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往日:惜往日之曾信兮(1 / 1)

《惜往日》是屈原的绝命词,“惜往日”,即痛惜往日的时光。此篇取首句“惜往日之曾信兮”前三字为题,篇中回忆了自己早年曾受到怀王信任,继承先功、修明法度的美好生活,叙述了自己遭谗被黜、欲谏不得、障争蔽塞、情不上达的痛苦遭遇,抒发了自己无端受诬而君王不察的愤懑之情,表明了自己主张“法治”、反对“心治”的政治思想。

《惜往日》在《九章》乃至全部屈赋中语言最为浅显平易,一切仿佛都是脱口而出。这是因为屈原已经下了必死之心,欲以死唤醒楚王的最后觉悟,视死如归,从容镇定,所以直抒胸臆,无须藻饰。这首诗在屈原的作品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因为这是屈原的绝笔诗。

[原辞]

惜往日之曾信兮①,受命诏以昭时②。奉先功以照下兮③,明法度之嫌疑④。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⑤。秘密事之载心兮⑥,虽过失犹弗治⑦。

[注释]

① 惜:痛惜,惋惜。往日:指屈原早年在怀王朝任左徒时日。信:指被信用。

② 受:禀受,接受。命诏:君王的命令、诏书。昭时:使时政清明。

③ 先功:前代君王的功业。照下:光照下民,即改善民生。

④ 明:澄清,判明。嫌疑:指疑惑不明的地方。

⑤ 属:交付给。贞臣:忠诚正直之臣,此屈原自指。娭:同“嬉”。日娭,每天都很快乐。此指君王信用忠贞之臣治国,从而得享安逸快乐。

⑥ 秘密事:国家机密之事,此指屈原曾参与变法,起草“宪令”等事。载心:藏于心里,即不外传,不泄密。

⑦ 过失:指在治政时偶有过错或不当。弗治:不加罪责。

[赏析]

以上是屈原回忆受楚王重用的往事。开头一个“惜”字,有抚今思昔、今不如昔或若如昔则非今的意思,惋惜遗憾之情沛然而出。

追惜着往年曾见信于故君,受到诏命去整饬时政。守着先人的功绩光照下民,阐明法度以消除是非疑问。因之国家富强而法度以立,君上委事于忠臣日以游息。黾勉于国事我是全心全意,虽有过失仍不至于不能治理。

“受命诏以昭时”以后几句,与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相印证:屈原早年曾“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原曾深受楚怀王信任,屈原是朝廷的重臣,在国家事务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大约于公元前318年(楚怀王十一年),楚怀王任命屈原为左徒。据姜亮夫说左徒是春秋时期的莫敖,是参议国事的三巨头(即军事长官、行政长官和宗教长官),地位仅次于令尹。楚王的命令、诏书,都由他起草颁布,他还主持富国强兵的变法,参与国家重大机密事务。屈原不负圣恩,由于他的忠诚正直,怀王得享安逸快乐。

“昭”“明”“照”“富强”“立”“载”都证明屈原是能臣,透露出屈原非常的自信。“信”“受”“娭”“弗”,都表明楚王对他非常宠信,君臣相处欢洽,如鱼得水。正因为楚王对他非常信任,才让屈原主持变法,“奉先功以照下”。“奉先功”指吴起在楚国的变法。“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诸侯患楚之强。”(《史记·吴起列传》)“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史记·范睢蔡泽列传》)因为贵族的反对,吴起变法最终失败。楚怀王朝,屈原再度变法。在怀王的支持下,屈原力图刷新朝政、革除弊端。他制定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包括“举贤授能”“修明法度”“及前王之踵武”和“国富强而法立”的目标。在外交上,屈原果断地改变楚国的亲秦的外交政策,而与东方的大国齐国结成巩固的联盟。这在当时形势下对楚国来说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屈原作为楚国重臣,代表楚国“东使于齐”,不久发生以楚怀王为首的“五国伐秦”。虽并没有真正交战,五国无功而还,但已显示出东方合纵尤其是齐楚联盟的巨大威力,使秦国不敢轻举妄动。政治清明、君臣协作,使楚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气象。

[原辞]

心纯厖而不泄兮①,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②。蔽晦君之聪明兮③,虚惑误又以欺④。弗参验以考实兮⑤,远迁臣而弗思⑥。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⑦。

[注释]

① 纯厖(máng):诚实敦厚。厖:丰厚;厚重。不泄:指不肯泄露国家机密。

② 清澈:作动词,犹澄清。然否:是与非。

③ 蔽:遮蔽。晦:昏暗,作动词。此句是说使君之聪明受到蒙蔽。

④ 虚:虚妄不实之言。惑:蛊惑,迷惑。误:误导。又以欺:犹言更进一步公开欺骗。

⑤ 参验:多方验证。考实:考证核实。

⑥ 迁:放逐。弗思:不动脑子,即不知辨认是非。

⑦ 盛气志:负气大怒。过:责罚。

[赏析]

