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郢:哀故都之日远(1 / 1)

《哀郢》是一恸千古之作。“哀郢”,就是对郢都的哀悼。“郢”是楚国的都城,在今湖北江陵纪南城。关于本篇的创作时间,有人说写于楚顷襄王即位初,有人说写于九年后秦破郢之后。因为篇中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史记·楚世家》:“顷襄王横元年,秦要怀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应秦。秦昭王怒,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楚顷襄王,姓名熊横,楚怀王之子。顷襄王横元年即公元前298年。戴震在《屈原赋注·音义下》中说:“屈原东迁,疑即当顷襄元年,秦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取析十五城而去。时怀王辱于秦,兵败地丧,民散相失,故有‘皇天不纯命’之语。”在此种情况下,顷襄王还让奸佞之人子兰任令尹,并排挤屈原,将他逐放出郢都,谪居陵阳。而“当顷襄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又攻楚而拔之,遂取郢。更东至竟陵,以为南郡,烧墓夷陵。顷襄王兵散败走,遂不复战,东北退保于陈城,而江陵之郢,不得为楚所有矣。”(汪瑗《楚辞集解·哀郢》)

《哀郢》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抒写的血泪之篇。对屈原来说,郢都不仅是楚国的国都,更是寄托他深切理想的精神故乡。诗人怀着赤子般热恋,永恒瞩望着令他梦魂萦绕的精神灯塔——郢都。

[原辞]

皇天之不纯命兮①,何百姓之震愆②?民离散而相失兮③,方仲春而东迁④。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⑤。出国门而轸怀兮⑥,甲之鼌吾以行⑦。

[注释]

① 皇天:古人眼里占有至高无上地位的主宰神。“皇”:美,大。

② 百姓:指楚国的贵族、官僚集团。震愆(qiān):震动不安。

⑨ 民:大众百姓,民众。失:失散。

④ 方:正当。仲春:阴历二月。迁:迁移,在这里指逃难。

⑤ 遵:循、沿。江夏:长江、夏水。

⑥ 国门:郢都城门。轸怀:悲伤痛苦。

⑦ 甲之鼌(zhāo):“鼌”:同“朝”。甲之鼌即甲日的早晨。

[赏析]

《哀郢》紧扣一个“哀”字,写“三哀”:郢破之哀,怀思之哀,无归之哀。以上第一部分,郢破之哀。国都沦陷,举国逃亡,对于楚国的老百姓来说,还有比这更石破天惊的消息吗?对于极为爱国的屈原来说,更是痛不欲生,故诗一开头,诗人急切呼天。“皇天之不纯命兮”,在古人的心目中,天是最高的统治者。诗人谴责皇天不施厚命,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足见诗人悲痛之巨。但苍天无知,祸出有因,诗人对于苍天的指斥,实际是对昏聩的统治者的愤怒质问。“何百姓之震愆”,犹言苍生何辜,遭此巨殃?在如此奇祸降临之时,诗人不以个人身家为念,而是心系苍生,为百姓的倒悬之危呼天抢地,表现了极大的悲愤,这是诗人强烈的爱国忧民之情的自然流露。“民离散而相失兮”,一语画出天下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彼此不能相顾、四散逃亡的乱象和惨境。而这副人间地狱的惨象,却发生在仲春时节。“方仲春而东迁”,仲春,正是莺歌燕舞、碧草连天、繁花似锦、万物欣欣向荣的时候;是百姓安居乐业、携妻带子播种耕耘的时候。一年之计在于春,在这个美好的春天,却遭逢国破家亡的剧变,正是诗人、也是天下百姓的无奈和怨恨。“仲春”之景,把这副人间惨剧映衬得更为沉痛。“仲春”点出正当春荒时节,“东迁”说明流徙方向,“江夏”指明地域所在。人流、汉水,兼道而涌,涛声哭声,上干云霄。

离别家乡到远处去啊,沿着长江、夏水到处流亡。走出都门我悲痛难舍啊,我们在甲日的早上开始上道。

“迁、去、就、遵、流亡、出、轸、行”,这一连串的动词,写出了郢都百姓忍痛去国抛乡,仓皇出逃,碾转流徙,忍顾别离的惨象。“甲之鼌(朝)”是诗人起行的具体日期和时辰,九年来从未忘记过这一天。这一层总写九年前当郢都危亡之时自己被放时情景。诗人在叙事中的抒情,且行且叹,且行且止,一步三回头,一叹泪双流,这和血和泪吟出的诗行,令人心尖儿悸痛!

[原辞]

发郢都而去闾兮①,怊荒忽其焉极②?楫齐扬以容与兮③,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④,涕****其若霰⑤。过夏首而西浮兮⑥,顾龙门而不见⑦。

[注释]

① 闾:楚国三大贵族“昭”“屈”“景”居住的地方,也称三闾。

② 怊(chāo):悲伤,惆怅。一本无“怊”字。荒忽:同“恍惚”,遥远貌,指心情迷茫。焉极:哪里是尽头。

③ 楫:船桨。容与:徘徊不前。

④ 长楸(qiū):高大的梓树。太息:长长的叹息。

⑤ ****:流泪不止的样子。霰:原指炮弹的一种,这里是指小雪珠。

⑥ 夏首:长江与夏水的汇合处。西浮:迅浮,快速向前的意思。

⑦ 顾:回头看。龙门:郢都的东城门。

[赏析]

第二部分,怀思之哀。以上第一节,难离郢都。诗人逃亡的路线是沿着长江夏水向东迁徙,在甲日的早晨离开郢都,这在上文已言明。首二句抒发自己故土难离的哀伤之情。“发郢都而去闾兮”,仿佛可以听到诗人内心深长的叹息。在祖祖辈辈生活的热土“三闾”之地,诗人徘徊复徘徊,久久不忍离去。然而想不“去”,哪能不“去”?泪眼朦胧中,恍惚不知此何去。天地虽大,离开故土不过是一根随风飘转的蓬草,一只失群哀雁,茫茫天地间竟不知何处可去!次二句写自己渡江时难舍难分的心情。“楫齐扬以容与兮”,船夫们一起用力划桨,可是船“容与”而不进,非船不进,而是诗人留恋不舍。这是借船抒情,船夫越用力,越表现诗人不忍离去的心情。由国都,诗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国君。国君亦在逃亡、混乱之中,又何能见到国君?诗人倍加伤感。如此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局面,皆因国君昏庸无能,但诗人出于对祖国的热爱,在自己逃亡的时候,仍念念不忘国君,让人可以触摸到他那颗滚烫的爱国心。

“望长楸而太息兮”,写船开后仍一直心系故都,不知所从。想到国都沦陷,国君下落不明,诗人回望郢都那高大的梓树,仰首长叹,热泪奔涌。树在国破,树在人“亡”,心中大恸,“涕****其若霰”。这其中包含着感时伤世的复杂感情。末二句以简笔叙行程,“过夏首”“顾龙门”,然而蕴含着丰富的感情。一个“浮”字既是实写舟行水上情景,更是身世飘零的写照;一个“顾”字写出了自己的热土难离、难舍难分的感情。“望长楸”“顾龙门”,一步一回首,步步生哀叹。

[原辞]

心婵媛而伤怀兮①,眇不知其所跖②。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③。凌阳侯之氾滥兮④,忽翱翔之焉薄⑤。心絓结而不解兮⑥,思蹇产而不释⑦。

[注释]

① 婵媛:眷恋,牵挂。

② 眇:同“渺”,遥远。所跖(zhí):驻足的地方。跖,同“蹠”,本义是蹠骨或脚掌。这里是踩、踏的意思。

③ 焉:于是。洋洋:漂泊不定的样子。为客:流落他乡。

④ 凌:乘。阳侯:古代传说中掌管波浪的神,这里指掀起波浪。氾(sì):水决后又流入。氾滥:水决堤后泛滥的样子。

⑤ 忽:快速地。焉薄:停在什么地方。薄,停留。

⑥ 絓(guà)结:心中牵挂、悬念,这里指内心情感郁结。

⑦ 蹇(jiǎn)产:曲折缠绕,这里形容心情纠结。

[赏析]

以上第二部分第二节,水上之思。这一段抒发了失落家园、无所依归的飘零感。首二句,是对上段“荒忽其焉极”的重弹,强调突出了那种低沉呜咽的哀伤基调。段首以一个“心”字直抒胸臆,诗人那种悲伤的感情给读者强烈的感染。在茫茫的天地间,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字里行间潜沉着失去家国的无依感。“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这是哭出来的诗句。“顺风波以从流”表面看来顺风顺雨、一帆风顺,实际内含着因为无家可归而肆意飘零的悲伤感,尤其是“焉洋洋而为客”,看似自得自足的样子,实则似笑而实哭。“洋洋”者,无所依归也。任江流随便把“我”带到那个地方吧,“我”已经失国失家,无可无不可也!在天地之间,“我”不过是一个“异客”而已。所以,这是在笑中哭,在哭中笑,时哭时笑,似笑实哭,失魂落魄,悲伤难抑,“焉洋洋而为客,一语倍觉黯然”(李贺)。“凌阳侯之汜滥兮,忽翱翔之焉薄”,由面前的江水写到天上的飞鸟。眼前泛滥的江流,是诗人无以自控的情感滥殇,也是诗人四处漂流,无处可归的号啕痛哭,情景交融,令人想象、涵咏无穷。“忽翱翔之焉薄”有两种理解,一种实写天上之鸟,在漫卷的江流之上,飞鸟时而高翔时而滑行;另一种是说,船儿行驶在滚滚的波浪之上啊,人却像鸟儿飞翔不知在何处停栖,把自己比喻成飞鸟。不论是前者的借景抒情,还是后者的形象比喻,都表达了自己的孤凄哀凉之感。在这两句出色的景物描写的基础上,末二句再次直接抒情:“心中郁结苦闷而无法解脱啊,愁肠百结心情难以舒畅”,表达那种挥之不去的缱绻、悲伤、孤凄之情。

