,而且彻底地孤立了自己。让曾国藩想不到的是,道光帝也知道了这件事,曾国藩不知是福还是祸,便不由为自己的一时孟浪忐忑起来。

俗话说,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曾国藩的报应很快就来临了。

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初,曾国藩莫名其妙地因“办事糊涂,办差敷衍”而丢了翰林院检讨的实职,成为一名候补检讨。

究竟哪里“糊涂”?哪里“敷衍”?曾国藩不明就里,他真的糊涂了。

丢了差事,自然也就没了俸禄,曾国藩成了翰林院里的闲臣看客,自此受尽了冷嘲热讽和轻蔑白眼。从被皇帝实授检讨到被免职,仅仅才两年多一点,可以说那种亢奋和热乎劲儿还没有消退,曾国藩就尝到了官场之险恶、虚伪与冷漠。好在还有唐鉴等一些欣赏曾国藩的好友在,稍慰曾国藩那颗寒彻的心。

如果说这些不平的境况还不足以削弱曾国藩的意志的话,那么皇帝的当面质问可就差一点要了他的命,使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生死系于一线。

一年一度的皇太后寿诞之日就要到了。皇太后的寿诞是国家最重大的事件之一。满朝上下都在为迎接这个重要日子的到来而忙碌。没有一个人肯放弃这样一个讨好皇上、皇太后的机会。

皇太后的寿诞大典终于来临了。那天,曾国藩随同翰林院全体官员一起上朝给皇太后拜寿。

待翰林们喊完“祝皇太后万寿无疆”刚要鱼贯而出时,道光帝却出人意料地叫住了曾国藩。道光帝的这个举动,不仅令曾国藩大感意外,就连满朝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也不得其解。因为在这样一个盛典上,小小的翰林院候补检讨,无论如何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那么这个曾国藩如何能引起皇帝的特别关注呢?

曾国藩硬着阵阵发麻的头皮,转身双腿瑟瑟地跪在品级台下,垂着头,恭候皇帝的问询。

道光帝倒也干脆,开门见山地问曾国藩是不是贴过一份不参加任何官员宴请的告示。曾国藩不敢隐瞒,只得点头称是。

道光帝喝问道,你的这个“不参加”,是不是也包括国宴、皇太后的寿宴啊?曾国藩急忙摇头。

道光帝“啪”地一拍龙书案,厉声道,那你不就成了言行不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势利小人了吗?我堂堂大清国焉能容你这样的小人招摇撞骗、胡作非为?你说,你说!

道光帝劈头盖脸的一顿痛斥,吓得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跪在殿下的曾国藩更是汗流浃背,浑身颤抖。好在大脑尚且清楚,还没有发懵。

想不到道光帝能在今天这样一个场合搞突然袭击,给自己来了一个下马威,是为了震慑百官,还是真的动了气?总不会拿我的项上人头来给皇太后做寿礼吧?

曾国藩左思右想,大脑迅速地思考着。事已至此,光害怕也没有用,曾国藩把牙一咬,豁出去了。

曾国藩沉了沉气,镇定地回答道光的询问。

曾国藩说,自己的初衷并没有改变,更不是为了招摇。之所以参加国宴、皇太后的寿宴,只是因为皇太后、皇上都不是官员。

不是官员是什么?道光帝颇觉这个说法新鲜,挑起眼皮追问道。

曾国藩侃侃而谈道,皇上是天子,是我大清的一国之主,天下的主宰;皇太后是大清的国太,母仪天下,受万民景仰。怎么能与俗世的官员相提并论呢?能参加这样的国宴、寿宴,是天下人无与伦比的荣耀,微臣当然是要参加的。

曾国藩一番话,说得道光帝出了一口气,脸色也好转了许多,不过还是追问曾国藩究竟为什么拒绝参加官员的宴请。

曾国藩早已没有了畏惧,借着道光帝的发问,来了一个竹筒子倒豆子,一吐为快。

曾国藩说自己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因为官小位卑,经济拮据;二来是发现官员们喜欢大摆宴筵,吃吃喝喝,有借机敛财、败坏风气之嫌。己不正焉能正人。作为一名翰林,不想有负皇上的圣恩,更不想助长这种歪风邪气。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道光帝也就不想在追问什么了。因为事先早有唐鉴、穆彰阿等重臣替曾国藩求情开脱,今又有曾国藩一番坦诚相告,道光帝对曾国藩有了新的认识,打心眼里认为这个曾国藩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且不乏胆略。

曾国藩凭借着自己豁出去的劲头儿,以及好友的帮助,渡过了这场宦海危机,也更是一场人生危机。事后,曾国藩记不得自己是如何退出大殿的,只记得当时两耳不停地嘶鸣,双目发蒙模糊,至于其他的就没有什么明显的记忆了。

曾国藩被道光帝当庭诘问一事,胜过任何形式的炒作,迅即传遍京师,使胆大包天的曾国藩一时名声大噪。从此,曾国藩不仅为满朝文武所侧目,就连道光帝也对他格外关注。不久,曾国藩被破格超擢、钦命四川乡试正主考,此后行情一路飘红均发轫于此。

注释:

[1] 《曾国藩全集??首卷》:《江苏巡抚何璟奏》。

[2] 《曾国藩全集??家书》:清道光二十三年六月禀祖父母并父母叔父母。

[3][4][5] 《曾国藩全集??年谱》。

[6] 《曾国藩全集??诗集》:《寄郭筠仙浙江四首》。

[7] 《曾国藩全集??家书》:清道光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禀父母。

[8] 《曾国藩全集??家书》:清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一日禀父母。

[9] 《曾国藩全集??家书》:清道光二十八年正月二十一日谕诸弟。

[10] 《中庸》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