这一段是遭谗言而蒙冤被逐的原因。奸佞之臣因为妒忌屈原,先是向楚王进谗言,继则蒙蔽楚王的耳目,进一步公开欺骗楚王;楚王先是被激怒,继而罪责屈原,把屈原流放,使佞臣的奸谋终于得逞。《史记·屈原列传》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原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纵然心地淳厚而不泄露机要,也遭到奸人的嫉妒谗毁。”“心纯厖而不泄”与上文“秘密事之载心”相呼应。由于楚国内部的改革,也由于外国的刺探,在那种错综复杂的形式下,保守国家机密尤为重要。据《韩非子·内储说》记载,秦王曾派出许多侏儒到楚国宫廷内部,与楚国贵族私相交结,刺探楚国机密。屈原从忠君爱国的立场出发,遭到权宦的“嫉之”而进谗言,离间了楚王与屈原之间的关系。屈原的改革举措触动了贵族的利益、上官大夫等佞臣及楚怀王左右的群小。“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由于上官大夫等佞臣的谗言、诽谤,在楚王的心里落种、生根,对屈原怀有成见的楚王转而对屈原以怒相向,处处看屈原不顺眼,见到屈原就恼火,“曰含怒,君怒而原犹不知也。含怒以待,则事事皆可怒矣,先入之言惑之也。”(钱澄之《屈诂》)“清澈,省察也。此中虚实然否,清澈立见,无如含怒在先,一切不为之省察矣。”(陈本礼《屈辞精义》)“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让楚王听不到真话,看不到真实的情况,他们采用的手段有三个手段:“虚、惑、误”,无中生有欺骗楚王,以假乱真迷惑楚王,心怀鬼胎误导楚王。他们布下了蒙蔽君王的天罗地网:“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惜诵》),素来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楚怀王果然勃然大怒。“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失去了冷静头脑的楚王,既不去考察这些谗言是否真实,也不去考证核实事实。“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楚王先是罢免屈原左徒之职,不许上朝参议政事,继而不辨是非地流放了屈原。屈原知道楚王受奸佞蒙蔽,曾多次请求怀王接见他,向怀王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表白自己对国家的忠心,试图让怀王驱逐小人而继续改革朝政。但是怀王拒不接纳。随着屈原的罢免,楚国富国强兵的大业也毁之一旦。宋洪兴云:“此章言己初见信任,楚国几于治矣。而怀王不知君子小人之情状,以忠为邪,以僭为信,卒见放逐,无以自明也。”(《楚辞补注》)清林云铭评:“溷浊,犹言糊涂,与清澈相反。此辈有何识见,纯是虚惑,偏要信也。……以上叙怀王信谗放己于外,把富强法立之业,忽然中废,所以可惜。”(《楚辞灯》)

[原辞]

何贞臣之无罪兮,被离谤而见尤①?惭光景之诚信兮②,身幽隐而备之③。临沅湘之玄渊兮④,遂自忍而沈流⑤。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⑥。君无度而弗察兮⑦,使芳草为薮幽⑧。焉舒情而抽信兮⑨,恬死亡而不聊⑩。独鄣壅而蔽隐兮B11,使贞臣而无由B12。

[注释]

① 被:遭逢。离:同“罹”,遭受。按“被离”二字同义而联用。谤:诽谤,诋毁。见尤:被加之罪。

② 光景:指日月天光。诚信:光明磊落,诚信无欺。此比喻自己一生的行事,如日月照天,忠贞无私。“惭”,是反词。汪瑗《楚辞集解》:“惭,愧也。无罪见尤,固被谗人所害,然而光景诚信,屈子可形不愧影,寝不愧衾矣。顾以为惭者,正不惭也,正所以惭小人也。”

③ 幽隐:指被放后身处荒野。备之:指备尝悲苦。

④ 玄渊:深渊。

⑤ 自忍:自己强忍着痛苦。沈流:投水自尽。

⑥ 壅君:昏暗之君。不昭:不明,不省察。

⑦ 无度:无是非尺度。弗察:不能明察善恶。

⑧ 薮幽:杂草丛生的荒僻之处。

⑨ 焉:安能。舒情:舒发出心中的情愫。抽信:表示出自己内心的忠信。

⑩ 恬:安然。不聊:指不苟且偷生。

B11 鄣:同“障”。鄣壅、蔽隐:皆指君王昏暗不明。

B12 无由:无路可行。

[赏析]

这一段写壅君之下,贞臣无路。这一节像一幅独幕剧、独白剧。备极苦辛、形容枯槁的诗人在沉思默想中,忽仰天长叹:苍天啊,为什么像我这样志虑忠纯的忠臣却无端遭受诋毁,无罪却受到责罚?想我屈原一生行事如日月照天,忠贞无私,却被流放到这荒僻之处备尝悲苦。上苍啊,为什么自己受到如此困厄?诗人沉思着漫步,不知不觉走到沅湘水畔。沅湘水打着黑色的漩涡,深不见底。诗人对黑色的漩涡说,难道我想投水自尽吗?那样的结果,只不过是身死名灭。诗人又抬头仰望苍穹,想起远隔千山万水的郢都,想起他怎么也不能忘怀的楚王。诗人自语道:叹只叹君王被奸佞蒙蔽不觉悟,没有是非尺度,不能明察善恶,把芳草丢在这幽深的大泽中。沉思片刻,诗人又叹了一口气,自语道:我该怎样才能舒发出心中的情愫,表示出自己内心的忠信?他又看了一眼打着黑色的漩涡沅湘水,坚定地说,我宁可安静地死亡,也绝不苟且偷生。只可惜,君王昏暗不明,让我这样的忠臣走上绝境。

这一节包含三层意思。前四句为第一层,写自己无罪被逐,备尝苦辛。首二句以反问句出之,可见诗人备极苦痛,仰首质问上苍。三四句自明心迹和遭受的困厄。心灵的高贵和身受的困苦反差这么大,简直让人觉得这不是人间,而是阿鼻地狱。五至十句为第二层,写如果轻易地死去,只怕君王不悟。这是诗人设想自己沉水的情境,是诗人犹豫不决的心情的写照。明汪瑗《楚辞集解》云:“此章承上,言己无罪见尤,诚可忿恚,遂欲临渊而沉,不立于恶人之朝,终亦丧身灭名而已矣。壅君不明情冤,无与之伸者,则死又何益哉?”汤炳正亦云:“以上四句为拟想之辞,谓己死不足惜,可惜受蒙蔽的君主永无清醒之日。故下文乃以史实晓其君。”(《楚辞今注》)末四句为第三层,写死不足惧,只担心君王受蒙蔽不觉悟。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惜往日》其灵均绝笔欤?夫欲生怿其君不得,卒以死悟之,此世所谓孤注也。默默而死,不如其已。故大声疾呼,直指谗臣蔽君之罪,深着背法败亡之祸,危辞以撼之,庶几无弗悟也。苟可以悟其主者,死轻于鸿毛,故略子推之死而详文君之悟,不胜死后馀望焉。”

[原辞]

闻百里之为虏兮①,伊尹烹于庖厨②。吕望屠于朝歌兮③,宁戚歌而饭牛④。不逢汤武与桓缪兮⑤,世孰云而知之?