[原辞]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①,今逍遥而来东②。羌灵魂之欲归兮③,何须臾而忘反④。背夏浦而西思兮⑤,哀故都之日远⑥。登大坟以远望兮⑦,聊以舒吾忧心⑧。哀州土之平乐兮⑨,悲江介之遗风⑩。

[注释]

① 终古:楚国历代祖先。

② 逍遥:悠闲自在,在这里指漂泊流浪。

③ 羌:句首发语词。

④ 须臾:顷刻。反:返回。

⑤ 背:离开。西思:思念西方,这里的西方是指郢都。

⑥ 哀:伤感。日远:日渐远去。

⑦ 坟:江中岛屿沙洲。

⑧ 聊:权当,就当。

⑨ 哀:哀怜。平乐:富饶安乐。

⑩ 江介:江边。遗风:古代遗留下来的淳朴风俗。

[赏析]

以上第二部分第三节,怅望郢都。首二句写行程,诗人的船调头,由长江向洞庭湖行驶。“运舟”指驾船、调转船头。“上洞庭”言由洞庭湖北行,“下江”言顺流而下。沈祖觚云:“以舟向前曰上,船尾居后曰下,此行舟者习惯语。”(《屈原赋辩证》

“去终古之所居”,“终古”,生于斯,长于斯,祖先陵墓葬于斯,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长相厮守不分离,表现了诗人与故土共存亡的信念,对故国故土的深沉热爱。这种如大树扎根不可拔除,如盘石不可以移转的、深入骨髓的乡思,是炽热的爱国之情的内核。“今逍遥而来东”,“逍遥”,明汪瑗《楚辞集解》:“按逍遥本优游行乐之意,今又当解作飘摇流落之意,故读古书者,不可以词害意也。”“逍遥”,似乎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实则诗人失根失所的大悲大痛。如今国破家亡,飘摇来东,焉能不黯然神伤,望花落泪,闻鸟惊心?“上二句言梦寐之频,下二句言思归之甚。惟其思之甚,故梦之频也。”(汪瑗)

船离郢都越来越远,看看又过了夏浦(今武汉汉口),诗人却思绪西飞,心心念念不离郢都。梦绕魂牵啊,何曾片刻忘记返回故都?挥之不去啊,是那弥漫天地间的乡思。何以忘忧啊,诗人在停船的间隙,登上江中岛屿,惆怅西望故都。但远望岂可当归?聊以**而已,愈见其难离难舍之心。末二句写诗人在夏浦所见所感。站在高高的江中岛屿,眺望遥远的郢都,诗人的目光一寸寸地舔过楚国的土地,可叹这片富饶安乐的大地,现在在铁蹄下**;可悲沿江两岸尚存的楚国的淳朴风俗,很快就要被战火卷去。江山依旧,人物已非;风景殊异,心情两样。触目生悲,哀不能禁。诗人的眼泪润湿了脚下的土地,诗人的心在滴血。清蒋骥云:“州土平乐,江介遗风,皆先世所养育教诲以贻后人者,故对之而愀然增悲焉。”(《山带阁注楚辞》)

本段在记叙行程中,通过地点的变换,而炽热的思乡之情不改,且愈行愈远愈念,对比强烈,抒发了浓郁的思乡之情。身不能返,而灵魂须臾不忘远,真催人泪下。

[原辞]

当陵阳之焉至兮①,淼南渡之焉如②?曾不知夏之为丘兮③,孰两东门之可芜④?

[注释]

① 当:抵达。陵阳:地名。

② 淼(miǎo):水面无边无际的样子。焉如:何处。

③ 夏:高大的房屋。丘:丘墟,废墟。

④ 孰:谁料。芜:荒芜。

[赏析]

第三部分,无归之哀。以上第一节,陵阳悬想。无论诗人多么无奈,也不管他眼泪流成河流,东行的船继续沿江而上,抵达了他的流放地陵阳。面对无边无际的水面,诗人又茫然不知往何处去。“淼南渡之焉如”是对上段“眇不知其所跖”的反复。这种失所飘零、茫然不知所归的情绪,回**在全诗中,低沉,失落,惆怅,悲伤,使读者一次次地触摸到诗人那种强烈的失去家园的无依感,听到回**在天地间的那种孤儿般的哭泣。

“曾不知”“孰”,大出诗人意料之外,让诗人心惊。对于一个熟知历史文献、阅世已深的政治家和大诗人来说,让他感到心惊,足见这场灾难的匪夷所思。此次秦军破郢,楚国前途如何?楚国能否卷土重来,收复失地?楚国还能维持多久?诗人深长的目光穿过铁蹄狼烟,预感楚国行将灭亡,更是忧心如焚。前“点”后“染”,后二句具体写令诗人心惊的景象。“夏之为丘”“东门之芜”是说昔日宫殿、城廓,都被秦军践踏,变成那一片瓦砾、废墟,一片荒芜。昔日繁华第,今日瓦砾场。谁知荒草中,竟是楚王宫。盛衰兴亡之际,冰火两重天。对此思之,岂不哀绝?“‘夏丘’二语,尤觉惨绝。”(朱熹《楚辞评林》)清贺贻孙称此二句“忽作危语,痛极,盖屈子知郢将亡,预作麦秀之忧,忧及夏屋,又忧及东门,其忧深矣”(《骚筏》)。这两句为诗人想象之景,有警策人心的作用,为下文的忧思做铺垫。

[原辞]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①,江与夏之不可涉②。忽若不信兮③,至今九年而不复。惨郁郁而不通兮④,蹇侘傺而含戚⑤。

[注释]

① 惟:同“唯”,在这里延伸为想起。

② 不可涉:难以渡过。

③ 忽:恍惚。不信:不相信。在这里是指离开故土的时间很短,不相信离开过。

④ 惨:忧愁。郁郁:忧心忡忡的样子。不通:无法释怀。

⑤ 蹇:句首发语词。侘傺:惆怅失意的样子。戚:同“慼”,忧伤。

[赏析]

以上第三部分第二节,陵阳苦盼。首二句为承上启下的过渡句,“长久”引出下面的“九年”。好日子匆匆而过,苦日子一日难捱。在流放地陵阳,屈原度日如年。掐指一算,谁知忽忽已九年。这中间熬白了多少头发,流淌了多少辛酸泪,踩断了多少条路,望穿了多少秋水?从长江到夏水,从夏水到长江。江上无数船,哪条是归舟?隔岸相望,咫水天涯。“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远与近,易与难,思与行,在对比中凸现艰难。一水之隔,却成永望。一个“惟”字,尽显诗人焦渴盼归郢的心情。然而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于是诗人直言:悲惨忧郁心情不得舒畅啊,怅然失意满怀悲伤。

[原辞]

外承欢之汋约兮①,谌荏弱而难持②。忠湛湛而愿进兮③,妒被离而鄣之④。尧舜之抗行兮⑤,瞭杳杳而薄天⑥。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⑦。憎愠惀之修美兮⑧,好夫人之忼慨⑨。众踥蹀而日进兮⑩,美超远而逾迈B11。

[注释]

① 外承欢:外表美好,欢乐。汋(chuò)约:原指柔软美丽的样子,这里形容小人谄媚。

② 谌(chén):确实。荏(rěn)弱:软弱。

③ 湛湛:厚重,忠厚。愿进:愿有所作为。

④ 被离:分离,离散。鄣:同“障”,阻塞。

⑤ 抗行:高尚的行为。“抗”,高尚。

⑥ 瞭:眼明。杳杳:高远的样子。薄天:“薄”,靠近。薄天,靠近天。

⑦ 被(pī):加。不慈:不慈爱,这里指尧舜传位不传给儿子。伪名:与事实不符的名声。

⑧ 愠惀(yùn lún):心有所蕴积而不善表达。修美:美好的修为。

⑨ 夫人:那些人。忼慨:同“慷慨”,此指巧言令色,能说会道。

⑩ 众:奸佞小人。踥蹀(qiè dié):小步行走的样子。日进:日益得势。

B11 美:忠贤君子。超:远。逾:行进。迈:远走高飞。

[赏析]

以上第三部分第三节,陵阳忧思。在郢都沦陷,百姓流离,国之将亡之际,诗人对造成国家今日之艰危的根源,作严峻的思索。诗人深刻地揭示,国家之所以罹刀兵之祸,在于用人不当。忠臣被逐,小人竞进,国家断送在妒贤嫉能、巧言令色的小人手里。前四句运用对比,议论小人和君子的不同。小人外表谄媚取巧,很合君主的心意,因此君主喜欢、任用他们;内心却软弱无操守,谁得势投靠谁,随时可以出卖君主和国家。君子老成忠厚,愿意为国家效力,欲尽其才智而谋国,却因小人的妒嫉,被阻隔在君主之外。接下来的“尧舜”四句,运用尽人皆知的史例,深刻地揭示出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现实。唐尧、虞舜具有高尚的品德,高智远虑可达九天。可是,奸佞的人心怀妒忌,给他们的头上加上“不慈”的恶名。由于小人的谗言、毁谤和中伤,大善变大恶,大美变大丑,香花变毒草,天才变白痴。末四句,诗人在指出小人奸佞误国的基础上,进一步挖掘小人得势的原因,在于君主厌恶不善言辞的忠贤之臣,却喜欢听那些小人表面的慷慨激昂。“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便是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最高统治者顷襄王。这样的后果是,小人奔走钻营日益得势,贤臣却越来越被疏远,挤满朝堂的都是奸佞之臣,这是多么可怕的局面了啊!主昏臣佞,黑白颠倒,政焉能不乱,国焉能不亡?

