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大致是屈原被流放江南多年以后所作。诗从“济乎江湘”写起,故名“涉江”。汪瑗《楚辞集解》说:“此篇言己行义之高洁,哀浊世而莫我知也。欲将渡湘沅,入林之密,入山之深,宁甘愁苦以终身,而终不能变心以从俗,故以‘涉江’名之,盖谓将涉江而远去耳。”篇中叙述了诗人从鄂渚到溆浦行程的艰苦和处境的幽独,表现了自己对黑暗政治的愤懑和对理想信念的坚贞。
[原辞]
余幼好此奇服兮①,年既老而不衰②。带长铗之陆离兮③,冠切云之崔嵬④,被明月兮佩宝璐⑤。世溷浊而莫余知兮⑥,吾方高驰而不顾⑦。驾青虬兮骖白螭⑧,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⑨。登昆仑兮食玉英⑩,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B11 ,旦余济乎江湘B12 。
[注释]
① 奇服:奇异的服饰,用来象征自己与众不同的志向品行的。
② 衰:懈怠,衰减。
③ 铗(jiá):剑柄,这里代指剑。长铗即长剑。陆离:长貌。
④ 切云:当时一种高帽子之名。崔嵬:高耸。
⑤ 被:同“披”,戴着。明月:夜光珠。璐:美玉名。
⑥ 莫余知:即“莫知余”,没有人理解我。
⑦ 方:将要。高驰:远走高飞。顾:回头看。
⑧ 虬:无角的龙。骖:四马驾车,两边的马称为骖,这里指用螭来做骖马。螭(chī):一种龙。
⑨ 重华:帝舜的名字。瑶:美玉。圃:花园。“瑶之圃”指神话传说中天帝所居的盛产美玉的花园。
⑩ 英:花朵。玉英:玉树之花。
B11 夷:当时对周边落后民族的称呼,带有蔑视侮辱的意思。南夷:指屈原流放的楚国南部的土著。
B12 旦:清晨。济:渡过。湘:湘江。
[赏析]
以上为第一部分,写自己崇高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阐明涉江远走的基本原因。此时诗人蒙冤被逐,独自跋踄于僻远荒凉、瘴疠雾毒的深山老林之中,处境十分凄苦。但诗却以奇兀之笔开端,是其所是,壮写人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即老而不衰”,朱熹《楚辞集注》谓:“奇服,奇伟之服,以喻高洁之行,下冠剑被服皆是也。衰,懈也。”屈原从小以“奇”的标准要求自己,做一个“奇男子”,伟丈夫。“奇”者,稀世之才,百年不遇也。“奇”,包括奇志、奇才、奇功、奇文、奇思、奇行、奇节,高尚的道德,伟岸的人格,崇高的志向,伟大的风范,思出众表,行高于世,魅力四射,卓然超群也。屈原一生文采过人,当世难有敌手,并且不拘一格,开创多个诗歌流派,堪称浪漫派诗歌的鼻祖,真可称为“奇人”吧。盖以“奇”要求自己实非易事,然唯以“奇”要求自己,才能有所创树。屈原自幼至老,好此奇服而不衰,有坚持理想人格的高度自觉性和百折不回的非凡意志力。对一个从政者来说,政治就是他的生命,屈原从楚王的宠信、楚国的高官,到被削职,继而被流放到僻远的江南,从人生的巅峰到被抛弃到人间地狱,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屈原的打击是巨大的,但屈原并没有因此改变对理想的追求和人生价值的抉择。这是诗人对理想的执着,也是对苦难的挑战。这里面包含了丰富复杂的内涵,既有对前半生的回顾,又有遭受挫折的种种苦恼,更有对今后人生选择的宣誓。诗人在开篇喷涌而出的只有这一句话,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我决不改变我自己,我就是好这口。”屈原怀抱坚贞的节操,愈老愈挫愈勇,在君王昏庸、小人当道的重重困境中,矢志不渝奔赴自己的理想。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这三句是对“奇服”的具体描写。“奇服”是“点”,这三句是“染”。“长铗”象征正直、正气、正义;“崔嵬之冠”象征其伟岸的人格,伟大的志向,高洁的操守;“明月、宝璐”象征其才德,如光明磊落的胸襟、光明正大的风范、光彩四溢的才华等。