[注释]

① 百里:人名,即百里奚,原为虞国人,曾被晋所俘虏,后又流亡至楚。秦穆公闻其贤,赎为秦大夫。

② 伊尹:商初成汤的大臣。庖厨:厨房。

③ 吕望:即吕尚,也就是助武灭商的姜子牙。朝歌:地名,殷纣时的国都。

④ 宁戚:春秋时卫人,贤臣,被齐桓公所用。饭牛:喂牛。

⑤ 逢:遇上。汤:商汤。武:周武王。桓:齐桓公。缪:秦穆公。

[赏析]

这一节写圣君治下,野无遗贤,与上一节构成对比。前四句列举百里奚、伊尹、吕望、宁戚四个史例,这四人地位低微,有的来自敌国,有的来自社会最底层,但在圣主的治下都被量才擢用,使人尽其才,野无遗贤。后二句由前四个史例推导出的结论。假如没有商汤、周武王、齐桓公、秦缪公这样的圣主,谁能认识他们?抚今思昔,诗人感叹自己没有生在圣主之世,生不逢时,无人识珠,徒叹奈何。伤感之情,不能自抑,也是对楚王昏庸的辛辣批判。明汪瑗《楚辞集解》:“古贤圣之才德,非遇贤圣之君,举而用之,则四人者不过烹屠商虏之贱耳。谁谓世俗之溷浊能知之也哉?慨想人之遭遇,以见己之不逢时也。伤今思古,其志亦可怨矣。”

[原辞]

吴信谗而弗味兮①,子胥死而后忧②。介子忠而立枯兮③,文君寤而追求④。封介山而为之禁兮⑤,报大德之优游⑥。思久故之亲身兮⑦,因缟素而哭之⑧。

[注释]

① 吴:吴王夫差。弗味:不考虑。

② 子胥:伍子胥。后忧:日后的亡国之忧。

③ 介子:介子推。春秋时晋国人,曾跟随晋文公重耳流亡十九年。立枯:抱着树被烧死。

④ 文君:晋文公。寤(wù):醒悟。

⑤ 介山:原名绵上山,因介子推隐居此山,故改称介山。禁:禁地。子推死后,文公以绵上之田封为子推祭田,成为不可侵占的禁地。

⑥ 优游:德行高大。介子推在晋文公逃亡中,曾割股给文公吃,故称介子推有“大德”。

⑦ 久故:故旧,往日曾长久相处的人。亲身:不离身之左右,相处亲密的人。

⑧ 缟素:白色的服装,通常指丧服。

[赏析]

这一节写忠臣死国有忧。本节列举了伍子胥和介子推的两个史例,又是上一节的反例。上一节贤人在野而被擢用,由布衣而卿相。这一节两个史例是国之忠臣而被其君逼死,由官场被驱逐乃至被赐死,且举例角度略不同。举伍子胥的例子,重在他无罪而被杀。伍子胥被逼自杀后,国有忧;强大的吴国反被越国所灭,国君没有机会后悔。举介子推的例子,重在他有功而不赏,最终被杀;介子推死后,君有悔。屈原以浓墨重彩写了介子推死后晋文公悔过的举动:“封介山而为之禁”“因缟素而哭之”,礼敬如丧考妣。今楚国的处境如当年吴国类似,屈原对楚王的忠诚不亚于介子推,屈原亦无罪有功,不但未获奖赏,反而被流放荒僻之地,若自己被逼死于这荒寒之处,则楚王后悔也来不及了。“引古人之能用贞臣,不能用贞臣者与报贞臣者,以惜君之弗察也。言外有他日思我已晚之意。”(《楚辞新注》)

[原辞]

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訑谩而不疑①;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词。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②;何芳草之早殀兮③,微霜降而下戒④。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⑤。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

[注释]

① 訑谩(yí mán):欺诈的意思。

② 申旦:夜以继日。别:辨识。

③ 殀(yāo):夭折。

④ 下戒:下降。

⑤ 嫫(mó)母:古代丑妇,传说是黄帝的次妃。自好:自以为美好。

[赏析]

以上呼吁国君去除蔽壅。既然忠臣去治国有忧,那么奸佞必误国,此节承上节写奸佞通过蒙蔽君主以受其奸。诗人以三层陈述之。前四句写国君被蔽壅的原因。先用对比醒人耳目,指出国君蔽壅后的后果:有人忠贞诚信为节操而死,有人欺诈而不受怀疑。二者泾渭分明,使人触目惊心。次叙国君被奸佞蔽壅的原因:皆因国君不去审察核对事实,只听小人的虚妄之词。“芳与泽”至“使谗谀”为第二层,写如何防备蔽壅。忠与奸、品德好的与品德差的混杂在一起,确实很难辨别,这就是忠臣往往被逐出朝廷或被陷害致死的原因。但不是不可以防备的,关键在于防微杜渐。在苗头刚开始发生的时候,国君就要惊觉,早早提防。诗人进一步指出,奸佞的阴谋所以能够得逞,过错确实在君主。一旦国君被蔽壅,奸佞就更加猖狂,好比霜降而万物生机尽失。诗人以“微霜”比喻奸佞的谗言、诽谤,十分新颖贴切。末四句奸佞伪装成君子,用诡诈替代忠臣的谋划:自古以来就有嫉妒贤能的人,都说蕙草杜若不能佩戴。嫉妒佳丽的美貌,嫫母丑陋却自以为妩媚可爱。即使有了西施的绝顶美貌,小人也会以自己取代。奸佞固然可怖,但只要君主处措适当,用事实核验,他们的狡谋就不可能得逞。