这一节很多词语极具表现力,如“汋约”描绘小人的媚态,“湛湛”状君子之精纯深厚,“杳杳”形容智慧的高远,“踥蹀”摹写小人的钻营,贴切生动,体现了诗人高超的驾驭语言的能力。朱熹云:“此章形容邪佞之态最为锖切,读者宜深味之,则知佞人之所以殆,又信此语与孔圣之言实相发明也。”(《楚辞集注》)

[原辞]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①,冀壹反之何时②?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③。信非吾罪而弃逐兮④,何日夜而忘之⑤?

[注释]

① 曼:张大。流观:四处观看。

② 冀:盼望。壹反:反:同“返”,指一还郢都。一本“壹”作“一”。

③ 首丘:传说狐死时,头朝着自己的窟穴,即向着出生之地。

④ 信:实在,确实。弃逐:被流放。

⑤ 何:何尝。

[赏析]

以上尾声,诗人叙苦衷。“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相”,在这生灵涂炭、生死存亡之时,楚王完会不会召回诗人呢?诗人张大眼睛四下观望,做梦都想回一趟郢都。蒙冤被逐,九年不复,“冀壹反”要求并不高,可是,“壹反之何时”?眼看是遥遥无期,或化为梦中泡影,诗人怎能不伤怀?“曼”与“流观”绘出诗人迫切盼归的情状;“九年”与“壹反”写出诗人翘首盼望的苦焦。三四句以人与物比较,真是生不如鸟,鸟还能飞反故乡;死不如狐,狐死还可以头朝狐穴。诗人生不能回一趟故乡,死后不能安葬故乡,真是人不如禽兽啊!“末乃以求得归死为结局。眸开不得见故乡,日暝尚冀返故土。其或以地下之眼,魂气出没,重望长楸,顾龙门,再见君,免作‘曼目’‘流观’之叹乎?”(黄文焕《楚辞听直》)由动物想到人自身,诗人无奈而感叹:确实不是我的罪过却遭放逐啊,日日夜夜我哪里能忘记我的故乡!这两句类比,悲情苦深,哭之以呜咽,挥泪可成云。“读至此,节愈促,情愈哀矣!”(贺贻孙《骚筏》)真有一恸而绝之意。

[小结]

司马迁举屈原作品,将《哀郢》与《离骚》,《天问》和《招魂》并列,视为诗人代表作,称“悲其志”(《屈原列传》)。悲其忠君爱国之志,悲其嫉邪悯民之志也。清蒋之翘《楚辞评林》云:“《哀郢》于《九章》中最为凄婉,读之实一字一泪。”梁启超称此篇:“任凭是铁石人,读了怕都不能不感动哩!”(《饮冰室全集·屈原研究》)

《哀郢》一诗在结构上最为独特之处,是用了倒叙法。开头并未交代是回忆,到后面才抒写作诗当时的心情,给读者以身临其境之感,留下深刻的印象。明黄文焕《楚辞听直》:“通篇分为三段,开章至‘来东’,言出门之愁。‘灵魂’至‘含戚’,言回思之愁。‘承欢’至‘意迈’,痛恨党人,被其生离之愁。”

全诗在语言上的特点是骈句多,如“去故乡而就远,遵江夏以流亡”“过夏首而西浮,顾龙门而不见”“背夏浦而西思,哀故都之日远”等,既富有对偶美,也有助于加强感情力度。在风格上,徐焕龙《楚辞洗髓》谓之“于《九章》中最为凄惋,读之实一字一泪也”,诚然。(赵逵夫等《先秦诗鉴赏词典》)

抽思:与美人抽思兮

《抽思》诗题取自篇中“少歌”首句“与美人之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

对“抽思”的解释,王逸《楚辞章句》谓:“为君陈道、拔恨意也。”朱熹《楚辞集注》认为:“抽,拔也。思,意也。”王夫之《楚辞通释》说:“抽,绎也。思,情也。”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以为:“抽,拔也。抽思,犹言剖露其心思,即指上陈之耿著言。”李陈玉在《楚辞笺注》中说:“抽思者,思绪万端,抽之而愈长也。其意多在告君,而托之于男女情。”犹言屈原假托“男女情”,表达了他对国事的担忧和对楚王的思念。比较起来,似王夫之的说法较为可取,本篇所写,乃是把蕴藏在内心深处像乱丝般的愁情抽绎出来。“抽思”意思是整理心头的思绪,也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万端思绪理出头绪,以倾吐心中之郁闷。

诗歌的创作时间和地点,蒋骥在《山带阁注楚辞》中说:“此篇盖原怀王时斥居汉北所作也。”与《离骚》的创作时间大致相同,表达的思想感情也十分相近。

[原辞]

心郁郁之忧思兮①,独永叹乎增伤②。思蹇产之不释兮③,曼遭夜之方长④。悲秋风之动容兮⑤,何回极之浮浮⑥。数惟荪之多怒兮⑦,伤余心之忧忧。愿摇起而横奔兮⑧,览民尤以自镇⑨。结微情以陈词兮⑩,矫以遗夫美人B11 。

[注释]

① 郁郁:忧思郁闷在心的样子。

② 永叹:长叹。增伤:倍加悲伤。

③ 蹇产:曲折纠缠的样子。不释:解不开。

④ 曼:曼曼,悠长的样子。遭:逢,遇。方长:指秋天来临,正变得昼短夜长。即愁人苦夜长之意。

⑤ 动容:改容,指使万物萧索改变颜色。王夫之《楚辞通释》:“动容,秋风惨烈,变卉木之容也。”

⑥ 回极:指天极回旋。极:天之枢轴,古人认为天系于一个固定的顶点而旋转,构成四季的变化。浮浮:形容运转之速的样子。

⑦ 数:屡次,多次。惟:思。荪:香草名,此代指楚怀王。

⑧ 摇起:疾速而起。横奔:随意奔走,指改变常道任意而行。此或有奔走他国的意思。

⑨ 民尤:民之苦难。自镇:自我镇定下来。

⑩ 结:凝结。微情:内心的隐情。陈词:陈述言词。

B11 矫:举。遗:赠予,送给。美人:指楚怀王。林云铭《楚辞灯》:“矫,举也,结构精微之意。列之书中,举而进之君,盖上书也。”

[赏析]

本诗的内容大致由两大部分组成。以上为第一部分第一节。诗篇从比喻如手,犹如一个女子被男子抛弃后,欲弃之而不忍,故自剖心迹。

我心中郁结着无穷忧思,孤独地长叹越来越悲伤。愁思纠缠心情难以舒展,这茫茫黑夜多么漫长。秋风使草木改变了颜色啊,为什么天地也在秋风中浮**?我常常想起您是那么爱动怒,真伤透了我的心痛苦难当。有时我真想立刻离您远去啊,见人们动辄得咎又打消此想。

诗中内容表述形象,很有情境感。这是一个秋天的夜晚,室内女子忧愁郁结,长吁短叹,碾转反侧,夜不能寐。她想起男子多次对自己发怒,本欲负气离去,另投他人,但看到人民的灾难又镇定下来。于是,她把自己的衷情幽思化作诗篇,向男子表达忠心。

诗中以比喻写女子的心理,细腻曲折。首写女子忧愁烦闷,直抒胸臆;继而借景抒情,抒发女子的悲伤。接着写女子忧愁悲伤的原因,原来是男子对她不满意,多次对她发怒。这是设悬起笔,由果溯因,先启后承,吸引读者往下看。女子想到男子对他的态度,本想一走了之。又起波澜,这是反转。但她看到人民的灾难,又打消了弃之而去的念头,这是再转。于是女子收拾忧愁愤懑的破碎之心,提笔写诗,向他表忠心,这是合。一节诗写得峰回路转,节奏紧凑,扣人心弦。