运用比喻和象征,取得比直述更丰富的内涵,且赋予诗歌以斑斓的文采。屈原这三句对自身形象的描绘,在后世人看来,显得十分古怪。然而,又恰好象征了屈原高洁伟岸的形象,因此,后代怀念屈原的人,就据此勾画出屈原与众不同、慷慨悲壮、气质高雅的爱国志士的形象。千百年来,屈原的爱国形象一直激励着后人献身伟大的祖国。但是,屈原的这幅肖像,是不是“奇服”呢?1942年在长沙出土一件战国帛画,画上的人物跟《涉江》中描写的屈原形象是非常吻合的,它说明当时正面的男性形象就是如此装扮。因此,屈原对自己形象的描述,无疑取其象征义。屈原这种用服饰刻画人物形象的创举,也成为后世常用的文学表现手法。
诗人自尊自爱,崇尚高洁,一如既往,始终不变,然而,“世溷浊而莫余知兮”。“世溷浊”,是对战国时期礼崩乐坏、价值观念崩溃、意识形态混乱的真实写照,正如孟子所描绘的那样:“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战争之外还有昏君佞臣、苛政**风、饥荒瘟疫,等等。整个社会一片混乱、正邪颠倒、是非不分、群魔乱舞、污秽不堪,是屈原高洁形象的映衬背景,也是屈原的悲剧根源。屈原保持精神清白,没有一个人理解屈原。一个“世”字,也反映屈原的某种偏执,或者说,他是针对楚国君臣而言,出于愤激,以致以偏概全;或者说,这句话是屈原说给楚王听的;又或者,他是孔子所谓的“狷者”。屈原这种过分的“洁癖”,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但是,正是有这种“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存在,社会才能变得更加美好;正是始终秉持“孤洁”,怀抱赤子之心,屈原才成其为屈原,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莫余知”则可能是存在的。对于一些天马行空、独立特行,一些“春江水暖鸭先知”的人来说,他(她)虽然生活在我们身边,混迹于“引泥浆者流”之中,并没有人能理解他(她)、认识他(她)的价值,这种情况是完全可能的,何况“知音一个也难求”。在一个醉生梦死、举世混浊的国家,他的悲剧是阳春白雪、孤掌难鸣的悲剧。屈原把生涯中极大的挫折和不幸在精神上作了提炼,化作精神追求的勇气:“吾方高驰而不顾。”清钱澄之云:“自写其高视阔步,岸傲一世之状。”(《屈诂》)一方面,他高调地向世人表态,我即使经受种种打击也不后悔,还要有很高的追求;另一方面,他又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眷念情绪;说是“不顾”,其实精神上难以摆脱。因此,无论是“高驰”还是“不顾”,他对祖国的爱是一样的,是忠贞不二的,他的孤独是眼含热泪地孤独,他的“不顾”是奋不顾身的“宁为玉碎”。高洁的志行不被人理解,这是他渡江而远去的思想根源。
“吾方高驰而不顾。”“高驰”到何处?——“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光。”堪此比喻者,必将成一代大德。司马迁据此说:“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登昆仑”就是到了天上。在楚国的神话体系中,昆仑山是一座神山,山分三层,最上面一层连接天庭。驾“青虬、白螭”,烘托自己的高贵形象,“登昆仑”象征行为的高尚,“食玉英”象征培养的纯洁忠贞的品德,“重华”以古圣帝反讽楚王的昏聩,暗喻自己是贤臣;“瑶之圃”,美好圣洁的地方,反讽“世溷浊”。在“世溷浊而莫余知兮”的情况下,在被打入黑暗的深渊的时候,屈原把自己的精神境界提到了无限高的境界。或者说,屈原表达了自己志在九天、功在千秋、名垂万代的不朽功德,描绘了他所追求的理想境界。这是对“世溷浊”和“莫余知”的驳斥,也是对自己的崇高理想、伟大抱负和自己冰晶玉洁的人格的高度自信和肯定,表达了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傲世情怀。他相信,他心中的理想之光与为之奋斗的精神,会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样光照大地。