[原辞]

愿陈情以白行兮①,得罪过之不意。情冤见之日明兮②,如列宿之错置。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氾泭以下流兮③,无舟楫而自备。背法度而心治兮④,辟与此其无异⑤。

[注释]

① 陈情:陈述衷情。白行:表白所为。

② 情冤:在这里指是非曲直。情:真情。冤:冤枉,委屈。日明:一天天明白过来。

③ 氾泭(fàn fú):船上的筏子。氾:同“泛”,漂浮。下流:顺流而下。

④ 心治:带着私心去处理。

⑤ 辟:同“譬”,譬如。无异:没什么两样。

[赏析]

以上诗句诗人呼吁法治。前四句,屈原从自己惨痛的经历出发,相信黑夜遮不住太阳:我愿意陈述衷情表白所为啊,想不到竟有了罪过。是非曲直终有一天明白过来啊,有如天上的星宿排列有序。但是,这是以牺牲为代价,而且需要很长的时间,也许终其一生都会蒙上不白之冤。历史上这样的冤假错案比比皆是。那么应当如何治国呢?屈原认为:应该建立法度,依法治国,反对人治,去其“心治”。他打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方,治国好比骑上骏马自由的奔跑,没有辔缰和马嚼全凭自己控制,就很危险;又好比乘坐筏子顺流而下,没有船桨也要自己准备,就会随时翻船。他把国家比喻为骏马和筏子,把法度比喻为马的缰绳和船桨,离开了缰绳和船桨,国家就很危险。在此基础上,他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治国理念:“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商鞅治理秦国,依靠法治才使秦国日益强大,至于吞并六国。屈原提出在楚国实行法治,是当时的先进理念。钱澄之评云:“身废且死,而犹眷眷国事,极言法度之不可背,原之自命在此,其忤时亦在此。”(《屈诂》)屈原的法治观念,直到今天仍不过时。

[原辞]

宁溘死而流亡兮①,恐祸殃之有再②;不毕辞而赴渊兮③,惜壅君之不识。

[注释]

① 溘死:骤然死去。流亡:灵魂失散。

② 有再:有第二次。指再次遭祸。

③ 不毕辞:话尚未说完。赴渊:投水。

[赏析]

以上四句,屈原再次殷勤叮嘱,国君要去蔽壅,行法治。诗的第一句写得十分凄惨,令人耳目忍闻:“我宁肯忽然死去随流而下”,已经做好了沉水的准备。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他又“恐祸殃之有再”。这句话有两种理解。一是指屈原担心自己再次罹难,一是指屈原担忧君国再遭祸殃。从上下文来看,当指后一种。屈原历楚怀王、襄王两朝,草宪令不成,立法图强失败,怀王客死于秦,秦军又破郢都,楚国多次割地求和,积穷积弱,屈原担心楚国再罹大难,那时将不堪设想!所以屈原忧心忡忡地说:如果我不等把话说完就投入深渊啊,痛惜受蒙蔽的君主仍不明白。屈原这样说,是出于炽热的爱国心,为楚国的前途着想,目的是要引起楚襄王的戒惧,去除蔽壅,实行法治,使楚国走出贫弱的深渊,把楚国治理成一个强大的国家。

[小结]

钱澄之云:“《惜往日》者,思往日王之见任而使造为宪令也。始曰‘明法度之嫌疑’,终曰‘背法度而心治’,原一生学术在此矣。楚能卒用之,必且大治;而为上官所谗,中废其事,为可惜也。原之惜非惜己身之不见用,惜己功之不成也。”(《屈诂》)

从诗中“临沅湘之深渊”“宁溘死而流亡”“不毕辞而赴渊”等诗句看,此诗当为屈原临终述志之作。诗人殷忧重虑,情辞恳切,对祖国充满眷恋之情。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从接受重任到蒙冤流放到准备告别人世,告诫君主要重贤臣、去奸佞、行法治的治国道理。站在生命的终点眺望一生,屈原以“惜往日”命题,所“惜”者,一为他满腔忠君爱国,受国君信任,君臣融融乐乐,只有短短几年;一为他行诏令,刷新政治,使法度严明,政治清明,只有若许年;一为自己富国强兵的法治中途夭折,振兴楚国的大业未成,未能以挽救楚国日益衰落的国势。有些“惜”可珍可宝,温馨暖人,足以欣慰;有些“惜”遗恨终生。细思量,“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唯留一捧“辛酸泪”,凭谁听取“荒唐言”。全诗情悲意切,表现了屈原至死不渝的爱国之情。清陈本礼评云:“通篇‘惜’字三见,‘谗’字六见,‘贞臣’字三见,‘壅’字四见。盖恸哭陈情之辞将平昔一片忠肝义胆,生既不能见白于君,故于临渊致命时不得不有此一番恸哭也。哀音血泪,一字一泣。”(《屈辞精义》)

橘颂: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橘树在楚国是最常见的果木,自南到北所在皆有。《汉书》盛称“江陵千树橘”,可见早在汉代以前,楚地江陵即已以产橘而闻名遐迩。“美橘之有是德,故曰颂。”(洪兴祖《楚辞补注》)《橘颂》的创作时间,清人陈本礼说:“其曰‘嗟尔幼志’‘年岁虽少’,明明自道,盖早年童冠时作也。”(《屈辞精义》)这种说法认为是屈原早年所作。另一种说法认为是屈原放逐江南后所作;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为屈原晚年所作。但从诗歌内容来看,屈原早年所作的说法较为妥当。