看到人民的灾难又镇定下来,这只能是屈原。所以,诗中的女子是屈原的化身,而男子则代表楚王。司马迁《屈原列传》载:“王怒而疏屈平”与篇中“数惟荪之多怒”句正可相证。其中“美人”喻指楚王。战国时期,才智之士可以到各国竞聘。屈原蒙冤被贬谪江北,到其他国家另谋出路,本无可厚非,但屈原看到人民的灾难,又不忍心弃楚而去。在个人的前途和人民的灾难面前,在他国的荣华富贵与祖国的苦难面前,屈原毅然选择了后者。这是屈原民本思想和深厚的爱国思想的体现,表现了他心忧天下苍生的宽广胸襟和崇高的思想境界。

诗歌表面似乎写“男女情”,其实写得是“君臣情”,如此委婉曲折,何其用心良苦。诗歌把女子放到一个秋风萧瑟的背景,烘托了女子的悲情。“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一语抵过欧阳修的《秋声赋》。秋风一吹万物萧条改变颜色;秋风浩**无极,在天的枢轴疾速旋转,写秋风老成蕴籍,却又想象奇广。较之“悲秋之祖”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更为大气,更能惹动悲情悲绪,悲容悲思。

[原辞]

昔君与我诚言兮①,曰黄昏以为期②。羌中道而回畔兮③,反既有此他志④。憍吾以其美好兮⑤,览余以其修姱⑥。与余言而不信兮⑦,盖为余而造怒⑧。

[注释]

① 昔:昔日,以前。诚言:彼此说定的话。

② 期:约会。

③ 羌:句首语气词。回畔:中途转折,这里有反悔之意。

④ 反既:转身离去。他志:别的想法和打算。

⑤ 憍(jiāo):通“骄”,在这里是矜持的意思。

⑥ 览:展示给别人看,有炫耀之意。修姱:美好。

⑦ 不信:不可靠,不守信用。

⑧ 盖:同“盍”,为什么。造怒:发怒。

[赏析]

以上为第一部分第二节。回忆辅助楚王实施新政,楚王中途变卦,抛弃了他之后的幽怨。仍以弃妇的口气来写。前四句写男子不讲信用,中途变卦,弃她而去。开头一个“昔”字由上节的秋思转入回忆,一个“诚”字写男子信誓旦旦,海誓山盟。“黄昏以为期”,黄昏,古时婚礼,在黄昏之时举行。此以男女婚姻的约定,喻指君臣之间相遇合、合作。此处比喻善始善终,坚持到底。“回畔、反既”写男子后来又反悔了,另有打算。从这四句可以看出,屈原曾经竭力辅佐楚王,楚王对他也很信任,许诺将屈原主张的富国强兵的新政推行到底。但是,楚王在中途改变政见。王夫之《楚辞通释》:“怀王初与己同心谋国,既为奸佞所惑,背己而从异说,反自谓得策,而骄我之不如。”

后四句,女子历数男子“三过”。一曰“骄”。“憍(骄)吾”二句,男子向她炫耀他的美好,展示他的才能。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史记》怀王使屈平造为宪令,上官大夫心害其能,因谗之曰:‘平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盖怀王为人,矜名好胜,而谗人之言,有以深中其忌,故其于原,口不言而忿日深,其所矜示者,亦因疑原之自伐,而与之相竞耳。”由于谗人的离间,引发了并利用了楚王的虚荣心,对屈原产生憎恶感和逆反心理。楚王一怒之下,故意不推行屈原的新政,而采用“异说”,以显示自己比屈原高明。二曰“不信”。女子进而质问,为什么跟我说过的话全都不算数?“一不见信,则所言无不可怒者,故见予先作怒以待之也。”(钱澄之《屈诂》)三曰“造怒”。“造怒”之“造”,是故意找岔发怒。朱熹《楚辞集注》:“本无可怒,但以恶我之故,为我作怒也。”曲折地表达了女子(屈原)无辜蒙冤受责。清贺贻孙《骚筏》云:“‘盖为予而造怒’,‘造’字尤妙。古人下字,千年犹新。”这四句即《史记·屈原列传》中所记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之事。通过男子前后矛盾的对比,女子指责男子背信弃义。以爱情语境,取得比明言更好的效果。

[原辞]

愿承间而自察兮①,心震悼而不敢②。悲夷犹而冀进兮③,心怛伤之憺憺④。兹历情以陈辞兮⑤,荪详聋而不闻⑥。固切人之不媚兮⑦,众果以我为患⑧。

[注释]

① 承间:寻找机会和空间。自察:表白自己。

② 震悼:恐惧,害怕。

③ 夷犹:犹豫,迟疑。冀进:希望靠近。

④ 怛(dá):伤痛,忧伤。憺憺(dàn):心情跌宕起伏。

⑤ 兹:此。历:列举。

⑥ 荪:香草名,这里指君王。详(yáng):同“佯”,假装。

⑦ 固:本来。切人:恳切、整治的人。媚:献媚。

⑧ 患:祸害。

[赏析]

以上第一部分第三节。写女子自陈无果反惹祸。女子千般犹豫,万种彷徨,想找机会向男子解释,消除彼此间的误会,却由于害怕男子动怒,始终胆怯不敢言:

我本想找个机会向您表白啊,心里害怕又不敢随意行动。悲伤踌躇,盼望能靠近进言啊,心里彷徨不已忧愁难安。

这四句明写女子,侧写楚王。楚王高高在上,刚愎自用,对屈原已经很恼怒。屈原“欲自辨别其罪,恐益触王怒,故震悼而不敢”(钱澄之《屈诂》)。

在再三犹豫后,女子鼓起勇气,向男子历数这些往事表白心迹,但男子假装耳聋听不见。反而因为自己的直切上言,惹了众小人之怒,成为众矢之的:

历数这些事情来陈述啊,君王却假装耳聋听不见。原本正直的人都不会阿谀奉承啊,一些小人果然把我当作了祸患。

“始之不敢言,而夷犹者,知言之将动君怒,而犯众患也;然终不能自已,复列情以陈词而果非君所乐闻,盖切人不媚,固其性也,众以为患,果不出吾所料也。”(钱澄之《屈诂》)这一段以女子自白的方式,表达了屈原在楚王面前复杂犹疑的心情。在经过艰苦的心灵挣扎后,他终于直切上言。但上言非但楚王置若罔闻,反惹来朝中佞臣的忌恨。“果”表明在意料之内,尽管是在四面包围之中孤军奋战,屈原仍以非凡的勇气,坚守自己的正道。巧言令色,君子所不齿,但终以小人得逞,此屈原之深悲!

[原辞]

初吾所陈之耿着兮①,岂至今其庸亡②?何独乐斯之謇謇兮③?愿荪美之可完④。望三五以为像兮⑤,指彭咸以为仪⑥。夫何极而不至兮⑦,故远闻而难亏⑧。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

[注释]

① 初:当初。耿着:明白。

② 庸亡:遂即忘了。“庸”:遂。“亡”:忘。

③ 乐斯:喜欢这样。“独乐”一本作“毒药”,实误。謇謇:正直忠良之貌。

④ 完:发扬光大的意思。

⑤ 三五:指三皇五帝。像:榜样。

⑥ 彭咸:传说中的贤士。仪:法则。

⑦ 夫:转折语气词,如果这样。

⑧ 远闻:声名远播。亏:消失,失去。

[赏析]

以上第一部分第四节,自陈正直不阿的原因。“不亡初心,乃得始终”。首二句,旧话重提,说明当初推行新政的缔约讲得明明白白,本无奸佞可钻之缝,可逞之机。此后均为议论。“何独乐斯”以下六句,言自己之所以总是刚正不阿,是希望自己做彭咸那样的贤士,希望楚王做三皇五帝那样的君主。这样,就会臻于至善,流芳百世。屈原树立了为君为臣的高标,应该说对楚王还是很有激励作用的。但屈原觉得还不够,后四句从反面苦口婆心地劝说楚王:

善行不会自己到来啊,好名声不会凭空出现。谁能不付出就有回报啊,谁能不播种就能收获?

这四句责名求实,缘行求果,很富有哲理。“善良的品德”“美好的名声”必须依靠诚实地实行求得。伪善终将露出破绽。此节以后,诗歌“女子”的一面渐渐淡隐,而诗人的强烈个性愈发彰显。

以上为第一部分。主要写当初在朝辅佐楚王致力于新政的经过及其蒙冤被弃的怨情。

[原辞]

少歌曰①:与美人抽怨兮②,并日夜而无正③。憍吾以其美好兮④,敖朕辞而不听⑤。

[注释]

① 少歌:古代乐章结构的组成部分,是对前一部分的总结。即荀子《佹诗》中所称的“小歌”。

② 美人:君王。抽怨:诉说衷肠。

③ 并:合并。无正:无从评判。

④ 憍:同“骄”。

⑤ 敖:同“傲”。朕:我。

[赏析]

“少歌”,乐歌音节名,即荀子《佹诗》中所称的“小歌”。清夏大霖《屈骚心印》:“少,少间也。前歌既毕,少间,有思而又歌也。”从乐章结构上说,是暂停;从词意上说,是小结,总申上文的意思。

我向美人倾诉我的幽情啊,从早说到晚却得不到公平的裁定。

首二句写自己反复与君王诉说衷肠,却得不到评判。言外之意是,楚王完全抛弃了他。以弃妇的角度说,男子扔下她,让她在凄冷的角落哭泣。被打入冷宫,让她自生自灭,对屈原来说,是伤心难过的。