屈原所追求的境界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只可崇拜难以效法的境界。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南夷之莫吾知”是诗人“余济乎江湘”的原因,“南夷”是这次流放出发的地点。“南夷”在湘江、汩罗一带,是南夷苗族居处旧地。诗人与南夷相处很久,但不被理解,于是选择离去,“济乎江湘”。以“哀”字起头,流露出诗人内心深重的叹息。这种刻骨的孤独,是一种精神的无所归依,一种心灵的不遇,并不是说不与人交往。流放到边远之地,能够和当地人融合到一起本来就很难,如王昭君和亲匈奴,盛年抑郁而死;柳宗元流放后“独钓寒江雪”,四十多岁就英年早逝。但也有例外,如苏轼被流放到彝族居住的海南岛,不仅活了下来,而且由于他给当地人治病、起名字,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当地人就给他建造了祠堂。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有人给他建祠堂那是对他了不起的崇拜,何况那里是不同民族的居住地,有着瘟疫流行、语言不同的自然社会环境。但是,屈原不是那样的人。“物性固难夺”,他天才高洁难以委地成泥,他耿介孤直难以和俗同尘,他遭逢末世所以孤鹤悲鸣。他本来就与众不同,从小就与众不同,跟中原人不同,跟少数民族也不同,在中央没有,到地方仍然没有,所以在哪儿都找不到知音。而更大的可能性,是明“哀”“南夷之莫吾知”,而暗“哀”楚王之“莫吾知”。正因为楚王之“莫吾知”,又再次把他从“南夷”流放到更远的南方。
这一段记行的只有四句:“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其余的,多是描写。屈原的描写艺术达到了非常高的境界。他首先通过服饰表述了自己的人生理念、人生追求和个性风格。尽管心中充满着种种眷念,但由于没有人能够理解,于是就高昂着头,义无反顾地远行,走向那理想中的精神境界,和虞舜一起在天帝的花园中遨游,表达了一种执着而坚强的人生选择和价值取向。除了写实,屈原还交替使用了神话与象征、隐喻和虚拟的表现手法。虚实相生,文采斑驳。
[原辞]
乘鄂渚而反顾兮①,欸秋冬之绪风②。步余马兮山皋③,邸余车兮方林④。
乘舲船余上沅兮⑤,齐吴榜以击汰⑥。船容与而不进兮⑦,淹回水而疑滞⑧。
朝发枉陼兮⑨,夕宿辰阳⑩。苟余心其端直兮B11 ,虽僻远之何伤B12 !
[注释]
① 乘:登上。鄂渚:地名,在今洞庭湖一带。反顾:回头看。
② 欸(ǎi):叹息声。绪风:余风。
③ 步马:让马徐行。山皋:山冈。
④ 邸:同“抵”,抵达,到。方林:地名。
⑤ 舲(líng)船:有窗的小船。上:溯流而上。
⑥ 齐:同时并举。吴:国名,也有人解为“大”。榜:船桨。汰:水波。
⑦ 容与:缓慢,舒缓。
⑧ 淹:停留。回水:回旋的水。疑滞:一作“凝滞”,停滞不前。
⑨ 陼:同“渚”。枉陼:地名,在今湖南常德一带。
⑩ 辰阳:地名,在今湖南辰溪县西。
B11 苟:如果。端:正。
B12 伤:损害。
[赏析]
第二段写途中的经历和自己的感慨,表现了彷徨矛盾的复杂心情。诗人由湘江进入沅水,需经陆路,乘舲上沅,由枉渚,到辰阳,入溆浦。以上写水陆劳顿抵达辰阳的艰难行程。正是深秋初冬之交,诗人随羁押人员一起踏上了流放江南的路。走到洞庭湖的鄂渚的时候,诗人要求登上鄂渚一观。羁押人员很理解他的心情,允许诗人登上鄂渚。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履,诗人登上了鄂渚,他情不自禁地回头向西北望去,那里,是他挚爱的郢都。不是说好要“高驰而不顾”吗,现在怎么又“反顾”了呢?“反顾”二字传达出诗人曲幽微妙的心境。“反顾”什么?“反顾”自己如何一路走来,“反顾”自己半生坎坷蹉跎、饱经风霜的人生历程,“反顾”自己为之伤情、为之牵挂、为之忧愁的郢都,那是他的生命所在,是他的理想寄托,是他的全部希望,他又怎能不“反顾”这个天下最令他伤心的地方呢?