《橘领》是屈原的早期作品,但诗歌艺术却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屈原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橘树上,借橘抒发了自己的忠国之情和乡土之恋,并为自己生于楚、长于楚,义不容去国的思想,立下宏志美范。在《九章》中,《橘颂》的内容与风格都比较特殊,毫无失意的悲愤情绪,情调十分开朗乐观。《橘颂》的深刻意义,在于它是诗人的初见,却灌注他的一生,像一眼清泉,最终长成他的长江大河。《橘颂》是中国诗史上出现最早也最为成功的一首咏物诗,表面上歌颂橘树,实际是诗人对自己理想和人格的表白,对后代影响深远。“橘”也作为一种具有文化意蕴的特定意向,成为华夏民族的精神血脉之一。“朱实金鲜,叶蒨翠蓝。灵均是咏,以为美谈。”(晋郭璞《山海经·中山经图赞》)

[原辞]

后皇嘉树①,橘徕服兮②。受命不迁③,生南国兮④。深固难徙⑤,更壹志兮⑥。

[注释]

① 后:后土。皇:皇天。嘉:佳,善,美好。

② 徕(lái):同“来”。服:习惯。

③ 受命:受天地之命,即禀性、天性。不迁:不能移植。《周礼考工记》:“橘逾淮而北为枳(俗名‘臭橘’)。”

④ 南国:即楚国。楚的版图最盛时,向北,直达黄河;向南,包有洞庭苍梧;向东,迳抵大海;向西,兼略巴黔。黄河以南近乎半个中国属楚。战国时,人们因此以“南”指“楚”。《左传成公九年》称楚囚钟仪“南冠而絷”,晋侯“使与之琴,操南音”,杜预注:“南冠,楚冠。”“南音,楚声。”

⑤ 深固:扎根深固。难徙:难以移动,指本性不改。

⑥ 壹志:志向专一。壹:专一。

[赏析]

一年一度的橘树又挂果了。青年屈原手拿一卷书,漫步在山前。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挂满了无数赤红的小灯笼,阵阵暗香随风浮动,令人赏心悦目。这就是橘树,它深深扎根南国,矢志不移地爱上了这片国土。屈原深切的恋国之情亦油然而生:

天地间最美的橘树,习惯于南国的水土。他禀承天地之命而不可移植,只肯生长在南方的楚园。根深蒂固难以移动,那是意志的坚定啊。

前四句诗人从内在美(即品格美)赞美橘树。橘树的品格美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受命不迁”。从字面上说,即:接受上天的禀赋不能移栽。橘树秉承天地赋予的本性扎根南国再不迁徙,表现的是屈原的浓郁的忠国之情、乡土之恋。“受命不迁”这四个字组合传达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字面本身。或者说,屈原在年轻的时候,就有博大的胸怀、非凡的气魄和崇高的使命。我们不妨看看杜甫对向日葵的表述:“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改”,表达的意义是具体的、明确的;是物的,而不是自我的。屈原的“受命不迁”是物我不分,合二为一的,传达的意义是丰富多层的。

“受命不迁”的第一层意思,是要“知天”,要有一种使命感。在屈原看来,橘生于南国(犹言自己生于楚国),是“受天地之命”,是非常严正的,是天经地义不容侵犯的,也是与生俱来的。屈原是真正把祖国和自己视为一体的,把祖国当作自己的使命。这是一个非常崇高的形象。上天让它生长在南国,他就扎根于脚下的土地生长,移植别的地方,它就不是自我,就会变质。这是橘树的大美品质之一,体现了一个“忠”字。这与古代的价值观是一脉相承的。忠于祖国,忠于君主,忠于家族,忠于丈夫,从一而忠,这无疑是极为重要的美德,是凝心聚力的核心价值观之一,是维系社会秩序的基本准则。如果一个女子看到一个比丈夫有钱的男人。就投奔到他怀中,这个社会不是乱套了吗?以此类推,如果一个侵略国给某人基本的生存保障,他就背叛了祖国,那么这个国家不就成了一个无人之国吗?橘树的这个品质,就是孟子所说的“威武不能曲,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的品质。

“受命不迁”的第二层含义,是要知性。是遵照生命的根本,按照生命的本质、本真、本**,并在本性的指引下,穿透重重迷障,成为自己的主人,驾驭生命的小舟,即使在风急浪高中,都不会迷失自我。从接受的主体来说,“受命”是受天地之命,把人置于与宇宙对等的地位,表现了生命的独特和尊贵,以及对生命应当持有的态度——敬畏生命。正如古老的宗教所说,生命来自于星辰。这就赋予生命一种面对天地万物的纯然的自由,一种独立的精神和自性的明澄。这是一个诗意而奇妙的境界:人与宇宙对话,吐纳宇宙的信息,倾听自己的心声,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终如一粒微尘归于宇宙。明朝时有个名叫冀元亨的人,因去过宁王府而被当成王阳明通宁王的证据给抓起来,在锦衣卫的监狱里受百般折磨,但他对人依然像春风一样,能感动得狱吏和狱友们垂泪,他把坐大狱当成了上学堂。所有的司法人员都以之为奇,问他夫人:“你丈夫秉持什么学术?”她说:“我丈夫的学问不出阃帏之间。”闻者皆惊愕不已。阃帏,是指古代妇女居住的内室。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就是把世间的事弄懂了处处都有学问,把人情世故摸透了处处都是文章。