你一味地向我炫耀你的美貌啊,你骄傲得连我的陈词听也不听。

后二句写楚王傲视屈原,把他当成空气。“憍”,“言荪自谓美好而夸示于己。”(刘梦鹏《屈子章句》)即楚王在屈原面前,故意显摆自己的才能,对屈原的陈词视而不见,让他没有存在感。“无正”“憍”“敖”“不听”,表现屈原对楚王的不满和失望。

[原辞]

倡曰:有鸟自南兮①,来集汉北②。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③。既茕独而不群兮④,又无良媒在其侧⑤。道卓远而日忘兮⑥,愿自申而不得⑦。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⑧,何晦明之若岁⑨!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⑩。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B11。愿径逝而未得兮B12,魂识路之营营B13。何灵魂之信直兮B14,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B15,尚不知余之从容B16。

[注释]

① 倡:同“唱”。乐章结构名,重新发端起唱。王逸《楚辞章句》:“起倡发声造新曲也。”鸟:屈原自喻。南:郢都。

② 集:栖息。

③ 牉:离别,分别。异域:他乡。

④ 茕(qióng):同“惸”,孤独。

⑤ 良媒:好的媒人,这里指能让作者和君王沟通的人。

⑥ 卓远:遥远。日忘:一天天地忘记。

⑦ 自申:自己陈述。

⑧ 孟夏:初夏。

⑨ 若岁:不能入睡。“岁”同“睡”。

⑩ 逝:去往。

B11 南指月与列星:在这里指从汉北到郢都的路上,靠着月亮和群星辨别方向。

B12 径逝:一直往前,在这里指返回郢都。

B13 营营:形容来回走动的样子。

B14 信直:忠信正直。

B15 理:替我沟通的人。

B16 从容:行为思想。

[赏析]

以上为第二部分第一层。写居于江北的屈原对郢都思慕。“倡曰”这部分,诗歌叙述角度有所转换,诗人以由南飞北的鸟儿作譬。

这一段包括三层意思。前八句写自己在江北的孤独,为第一层。“鸟自南”“异域”写自己水土不服,人地两疏。“独处”“茕独”“不群”“无”写自己在“异域”的孤苦无依,非常孤独,要在这里生存下去是很难的。“好姱佳丽”表现了屈原的自珍自爱,自己虽然拥有卓越的品德和才能,却无人任用,犹如栋梁被扔在荒野,白白烂掉。“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远隔千山万水,屈原担心自己一天天被楚王、也被熟人遗忘,可是相隔这么远,就连倾吐衷肠的机会也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异域”,屈原的凄苦唯有天上的月亮可表。

从“望北山”到了“魂识路”为第二层,写自己日夜渴盼回到郢都。白天,屈原面对山水流泪。原本就很短的夏夜,屈原睁着眼睛挨到天亮,就像度过一年那么长。这种时间的错位,使屈原感到度过每一天就像翻越一座大山那样艰难。思君念郢,因痴生幻,屈原在梦中回到郢都。虽然江北距离郢都如此遥远,可是他在一夜竟然往返了很多次。在梦中,他不管那条路是直还是弯,只管往前冲;不认识路,只好靠着星月来指认南去的方向。想径直去郢都又不可能,只有靠灵魂辨别来往的路。“郢路辽远,魂一夕九逝,不知路之曲直,悲矣!及睹月星而识路,而孤魂复营营,无侣犹为凄绝。老杜云:‘梦中不知路,何以慰相思。’止得屈子前一半意耳。”(清贺贻孙《骚筏》)这是用梦境来写真情。被关押在牢笼中的灵魂找不到出路,只好在梦中获得慰藉。这一层,虚实相生,给人强烈的艺术震撼。“为什么我的性情这样端直,别人的心却与我不一样。替我作媒的人都欠工夫,没有人能了解我磊落的心胸。”末四句感叹自己的忠贞信直无人理解,替他做使者的人能力太弱。在江北,在山中,屈原只有仰天浩叹!浪费人才是最大的暴殄天物。自己虽然是一坛用贤良酿成的、愈久愈醇香的酒,可是有谁饮呢?

[原辞]

乱曰:长濑湍流①,泝江潭兮②。狂顾南行③,聊以娱心兮。轸石崴嵬④,蹇吾愿兮⑤。超回志度⑥,行隐进兮⑦。低佪夷犹⑧,宿北姑兮⑨。烦冤瞀容⑩,实沛徂兮B11。愁叹苦神B12,灵遥思兮B13。路远处幽B14,又无行媒兮B15。道思作颂B16,聊以自救兮B17。忧心不遂B18,斯言谁告兮B19。

[注释]

① 濑(lài):沙石滩上的浅水。湍流:水流急速。

② 泝(sù):同“溯”,逆流而上。

③ 狂顾:左右急视,形容急切寻路而走的情状。

④ 轸石:奇形怪状的石头。崴嵬:高耸的样子。

⑤ 蹇:阻碍。吾愿:我的愿望。

⑥ 超回:指道路遥远,迂回。志度:指按己意揣度而行。

⑦ 隐进:指山中行进时的情状。钱澄之《屈诂》:“径不可度,惟以志度,人行其上,忽行忽隐,而后得进,极状山之纡曲。”

⑧ 低佪:徘徊流连的样子。夷犹:迟疑不进。

⑨ 北姑:地名。

⑩ 烦冤:含冤而心绪烦闷。瞀容:容貌不整的样子。瞀,乱。

B11 沛:沛然,水流急的样子。此形容急步而行。徂:往,行。

B12 苦神:精神劳苦。

B13 灵:魂灵。遥思:指遥念郢都。陈本礼《楚辞精义》:“旅夜无眠,又将入梦,灵字即指梦中之魂言。与上文两‘魂’字相应。”

B14 幽:僻远的地方。

B15 行媒:指向楚王通信息作合的人。

B16 道思:且行且思。颂:通“诵”,即指此诗。

B17 自救:自我解脱痛苦。

B18 不遂:不能传达给楚王。

B19 斯言:指这篇诗中所说的话。谁告:向谁诉说。

[赏析]

诗歌“乱辞”这部分照应了开头,也照应了诗题。

长长的浅滩湍急的流水,我溯江而上。我频频地望着南行的大道,聊以平慰我的愁肠。我的心坚如高大的磐石,飞回郢都是我的愿望。

人生苦短,何必度日如年?由于忧愁郁结不能开解,诗人去游山玩水,想在山水中获得片刻欢愉,没想到登上山后,眺望南方,惹动诗人思郢之愁,灵魂飞向了远方的郢都。下山时心情烦乱,心心念念都在郢都,在乱石丛中,高一脚低一脚,磕磕绊绊,趔趔趄趄,走得非常艰辛。“初幸山水之奇,足以怡情,今徒增其愁叹,以苦神而已,益动灵魂之遥思也。而路远处幽,又无为之媒者,虽思亦奚为?”(钱澄之《屈诂》)杨胤宗《九章新笺》:“此章以明《抽思》著述之旨。风尘途路,长濑湍流,且行且思,作斯赋也,冀能解忧郁之思,然君门万里,其谁可陈斯文于君前乎?”可是,地偏路远,有谁为他牵线呢?于是诗人写下这首歌词,用以自我解脱。

诗中“狂顾南行”“轸石崴嵬,蹇吾愿兮”等情态和环境描写,深刻地表达了诗人心灵深处的痛苦、忧心如焚的情感。由于诗人运用“以乐衬哀”的艺术手法,使“哀情”显得更“哀”。这一节像一连串的电影镜头一样,描绘了屈原在山中乱石丛中趔趄而行,登高眺望南方,又失魂落魄,慌不择路地“回家”。这一意象具有深刻的含意。诗人“回家”是实写又是虚写,是回到江北的家,也是回到梦绕魂牵的郢都的“家”;是真实的“家”,又是精神的家园,心灵的归宿。每一个漂泊在外,失去家园的人,都会从中获得共鸣。

以上为第二部分。极写其身处汉北时的苦闷和日夜怀念郢都的心情。

[小结]

《抽思》最大的特色,应该是流贯全篇的缠绵深沉、细腻真切的怨愤之情,它贯穿了诗的始终,又紧扣了诗题“抽思”,并时时与之相照应。全诗以一位热恋中的痴情女子的口气,写给中途变心的男友的情诗。男友曾许诺与她“执子之手,相偕白头”,但他听到别人的谗言,愤怒地抛弃了她。女子忧愁郁结,夜不能寐,起而写下了这首剖陈心迹、抒发心中郁结的诗篇。诗中,女子回顾了她竭力辅佐男友的事业,却蒙冤被抛弃的怨情。被男友抛弃后,她独自在江北思念他的炽热恋情。