现在是真正地离开了热恋的故都,不知何日才能踏上这片热土。这时,诗人才感到透心的寒冷。冷,真冷啊!诗人举目四望,才发觉秋冬之际的大风呼啸,落叶漫天翻飞,山河大地,万木萧条,一派凄凉,诗人不禁从心底叹气。诗人运用借景抒情,营造一种悲凉的气氛,把那种被贬谪的凄凉心境、那种黯然魂销的离情别绪渲染得特别强烈。诗人深情地望着郢都,久久沉吟不语,直到羁押人员催促了好几次,才缓缓走下鄂渚,心情依旧那么沉重。“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采用地点组接的方法,富有极强的画面感,正是“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又是“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旅途默默,马蹄杂沓,车声粼粼,诗人的忧伤情绪尽在不言中。
由辰阳出发,然后走水路:“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诗人用“余”字的时候,语气比较舒缓。“乘舲船余上沅兮”,似乎是诗人在主动选择离开,向目的地上沅进发。船沿着沅水逆水而行,水流湍急,行船本来就很困难。船工们喊着号子,齐心协力用桨击水,但船却在逆流和漩涡中徘徊,似乎滞留不前。哪里是船不愿行进啊,只是因为诗人极度眷恋郢都,舍不得离开。诗人遭受政治迫害,不忍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真是进退两难啊!诗人流连忧伤的心情,在船的“容与不进”和水的“淹回疑滞”中传神地表达出来。非船“不进”,不想“进”的是诗人;非水“淹回疑滞”,“疑滞”的是诗人留恋忧伤的心情。然而,不管愿不愿离开,船都带着他走向陌生的异地。“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艰难地走了一天,在辰阳住宿了。一天的行程只用“朝夕”二字轻轻带过,似乎一天无话可说,然而,“苟余心其端直兮,虽避远之何伤!”诗人在短暂的沉默后,掷地有声表达自己的心声。他坚信,只要自己行得端,走得正,即使去往再偏僻、再荒远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伤感的。这是信念的力量,是坦**的人格横陈大地的写照。
[原辞]
入溆浦余儃佪兮①,迷不知吾所如②。深林杳以冥冥兮③,乃猿狖之所居④。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⑤。霰雪纷其无垠兮⑥,云霏霏而承宇⑦。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⑧。
[注释]
① 溆浦:溆水之滨。儃佪:徘徊。
② 如:到,往。
③ 杳:幽暗。冥冥:幽昧昏暗。
④ 狖(yòu):长尾猿。
⑤ 幽晦:幽深阴暗。
⑥ 霰(xiàn):雪珠。纷:繁多。垠:边际。这句是说雪下得很大,一望无际。
⑦ 霏霏:云气浓重的样子。承:弥漫。宇:天空。这句是说阴云密布,弥漫天空。
⑧ 终穷:终生困厄。
[赏析]
以上为第二层,写进入溆浦后独处大山的情景。溆浦处崇山峻岭,深山老林之中。诗人入溆浦后又入林,入林后又入山,山高林深,历尽险恶。隐晦昏沉的背景,裹在无处不在的雾霾雨雪中的诗人,仿佛落入一张看不见、又无处不在的蛛网,将英俊、高洁之才封杀其中。这是一块埋人的地方,一具硕大无朋的活棺材。屈原被流放的江南,一般而言是狭义的江南,即“湘沅之间”“荆州之南”。江南亦即黔中郡,其大部分在今湖南省常德、辰州及湘阴、长沙、岳州一带,处在楚国的边缘,非常偏僻和落后,是丛莽、低湿多虫、少有人烟的少数民族居地,历来是楚国流放犯人的地方,在《左传》和《史记》中有多处记载。《史记·楚世家》载:“考烈王三十二年,楚东徙,都寿春,命曰郢。”寿春是楚国最后一个政治文化中心,楚相春申君主持江东大开发的时候,今日的上海还是一片沼泽;春申君开发的太湖,在司马迁的笔下,太湖流域是“地广人稀”“刀耕火耨”的荒凉之地,称太湖江南为“荆蛮之地”,称当地百姓为“南蛮”。屈原写本诗当于楚襄王时期,相去春申君不远。可以想见,在屈原时代,江南还是个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地带,用太古洪荒来形容并不过分,其生存条件十分恶劣。