“受命不迁”的第三层含义是要知命。就是建构更高的自我,建构自己心中的“天命”,也就是把价值评价的标准还给人的本知。就是要认识自己的天性、天赋和天命,为生命找到支点,真诚地站在地平线上,然后脚不离地地无限地向上升华,把人拉成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就是要发掘自己的天赋,完成自己的天命。如果把适合自己的职业当成一种“天命”来完成,必定可以取得不俗的成绩。

后两句进一步写到了橘树的另外两种品质。即橘树的第二种内在品质是“深固难徙”。清代钱澄之解释说:“受命不迁,得之于天也;深固难徙,存乎志也,惟有志乃能承天。”(《庄屈合诂》)橘树生于江南受命不迁,只是上天赋予她的美好品质和本性,但是能不能扎根深固,能不能改变和实现自我,又是它后天努力的结果,是依靠它的坚韧品质和顽强意志来完成的。换言之,一个人要成才,仅有上天给予的美好姿质是不够的,还要靠个人的立志、操守和勤奋努力。有成才之志,更要有成志之才,有不为外界所动摇的坚韧意志。“扎根深固”就是要为立志成才广聚能量,汲取知识智慧。橘树的第三种品质是“更壹志”。涓涓细流,所以能江成大海,就是由于目标专一。“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天下万事万物起于“一”,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做一事,专一心,成一事;今日明白一个道理,明日明白一个道理,天长日久就成了一个哲学家。诗人在“壹志”的前面着一“更”字,更强调了情忠爱国、守志成才的节操。

从表达艺术上,这个开头看似平常,实际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首先,诗人把所歌咏的对象橘树放在一个很宏大的背景上,从天地与橘树的关系中,“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原辞]

绿叶素荣①,纷其可喜兮②。曾枝剡棘③,圆果抟兮④。青黄杂糅⑤,文章烂兮⑥。精色内白⑦,类可任兮⑧。纷缊宜修⑨,姱而不丑兮⑩。

[注释]

① 素荣:白花。荣,本指草类开的花,这里泛指花。

② 纷:茂盛的样子。

③ 曾枝:多枝。曾:通“层”。剡(yǎn)棘:尖利的刺。

④ 抟(tuán):同“团”,圆圆的。

⑤ 杂糅:泥杂。

⑥ 文章:文采,错综华美的色彩或花纹。文:花纹。章:文采。烂:斑斓,明亮,色彩鲜艳。

⑦ 精:闻一多《九章解诂》:“精犹綪(qiàn),大赤也。”李尤《七叹》:“‘金衣素裒’,蜻色犹金衣,内白犹素襄也。”

⑧ 类可任兮:像肩负重任的君子。类:像。任:承担。“可任”一本作“任道”。

⑨ 纷缊(yūn):犹纷纭,长得繁茂旺盛。宜修:修饰得体。

⑩ 姱(kuā):美好。丑:类。不丑,不同一般,出类拔萃。

[赏析]

这一段诗人集中笔墨描写橘树的外在美,即形象美。

绿色的叶子白色的花,繁茂得惹人喜爱啊。层层树枝上面有尖锐的刺,圆圆的果实聚在一起啊。青黄两色掺杂在一起,色泽多么绚丽啊。外观亮丽内心纯洁,就像那品德高尚的君子啊。风姿优美修饰得当,婀娜多姿毫无瑕疵啊。

前四句诗人用寥寥数语,用白描的手法简笔勾勤了橘树的叶、花、枝、刺、果:碧绿的叶子衬托着皎洁的白花,茂盛的枝干上生长尖利的刺,饱满的果实像圆圆的灯笼。刺是树枝的一部分,也是橘树的特征之一,且橘树及其花果,都依靠刺的护卫。入画也是极美的一笔,不当忽略。这可以看作是自春到秋的描写顺序,也可以看做是由抽枝开花到结果的逻辑顺序,不论以何种顺序,诗人用极精练的笔法描绘出橘树的形象。如果说,前四句是对橘树作细部的精雕细刻的话,那么中间四句则是对橘树的整体的概写。好比一幅笔法精致的画,中四句犹如印象派的画法,又像油画的渲染,诗人把视角拉远了看:橘树青黄杂糅,这是挥洒泼墨,巨笔渲染,浑然一体;染而后点:果实外面金黄赤红,内面洁白,一远一近,一粗一细,一混莽一精细,相互映衬,焕然生辉。

诗人使用的手法是多彩多姿的。即使在前四句的客观素描中,诗人用“纷其可喜”表达自己由衷的赞美之情。在中四句,诗人在表达时则换了一种笔法,是用君子的形象描绘橘树,由以橘树来展现自己心目中的君子形象:橘树青黄杂糅,看上去真像君子文采烨然;果实外面金黄赤红,内面洁白,看上去真像肩负重任的君子。对橘树的描写与君子之道融在一起,句句写橘,又笔笔写君子。最后用“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作总括,橘树繁茂旺盛且修饰得体,美好且出类拔萃,体现了屈原对自我的自信与矜持。在屈原的心目中,君子形象是怎样的呢?是文与质的统一,是内心精纯与外表气质风度的统一。这是对橘树的描写,也是对屈原心目中理想的君子的描绘,其实也是屈原对自我形象的写照。

这一段在语言的运用上也达到很高的境界。描写橘树的花,诗人着以“素荣”。“素”,白色而有光泽。“荣”,金文是象形字,像花朵,像一片交叉丛生的花丛,像花丛中闪烁于花蕊的花粉。“荣”的本义是:丛生的植物繁花绽放。“素荣”二字,贴切地描写了橘树绽开白色繁花的景象。描写橘树的枝,诗人着一“曾”字。“曾”即繁体字“层”,意为重,叠,枝重重交叠。诗人仅用一个字就准确地摹写出橘树繁茂的枝杈。描写橘树的果,诗人以一“抟”字绘其形。“抟,圜也。”(《说文》)《韵会》引《说文》:“抟,以手圜之也。”把橘树的果实描绘得生动形象,亲切宜人,惹人喜爱。