本篇在结构和表现手法上富有独创性。全诗在结构方面,除正文外,又相继由“少歌”“倡曰”“乱曰”三部分组成,使本篇具有二元结构。这首诗歌最显著的特色,是在正文之后,交叠出现“少歌”“倡”“乱”等特殊的结构,成功地表现了诗歌内容的时间推移和诗人情感的流动,使诗人的感情在回旋的韵唱中获得浓郁的渲染。洪兴祖评曰:“此章有少歌,有倡,有乱;少歌之不足,则又发其意而为倡,独倡而无与和也,则总理一赋之终,以为乱词云尔。”(《楚辞补注》)从这种结构判断,楚辞也应当是乐歌。这种结构表现了屈原的独创力,为后代词曲的发展,也有明显的启迪作用。这种写作手法影响了后人,很多文学家开始借鉴,比如沈约的《别范安成诗》“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杜甫的《梦李白》“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等,可见本篇影响之深远。

本篇在表现手法上的特点,是“梦中回郢”以虚写实和“山中回家”的“以实写虚”,独具特色地表现了诗人迷狂的精神状态,如“魂一夕而九逝”“南指月与列星”等,使人一见难忘,受到强烈的心灵震撼。在表现手法上,诗人把独白、梦游与写意相结合,使感情的表达既曲折入微又不断深化,情意无尽,感人肺腑。

怀沙:怀质抱情,独无匹兮

《怀沙》诗题与“哀郢”类似。“怀沙”,即伤感长沙。为什么伤感长沙?游国恩先生解释说:“这要从《涉江》说起。根据《涉江》所记,屈原已经上泝沅水,到了辰阳,进入溆浦万山深处,‘劳苦倦极’,很想休息一下,谁料不久秦兵压境,攻占了楚国的巫郡与江南,置黔中郡。黔中即辰溆一带之地。屈原不甘死于敌手,乃复下沅水,涉洞庭,稍折而南,至长沙汨罗江而死。所以题其篇曰《怀沙》,与《涉江》《哀郢》同为纪实之词。”(《楚辞论文集》)

《九章》中有两篇是怀念故土的,一篇是《哀郢》,悼念楚国都城被秦国白起攻陷;另一篇就是这篇《怀沙》,回忆他在长沙一带(包括湘阴、汨罗等地)的所见所闻。《怀沙》是屈原临近自沉之前所作,表达了诗人在极端困厄中,在沉冤莫申、国亡无日,而又进谏无路、已无可为的情况下,从容赴死的决心。

[原辞]

滔滔孟夏兮①,草木莽莽②。伤怀永哀兮③,汩徂南土④。眴兮杳杳⑤,孔静幽默⑥。郁结纡轸兮⑦,离慜而长鞠⑧。抚情效志兮⑨,冤屈而自抑⑩。

[注释]

① 滔滔:形容夏日阳气勃发旺盛的样子。孟夏:初夏四月。

② 莽莽:草木丛生茂密的样子。

③ 伤怀:伤心。永:长久。

④ 汩:水流急速,这里指奔走急行。徂:往。南土:指江南之地。

⑤ 眴(shùn):同“瞬”,看,视。杳杳:苍茫深远而看不清晰的样子。

⑥ 孔静:很静。幽默:幽静无声。王逸《楚辞章句》云:“言江南山高泽深,视之冥冥,野甚清静,漠无人声。”

⑦ 郁结:指心中郁闷不舒。纡轸:委屈痛苦。

⑧ 离:同“罹”,遭受。慜(mǐn):同“愍”,伤痛。长鞠:长久困厄。

⑨ 抚:循省,有反思的意思。效:考究。此句谓追忆以往对楚王的忠贞之情和考察当初曾立有的报效君国之志。

⑩ 自抑:自我克制。

[赏析]

这一年,即顷襄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的孟春(农历二月),屈原挥泪告别郢都,随着流亡大队东徙。屈原以戴罪之身,仓皇南下,来到长沙府湘阴县。转眼之间,三春已过,初夏来临。“汩徂南土”,“汩”,急速地奔走,仓皇窘态毕现。

我心中忧愁啊无限悲伤,要急急忙忙地奔向南方。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这句概写初夏之景。诗人裹挟一身沧桑来到江南,景中传情,景因情而倍哀。江南人烟稀少,古木参天,云障雾岚,虎啸猿啼,甚是荒凉。夏天来临,好像一锅水终于沸腾了。大块大块的葳蕤苍翠,像汹涌的海浪,铺天盖地而来。孟春的痛楚,这时已酿成以一种磅礴之势,在天地间升腾。万物滋长,也疯长着诗人痛失故国家园的苦涩。这本是“人间最美四月天”,但在万箭穿心、愁肠百折的诗人眼里,每一块翠绿、每一朵花红、每一声鸟啼,都是一声哭泣。孤处于这深山老林中,山高泽深,诗人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苍茫深远而看不清晰,听不到一点人声。身陷僻远的万山之中,诗人是多么孤寂啊。好像鲁滨孙到了荒岛,过着野人一般的茹毛饮血的生活,眼里枯空,视线茫茫,心里流泪,苦痛无处诉说,还有比这更痛苦的折磨吗?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是写诗人身处僻远孤寂之境与失意失神的昏瞀之情。“入手‘眴兮杳杳,孔静幽默’八字,写得眼前三光万象,尽归消灭。以奥为惨,深渺至此,千百句不能敌也。”(明黄文焕《楚辞听直》)诗人每于写景后抒情,使其所写之景富于浓厚的情感色彩。其抒情则如自言自语,使人倍感凄寒。

心中郁闷啊委屈痛苦,遭受伤痛啊长久困厄。扪心自问评析自己心意,深受冤枉仍要克制自己。

这句抒哀痛之情,是继“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而更哀。将哀痛之情推至极点。这样连跌两次,其意在反衬最后二句。末句“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振起一笔。犹言如今“我”虽遭此困厄,但省察“我”的情,并不是为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悲戚,而是忠君爱国之情;但省察“我”的志向,并不是为自己升官发财,而是富国强兵的忠贞之志,尚可无愧。“抚”“效”是自省、自正、**之词。即使在一人之时,在穷途末路,诗人仍用高尚的德操激励自己,用忠君爱国之情替代自己的屈辱,“冤屈而自抑”,犹如江河之水弯弯曲曲,诗人从感情的低谷中跃上人生的高标。诗人清楚地看到,楚国将面临灭顶之灾。在人生的巨大困厄中,诗人面临着艰难的人生抉择。他一直在心灵的泥潭中挣扎。这种挣扎是如此急剧,以致他不得不像一个僧人一样,只有不停地念佛,才能平息内心纷至沓来的念头和焦虑。由此,也可看见当时楚国形势的危急,诗人面临的困境之大。

[原辞]

刓方以为圜兮①,常度未替②。易初本迪兮③,君子所鄙④。章画志墨兮⑤,前图未改⑥。内厚质正兮⑦,大人所盛⑧。巧倕不斫兮⑨,孰察其拨正⑩?

[注释]

① 刓(wán):削。圜:同“圆”。

② 常度:常法。替:废。

③ 易初:改变初心,指屈原早年所立下的变法图强、以身许国的志向。本迪:《史记》引作“本由”,指本来之道,即常道。

④ 鄙:鄙视,即以为可耻的意思。

⑤ 章:辨明。画:指木工为取直所画的线。志:记住,标示出来。墨:木工画线时所弹的绳墨。按画、墨,均喻指法度。

⑥ 前图:前人所持守的规矩、常法。

⑦ 内厚:内心敦厚。质正:品质方正。

⑧ 大人:犹言君子,道德高尚之人。盛:称许,赞美。

⑨ 巧倕(chuí):人名,传说尧时的巧匠。斫:砍削。

⑩ 拨:弯曲、不正;与“正”相对。此指使物或弯或正。喻指贤能之士,有才不得施展,谁能知道他的本领?

[赏析]

这一节首二句以“刓方以为圜”的形象比喻,兴起“常度未替”,由楚国的“常法”没有废弃,说到自己初心未改。先国后己,二者互为因果,对楚国的前途还抱着乐观的看法。三四句,先从正面声明自己富国强兵的志向,再从反面说,如果改变了自己的节操志向,就不是君子的行为。五六句,在前面说自己有报国之志的基础上,直述自己愿意为国效力,且有丰富的内在,有治国图强的才能,有高尚的德操,明显有希望召回任用的意图。末二句以“巧倕不斫”作比喻,讽刺了朝廷中的君昏臣暗、迫害贤良,诗人的不平之气蕴含其中。一个“巧”字,既刻画出奸佞之臣的巧言令色、取巧献媚的丑态,也讽刺了识人治国上的“拙”;一个“孰”字,流露出诗人的失望不平之气。本节诗人连用几个“未”字,彰明自己志向节操不变,国难当头而其初衷不改,这是屈原的伟大之处,也是屈原悲剧命运的必然。

在这一节中,诗人再一次省察自己。他从三个方面判断自己该去往何方。其一,初志不可改。诗人早年所立下的变法图强、以身许国的志向,眼下祖国罹难,处于危亡之间,百姓啼哭遍野,若弃之而去?不仅是对祖国、对楚国百姓的背叛,也是对自我的背叛。苏轼诗云:“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动辄改变自己的初心,这是君子所不齿的。然而,世间有许多朝秦暮楚、背信弃义的所谓“灵活人”,唯利是图、趋炎附势的势利之徒,打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幌子,见风使舵,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祖国、他人之上,抛弃落难的祖国,或者浑水摸鱼,大发国难财,甚至卖国求荣的所谓持“圜”者,比比皆是。时难而世危,要不要把自己所持的“方”变成世俗者的“圜”呢?一个“刓”字,鲜明地表达了诗人铿锵的抉择。“刓”其“初心”安可活?其二,常道不可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之不在,何以家为”,臣弃而去,岂是为臣之道?何况楚国还没有完全丧失“天将亡之”的治国之道,何况楚国倔强不屈的骨气犹在。其三,常法不可废。先贤所制定的法度还在,楚国的文化传统、治国法度还在,楚国尚可图存、图强。后二者还包含着屈原具有富国强兵的才能。杨胤宗评云:“‘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句,乃诗之比也。方喻正也,圜喻俗也。言欲变志从俗,常法未废,弗可遽变也。迪,说文:道也。……言改变初衷本道以媚人,乃君子所鄙弃者。画与墨,明志于前图,喻圣贤法度,永著之于典籍,后人弗可改也。”(《屈赋新笺》)因此,本节承上节末句,诗人进一步申述自己的坚守正道、不随世俗浮沉的节操。

[原辞]

玄文处幽兮①,矇瞍谓之不章②。离娄微睇兮③,瞽以为无明④。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⑤,鸡鹜翔舞⑥。

[注释]

① 玄文:黑色花纹。处幽:置于幽暗的地方。

② 矇(méng)瞍(sǒu):盲人。有眼珠而看不见称“矇”;无眼珠者称“瞍”。不章:无花纹。

③ 离娄:一名离朱,传说黄帝时人,视力极强,能明察秋毫。微睇:眯着眼缝。犹言视力极强,不用费力,即可明察一切。

④ 瞽:瞎子。无明:看不见。

⑤ 笯(nú):竹笼,楚国方言。

⑥ 鹜:野鸭子。

[赏析]

以上抒发凤凰在笼的悲愤。这一节用生动形象的比喻、类比,深刻揭露了楚国是非不分,黑白颠倒,错置迷乱的现实。前四句,以一个瞎子为比喻,有黑色花纹、又放在暗处,在瞎子看来,没有花纹。这个比喻巧妙贴切。“玄文”,比喻人才内在的美好的才能和品德,“处幽”形象地比喻屈原被流放到僻远的深山中。从外表看,人和人只有形相的区别,要分辨他的内心和品质,是多么难啊!这就像黑色的花纹,如果又放在暗处,就更难辨认了。能明察秋毫的离娄眯着的眼睛,在瞎子看来,离娄才是“无明”的瞎子。瞎子,辛辣地讽刺了昏君暗臣,不能认知贤良。他们以己度人,自己看不见就以为别人看不见,自己昏庸无能就以为别人昏庸无能,自己有病就以为别人也有病,自己是疯子就以为世界上都是疯子。

既然满朝都是“瞎子”,其结果必然是,白的变成黑的,美的变成丑的,小人变成君子,君子成为傻子。他们要做的,是把高树剪做矮树,把天才变成庸才,把高贵的踩在脚下,让世界像自己一样“瞎”。然后呢?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凤皇在笯”比喻高贵者受困厄;“鸡鹜翔舞”形象地描绘了群小得志、嚣张不可一世之态。浊世颠倒是非如此。“此言举世皆无目者也。以瞍察玄文,以瞽笑离娄,无怪其然也。”(清钱澄之《屈诂》)对这些“瞎子”“鸡鹜”,屈原不但表现出无限的鄙睨之情,而且在无奈中表现出极大的悲愤。昏君暗臣,黑白颠倒,举国疯狂,焉能不亡国?

[原辞]

同糅玉石兮①,一概而相量②。夫惟党人之鄙固兮③,羌不知余之所臧④。任重载盛兮⑤,陷滞而不济⑥。怀瑾握瑜兮⑦,穷不知所示⑧。

[注释]

① 糅:混杂在一起。

② 概:用斗斛量谷物时,用以刮平的木板。一概相量,表示划一,即给以等量齐观,同样评价。

③ 鄙固:鄙陋固执,无识见。

④ 羌:乃。臧:同“藏”,指抱负。

⑤ 任重:担负重担。盛:多。

⑥ 陷滞:沉陷受阻。不济:不能成行。

⑦ 怀:怀揣着。瑾、瑜:皆美玉名。

⑧ 穷:身处困境。示:表示,展示。不知所示,指有才不知如何施展。

[赏析]

以上抒发无人识其才的悲愤。作为一个世界级的大师,屈原对自己明珠投暗、弃而不用的悲愤,自然是常人所难以理解的。只要想想,一棵堪为栋梁的参天大树,被扔在荒郊野外,在日晒雨淋中腐朽;一个天才,却让他像植物人一样的活着,还有比这更大的悲哀吗?

首二句,写楚国玉石不分的浑浊现实。“玉石”贵贱之殊,何异霄壤?人有得“玉”,欣喜若狂,珍之宝之,秘不示人。“玉”和“石”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人则复杂得多。诗人用“玉石”来比喻人才的差别,鲜明而深刻地表达了对自己“奇才”“奇志”的被埋没的悲愤。次二句写自己被埋没的原因,乃因“党人”之“鄙固”。“党人”,暗讽朝廷群小结党营私,排斥异己。“鄙”者,见识浅陋;“固”者,固执己见,越浅陋越顽固。燕雀迁飞于檐下,安知鸿鹄之志?流露出诗人的鄙视之情。“臧”者,犹如矿藏,言自己内涵之丰富。“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把国家比喻为载重之大的车,如今沉陷受阻,力不从心,举步维艰,岌岌可危。在此种情况下,诗人“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瑾、瑜”比喻诗人的救国、治国、强国的才能,“怀”者,抱有,成竹在胸;“握”者,手攥,胜券在握。诗人信心满满。然而,“穷不知所示”,诗人纵有万丈才华无处施展。此节前言“不知所臧”,是谓昏君庸臣不识己之才能;后言“不知所示”,是谓己身受埋没,有才不能施展。前者是因,后者是果。悲愤之情,潜沉其中,难以言喻。

[原辞]

邑犬之群吠兮①,吠所怪也②;非俊疑杰兮③,固庸态也④!文质疏内兮⑤,众不知余之异采⑥;材朴委积兮⑦,莫知余之所有。

[注释]

① 邑犬:乡邑之犬,犹言普通乡里养的狗。群吠:群起而叫。

② 怪:怪异,不通常而少见的事物。

③ 非:诋毁、诽谤。俊、杰:均指才干、智能超群者。疑:猜忌。

④ 固:本来。庸态:世俗庸人的态度。

⑤ 文:文采。质:本质。文质犹言发自本质的光彩。疏:疏达。内:内在。疏内,犹言心胸开阔明智。

⑥ 异采:殊异之光彩,犹言奇才异能。

⑦ 材:良材。朴:材未开发出来称朴。朱熹《诗集传》:“朴,未斫之质也。”委积:堆积。

[赏析]

以上抒发群狗吠日的悲愤。前四句,诗人言自己遭受群小围攻、诽谤、抹黑、排挤的悲愤。把群小比喻成乡下养的“狗”,言辞忌刻,口气激愤,几近于骂。“吠所怪也”“固庸态也”,连用两个肯定句,如闻鄙视斥责之声。既见诗人被受围攻之深重,又见群小必欲“摧之”而后快的猖獗。明徐焕龙《屈辞洗髓》云:“词愈愤而愈刻,意愈慢而愈激,即犬吠数语,亦见其不平之气,是必见恨于小人矣。”群狗吠怪,庸众非俊疑杰,是世态常情的凝练概括,是英雄俊杰的悲哀。李康的《运命论》云:“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郁达夫说:“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一个可悲的民族,而一个拥有英雄而不知道爱戴他拥护他的民族则更为可悲。”后四句,诗人自明己之美质:

我的光彩发自本质,心胸博大啊处事明智,众人不知道我的奇才异能;良材和丑木堆积在一起,没有人知道我文质彬彬,宏才博学。

前后两层构成强烈对比。对群小狂吠,诗人痛加鞭挞,目眦欲裂。对己之内才不彰,诗人喊冤叫屈,痛惜不已。迭用“不知”“莫知”,亦是对昏君庸臣的谴责。

[原辞]

重仁袭义兮①,谨厚以为丰②。重华不可遌兮③,孰知余之从容④。古固有不并兮⑤,岂知其何故?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⑥。

[注释]

① 重、袭:皆重叠、积累的意思。

② 谨:谨守。厚:笃厚。此指以仁义修身,多积德,不放纵。丰:丰足。

③ 重华:传说中虞舜名字。遌(è):遇。

④ 从容:此指一举一动皆符合于道的状态。即《中庸》所谓:“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

⑤ 不并:指明君贤臣往往不并生于世,此处是诗人自指未遇明君。

⑥ 邈:远。慕:思慕。

[赏析]