以上为诗歌的第一段,诗人用精致的笔墨,描写了橘树的内在美和外形美。

通过对橘树的内在美和外形美的描写,表达了自己深挚的爱国感情和对理想人格的追求。

[原辞]

嗟尔幼志①,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②。苏世独立③,横而不流兮④。闭心自慎⑤,不终失过兮⑥。秉德无私,参天地兮⑦。

[注释]

① 嗟:感叹词,表示一种语气。

② 廓:胸怀开阔。

③ 苏世独立:独立于世,保持清醒。苏:苏醒,指对世事有所觉悟。

④ 横而不流:意谓独立特性。横:横绝。不流:不随波逐流。

⑤ 闭心:安静下来,保持内心洁净。自慎:自省。

⑥ 不终失过兮:一本作“终不失过兮”,也作“不终过失兮”。

⑦ 参:三的意思。也解释为“合”。天地人相配合为“三才”,这里指与天地相配。

[赏析]

此段开头以感叹词“嗟”领起,开始由前文对橘树的描绘转入到对橘树的“颂”上。“嗟尔幼志”是对橘树的慨叹,亦可见此诗系屈原青少年时期的作品。“尔”表明由前文对橘树的第三人称的客观描写,转入到面对面的倾诉,便于表达强烈的情感。“幼志”只能是人,这里用来写橘树,就使人与橘树融为一体了。在年岁很小的时候,就“有以异兮”,志向与众不同,卓尔不群,出类拔萃。历史上,最有能力的人都有某种奇异之处,这使他与常人区分开。在生活中我们也很容易看到,敢在人群中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的人,敢得罪人群的人,必有大本领。当一大群人都反对他的时候,他还是依然不改变他的想法的人,定是能干的人。因此,当你发现一个人与大众很不一样时,那么你就应该知道,你很有可能发现了一个优秀的人。屈原从小就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可见他确有非凡之处。这也可从他的《离骚》《涉江》等篇中找到相关的诗句。如果说前文以“嘉”字统摄全诗,那么此处以“异”做收束,彼此遥相呼应,相映成趣。

二句以后,借橘树明志,表现了屈原对理想人格和操守的追求:

啊!你从小的志向就与众不同啊。特立独行永不改变,怎么不令人喜欢啊。坚定不移的品质,心胸开阔没有私求啊。保持清醒独立于世,志节坚毅决不随波逐流啊。平静内心不受外界影响,自始至终不犯过失啊。秉承道德公正无私,融合苍天与大地啊。

屈原追求的人格品位是很高的。诗人两次写到“独立”这个品质:“独立不迁”“苏世独立”。这种独立是相对天地万物的自持、自生、自足和自我完善,禅宗的“天下地上,唯我独尊”庶几近之。“独立”首先是对自我独特性的确认。

在屈原所处的时代,外部国际上风云变幻,为众多真正有才干的知识分子提供了展示才华的舞台,也使这些这些顶尖高手之间的搏杀更为残酷,同时也深刻地考验着一个真正知识分子的人格和品质。在楚国内部同样是严酷的权力和财富之间的争夺。屈原被驱逐出权力中心,被彻底边缘化,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这种强大的独立性。而独立特性乃创造之母。一切有伟大创造力的人都有强烈的独立性。故屈原说的“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是一种很高的人格境界。尤其在沧海横流的时世,在复杂多变的环境中,能够做到“苏世独立”“横而不流”,能够做到“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神格”。伟大人物对人生的感悟是相同的,屈原说“苏世独立”,郑板桥说“难得糊涂”,其实都是对世事和时局持有清醒的头脑。不是糊涂难,而是清醒难,世间真正明白的人并不多。思维像射箭一样洞悉事物本质,说话一语中的;做情条理分明,步步都显出目的性的人,称得上警醒,但还难称得起“清醒”。“清醒”是微格和大格局,对萌芽状态和复杂局面,都能洞悉期间的博弈和发展规律,是一种清醒的信念,是超乎现实和时代的醒觉精神。所谓“料事如神”者,或可称“清醒”。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保持美德大公无私、伟大光辉地久天长,这是对自己至高无上的要求。《礼记》载:“为政去私。”作为执政者,作为领袖人物,都应该始终以“无私”来要求自己。屈原在这一段中赞颂了橘树“不迁”“不流”“无私”的挺立天地的品质。形式上,始以感叹,继以反问,又用“不迁”“不流”“不终”,起到了强烈的肯定作用。

由此可见,屈原在此肯定和赞扬橘树的人格特质,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标准性和非凡的前瞻性,而且这种价值观和人生理念纵贯屈原的一生,他始终不渝地坚守他的人生信念。

[原辞]

愿岁并谢①,与长友兮②。淑离不**③,梗其有理兮④。年岁虽少⑤,可师长兮⑥。行比伯夷⑦,置以为像兮⑧。

[注释]

① 岁:年岁。谢:去。

② 长友:长久为友。

③ 淑离:端庄美丽,离,通“丽”。朱季海认为通“陆离”,美好的样子(《楚辞解故》)。**:**惑。

④ 梗:正直。理:木材的纹理。曾钢城《古汉语新论集稿》据俞樾《古书疑义举例》的“倒句例”和“错综成文例”,认为以上两句“淑离”是指外美,当说“有理”,“梗强”是指内美,当说“不**”;“淑离不**,棱其有理”,理解时应当读作“淑离有理,梗其不**”,若“顺读之则失其解矣”(俞樾语)。

⑤ 年岁虽少:这里的“少”与前文“嗟尔幼志”的“幼”用意相同,指橘树初生之时。

⑥ 可师长:可为师长,即可以成为学习的榜样。

⑦ 行:品行。伯夷:商末贤士。据《史记·伯夷列传》和其他历史文献记载,伯夷是孤竹君的长子,他和弟弟叔齐两人互相推让,都不肯继承王位,双双出逃。后听说周文王是善于养老的人,遂西行投奔周文王,到了岐阳,周文王已死,继位的周武王载着父亲的灵位向东去征伐商纣王。伯夷、叔齐认为父亲死了不安葬,却发动战争,是不孝顺的,于是离开了岐阳,周武王平定了商纣的暴乱以后,天下都归顺周朝,但伯夷和叔齐却认为那是可耻的,并坚持气节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摘野菜来充饥,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上,古人一直把伯夷和叔齐两人看作是清高有节操的人物。

⑧ 置:设,立。像:榜样,标杆。

[赏析]

此段以前,既在写橘树,又不囿于写橘树;既是写橘树,又是言志抒情,妙在不即不离、似与不似之间。诚如林云铭所言:“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见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但比较而言,此前终不离橘树。到这一段,诗人情之所至,终于现身直接抒发对橘树的感情。诗人对橘树说:

愿与岁月成长,和你结成知己永远为友啊。你美丽善良而有纹理,坚强正直而不迷惑啊。年纪虽小,却可作人师啊。品性道德能和伯夷相提并论,把你树立成榜样向你学习啊。

由于有前诗的铺陈,首句表示要与橘树长相为友,感情显得真挚动人。“友”,《说文》曰:“同志为友。”视橘树为知己,是志趣相投的朋友,较之甜腻的世俗朋友,格调相殊云泥。“淑离不**,梗其有理”用极为简洁的八个字概括总结上文对橘树品质的描写,收束有力,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第三句在首句的基础上更进一层,由“可长相友”而称橘树“可作人师”,是为亦师亦友也,在“亲”的情感上更增加了“敬”的感情。尊敬之情递增,以示守节之心更坚。最后把橘树比作古代志向高洁的伯夷,而自己又以橘树为高风亮节的人生楷模,这既是把橘树托举到最高点,又暗含了自己誓死效忠祖国的感情,同时也把自己的感情推上**。“伯夷饿死,亦以独立不迁,为志者也。”(钱澄之《屈诂》)不论在颂橘,还是在抒情上,这一节都是全诗的最强音,犹如巨浪把物我推及云天,留下久久的回响。清林云铭云:“其上段言其履常本领,下段言其处变节概,皆是自己意中之事。因当世无一相似之人,亦无一相知之人,忽于放废之所得一良友明师,乃伤心中之快心,虽欲不备极称扬,不可得也。”(《楚辞灯》)

[小结]

一粒种子,落生在楚国,她有一个倔强的名字,叫“橘”。一个生命,呱呱坠地,他的第一句话是:祖国,我为你而生。她和他都有一个相同的名字:受命于天,深固难徙。“橘”在他的眼里,有了挺立天地的风骨,堪作人生的华表。橘生于淮南则为橘,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然而在深深热爱故国乡土的屈原看来,橘这种“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的秉性,正可与自己矢志不渝的爱国情志相通。

《橘颂》的诞生令人耳目一新。南朝刘勰《文心雕龙颂赞第九》:“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又覃及细物矣。”(《楚辞灯》)清林云铭亦云:“一篇小小物赞,说出许多道理。且以为有志有德、可友可师,而尊之以颂,可谓备极称扬,不遗馀力矣。在原当日,见国事不可为,而又有宗国无可去之义,故把橘之不能逾淮做个题目,不觉滔滔汩汩,写过又写。”这种开创性的写法,为后人为文赋诗作画打开了一个新的题材领域。

这首诗歌在写法上先对橘树的外形进行描写,笔调细腻生动,寥寥几笔便将橘树的美丽形象展现在了读者的面前。接着,开始了由外到内的描写,用拟人化的手法,将橘树喻为坚守贞操、品格美好的君子,同时还挖掘出了它独立不迁、深固难移、遗世独立、闭门自慎、柔德无私的品格。

《橘颂》也是以小见大、自述明志的典范之作。林庚先生曾对它做了这样的评论:“《橘颂》所说的‘苏世独立’,王逸注:‘苏,寤也。’这醒觉精神所以正如一股清丽的山泉便发为《离骚》的长江大河。《橘颂》说:‘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又说:‘年岁虽少可师长兮。’《橘颂》因此更使人相信其为少年时期的作品。其实这少年非特是一个时期,而且正是永久的精神。《涉江》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屈原的精神终身都是少年的,那便是一种纯洁的向往,一种清醒的信念。《楚辞》因此永远带着年青人的生命成为诗坛崇高的典式。”(《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说橘颂〉》)在风云激**的战国时期,《橘颂》的诞生像一面旗帜,一种宣言,一种人生哲学和人生风范响遏层云。《橘颂》最深刻的意义,诗人初始的,也是一生的向往,如最为人所感动的那种思乡恋土的爱国情结、廓其无求的无私品德、横而不流的人格保持、闭心自慎的好修精神,一直贯穿了他的一生,也几乎渗透到诗人一生的作品之中。

屈原的这种人格风范也一直垂照后人。柳宗元贬谪柳州的时候,也像屈原一样,借柑树表达了他不同流俗的坚贞品质:

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

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

柳宗元在诗中说:“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楚客,指屈原。皇树,即橘树。木奴,指柑橘的果实。大意是说,我正像屈原一样喜爱这天生的美树,不学李衡那样把柑树当作木奴来谋利。可见屈原《橘颂》已演绎成华夏民族强大的文化气场和精神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