以上抒发生不遇圣主的悲愤。首二句言诗人重视品德修养并不断积累仁义,为人谨慎忠厚并修养充实自己。楚国文化更多地直承殷商文化,在孤独自闭中形成独特的楚文化,屈原接受了中原文化,故以“仁义”为本,强调厚德载物,不断提高自己,是当时楚文化的先进代表。三句以后,抒不遇圣主,生不逢时,己之才华不得施展的悲伤之情。“重华不可遌兮”“汤禹久远兮”,把“重华、汤禹”提到“遌”和“久远”之前,更增加了对往古贤君圣主追慕之思,自己不遇明主的痛惜之情。“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以一种悲戚的语调自我安慰,谓自古圣主贤臣不能并立,你又何必要求遇上圣主呢?从上文“夫惟党人之鄙固兮”一句开始,“叠用‘不知余之所臧’‘不知余之采’‘莫知余之所有’‘孰知余之从容’,重叠叫冤,乃终归之:‘古固不并,岂知何故?’忽然吞声,无可归咎,文势文情抑扬剥换妙有姿态。”(明黄文焕《楚辞听直》)“孰知”“岂知”“不可慕”数语,充分表达出诗人的失望之情和莫大的憾恨之感。

[原辞]

惩违改忿兮①,抑心而自强②。离慜而不迁兮③,愿志之有像④。进路北次兮⑤,日昧昧其将暮⑥。舒忧娱哀兮⑦,限之以大故⑧。

[注释]

① 惩:止住。违:怨恨。改忿:改去忿恨不平之心。

② 抑:克制。抑心:此指克制住内心的忿恨不平。自强:自我勉励,坚强起来。

③ 不迁:指不改变初志。

④ 志:志行。像:榜样。此谓希望自己的志行,能成为天下后世可效法的榜样。

⑤ 进路:向前赶路。北次:北行寻找止宿之地。旧注谓指欲北归郢都(朱熹),或谓北往汨罗(戴震),究何所指,诗人并未说明。

⑥ 昧昧:昏暗。

⑦ 舒忧:舒解忧愁。娱哀:以快乐的心情代替悲哀。

⑧ 限:限度。大故:指死亡。即说生命的期限,已到了尽头。

[赏析]

前四句,诗人从上文的极大悲愤中振作起来,揩干眼泪,擦去悲伤,勉励自己自强,要做后世人的榜样。诗人从人生的黑暗低谷中挺立起来,高张理想的旗帜,誓作万世师表。这是一种庄严的宣告,也是一种伟大的追求。王逸云:“言己自勉修善,身虽遭病,心终不徙,愿志行流于后世,为人法也。”(《楚辞章句》)后四句,诗人在日暮时分,北行寻找止宿之地,将从死亡中获得人生的大快乐。“北次”“日暮”一语双关,隐喻生命到了尽头,获得最后的归宿。“把忧愁痛苦全忘掉吧,生命的尽头已不远。”“‘限之以大故’,犹言要之以一死,以死为‘舒忧娱哀’,所谓求仁得仁也。”(马其昶《屈赋微》)至死亦不改初心,不移节操,视死如归,何其崇高、悲壮!此正是屈原之人之文震烁千古处。

至此,诗人总结了自己坎坷的一生。不遇明主,备受排挤,流放经年,困厄重重,虽负堪与日月齐光之志,经天纬地之才,徒付之东流而已。陈本礼云:“以怀石为‘舒忧’,以投渊为‘娱哀’,命尽于此,天实限之,夫何怨哉?凄音惨惨,至今犹闻纸上。以上又似一篇自祭文,‘乱曰’以下,则自题墓志铭也。”(《屈辞精义》)

[原辞]

乱曰:浩浩沅湘①,分流汩兮②;修路幽蔽③,道远忽兮④。怀质抱情⑤,独无匹兮⑥;伯乐既没⑦,骥焉程兮⑧。民生禀命⑨,各有所错兮⑩;定心广志B11,余何畏惧兮。

[注释]

① 浩浩:浩浩****,水广阔盛大的样子。

② 分流:沅水,源出贵州;湘水,源出广西。二水皆经湖南省分别入洞庭湖。汩:水流迅急的样子。

③ 修:长。幽蔽:指被林木遮掩覆盖,幽深黑暗。

④ 远忽:遥远荒忽,指辨不清路的样子。

⑤ 质:质朴,指本性诚信,质朴无华。情:指忠贞之情。

⑥ 无匹:无双。这里指孤立无援的意思。

⑦ 伯乐:古代传说中善识别良马的人。

⑧ 骥:良马。程:衡量,识别。

⑨ 民生:人生在世。禀命:指穷通寿夭皆受天命所支配。

⑩ 错:通“措”,安排。此指人的命运、境遇各有定数。

B11 定心:指信念坚定。广志:情志豁达。

[赏析]

前四句写暮色中的沅湘之水浩淼苍茫、无尽无止的气势:

浩浩****的沅湘之水,水流湍急奔流向前。漫长的道路幽深阴晦,它是那么苍茫辽阔。

就像一滴水要投进江河,这里有无尽的忧伤,也有雄浑的壮阔。正如冰心在《谈生命》中描述的那样:“终于有一天,他远远地望见了大海,呵!他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地流入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不有悲哀!也许有一天,他再从海上蓬蓬地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我怀抱一颗忠心和真情啊,却孤独无依没人来相伴。相马的伯乐已经死去啊,纵有千里马又有谁来分辨?

“怀质抱情,独无匹兮”,言无怨无悔。自己怀抱美好的品德、才华和忠贞爱国之情,仰不愧日月,俯不愧江河,在大地上无人匹敌,耸立成一座不朽的碑铭。“伯乐既没,骥焉程兮”,言才能不得施展,咎不在己,乃因无识人之圣君,乃因生不逢时。这里的意思是,自己中途结束生命,并不是自己不爱惜生命,不是自己不愿意为国家效力,只遗憾生于污浊之世,无识珠之伯乐,才让生命的华丽萎落于泥土。憾恨交加,然“明月照孤忠”,此清白之心唯青天明月可鉴。

末四句,言自己信念坚定,情志豁达,无所畏惧:

人的一生既然领受天命,上天自会安排每个人的命运。安下心来放宽怀啊,我又何必惧死恋生?

王逸云:“言己既安于忠信,广我志意,当复何惧乎?威不能动,法不能恐也。”(《楚辞章句》)清胡浚源云:“定心广志者,见得道理如此,不如是则不安也。何畏惧者,非言畏死,畏其不合于圣贤之道也。”(《楚辞新注求确》)

黄文焕云:“何故之后,指出‘限之以大故’,‘民生禀命’,事事皆天也,非人也?益见党人之不足咎,呼应尤为紧密。”(《楚辞听直》)

[原辞]

曾伤爰哀①,永叹喟兮②;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③!

知死不可让④,愿勿爱兮⑤;明告君子⑥,吾将以为类兮⑦!

[注释]

① 曾伤:无尽的悲伤。曾,通“增”。爰哀:无休止的哀痛。爰,哀伤而不止。

② 永:长久。叹喟:叹息。

③ 不可谓:无法言说,即人心莫测的意思。

④ 让:退避,避免。

⑤ 爱:吝惜,指惜生避死。

⑥ 明告:明白宣告。

⑦ 类:榜样。意谓将成为守志不移、视死如归者的榜样。

[赏析]

这一节写诗人处于昏浊之世,面对不测的人心,将不惜以死明志,向世人表白自己光明磊落的人格。

悲哀无休无止,叹息长久不绝啊。世道混浊无人了解我,人心难测看不透啊说不清。知道死亡不可回避,我不愿吝惜生命。告诉那些以死守志的先贤,我将加入到你们的行列中。

明黄文焕云:“临结曰:‘不可让,愿勿爱。’于决死中写出低徊不忍死,心口商董,自问自答,千载如闻。文致更工于缥缈。”(《楚辞听直》《屈赋音注详解》)刘永济云:“乱辞除总结本篇大旨外,屈原对于生死之际,见之明,思之审,言之尤为俊伟。此文乃屈原绝笔,古今伟大人物,于其临死之前,未有作为文章自写其情思有如此光明磊落者。”(《屈赋音注详解》)。

[小结]

《怀沙》这首诗主要表明自己亢节高行,光明磊落,不惧以死明志。宋洪兴祖说:“此章言己虽被放逐,不以穷困易其行。小人蔽贤,群起而攻之。举世之人,无知我者。思古人而不得见,仗节死义而已。”(《楚辞补注》)

本诗是屈原临死前之作,故亢言厉色,语声哀绝,苍凉凄婉。“此灵均绝笔之文,最为郁钟,亦最为哀惨。”(林云铭《楚辞灯》)诗歌在形式上有鲜明的特色。其一是多用古奥之辞。如“易初本迪”“章画志墨”“内浑质正”等,都比较冷僻晦涩。明黄文焕云:“是篇为毕命之辞。易于用惨,却语语用奥,此手笔高处,愈奥愈惨。”(《楚辞补注》)因此在用词上以古奥宣亢节高行,以古奥而越发凄惨。其二是广用比喻、类比,想象丰富,类比纷呈,抨击有力,凸显了浑浊之世的世相。其三是对比强烈,诗歌大量使用反义词,使善恶真伪毕现。清林云铭《楚辞灯》:“篇中曰常度、曰初本迪、曰前图、曰内厚质正、曰文质疏内、曰材朴委积、曰仁义谨厚、曰怀质抱情,皆是自己本领;曰羌不知、曰众不知、曰莫知、曰孰知、曰莫吾知,皆是自己冤抑。其章法句法,承接照应,无不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