诗人入溆浦顿生错愕。“迷不知吾所如”,表现了诗人内心的极大震惊。这是对自己所至的非人处境的震惊,更是对迫害者的残酷阴险手段的震惊:“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诗人复杂的感情,在环境描写中得到完美演绎。洪兴祖在《楚辞补注》中认为,这几句环境描写都具有象征意义,如“乃猿狖之所居”,言外之意是“非贤人之所宜”。“山峻高以蔽日”比喻权臣蒙蔽君王,“下幽晦以多雨”比喻宦官群小暗中中伤打击,“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比喻奸佞之众,散播谗言陷害人,蒙蔽手段之阴险等。明陆时雍《楚辞疏》云:“《涉江》,山水生愁,云物增慨,此便是后来诗赋之祖。”梁启超认为,这几句环境描写运用象征手法抒情,表达了诗人烦闷的心情。胡念贻在《楚辞选注及考证》中认为,这首诗的最大特色就是这四句诗。这四句诗是中国古代记行诗中环境描写最出色的经典之笔。钱钟书认为,这几句环境描写“开后世诗文写景法”。诗人运创造之笔,把写景与抒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既象征了诗人所处的社会政治环境,又象征了诗人陷身与世隔绝、孤独困苦的人生境地,表达了诗人孤独失落、愤懑愁苦忧伤的心情,并为下文的“哀吾生”四句作了铺垫。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万山之中,林深杳冥,榛莽丛生,猿猴出没,山高峻岭,云气弥漫,天地相连,罕有人烟,自然环境如此险恶,对人来说已经是绝境了。但屈原仍然坚定地说:“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固”字,说明遭此穷途,并非出其所料。“穷”,指命途窘困。“终穷”,说明身处此时此境的屈原,对自己的一生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然而即使是这样,诗人也决不改变自己的信念,也绝不会向腐朽势力妥协变节,并表示矢志不移,坚持到底。这与上文“世溷浊而莫余知”“哀南夷之莫吾知”的意思是一脉相承的。杨胤宗《屈赋新笺》云:“溆浦处重山深林之中,云岚雨雪,瘴疠雾毒,非人所宜居处,而原贬此,深山茅屋,载离寒暑,日处于阴惨岑寂之中,度其非社会之人生。天高地迥,郁荒独哭,其与朝廷恶势力斗争,已至援绝而矢穷,然终不肯降服也。”即通过绝境而体现了诗人绝不屈服之性格。
[原辞]
接舆髡首兮①,桑扈臝行②。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③。伍子逢殃兮④,比干菹醢⑤。与前世而皆然兮⑥,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⑦,固将重昏而终身⑧。
[注释]
① 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士,佯狂傲世。髡(kūn)首:古代刑罚之一,即剃发。相传接舆自己剃去头发,避世不出仕。
② 桑扈(hù):古代的隐士。臝(luǒ):同“裸”。桑扈用祼体行走来表示自己的愤世嫉俗。
③ 以:用。这两句是说忠臣贤士未必会为世所用。
④ 伍子:伍子胥,春秋时吴国贤臣。逢殃:指伍子胥被吴王夫差杀害。
⑤ 比干:商纣王时贤臣,因为直谏,被纣王杀死剖心。菹醢(zū hǎi):古代的酷刑,将人跺成肉酱。
⑥ 皆然:都一样。
⑦ 董道:坚守正道。豫:犹豫,踟躇。
⑧ 重:重复。昏:暗昧。这句是说必定将终身看不到光明。
[赏析]
这几句借古讽今,描绘了楚国君昏政暗,小人猖獗,忠良被害的黑暗现实。有道是,圣人在上,野无遗贤。诗人列举了四个人的史例,他们可以分为两组,一组是在野的隐士接舆和桑扈,一组是在朝为官的伍子胥与比干,两组之间相互映衬,互为进退,非此即彼。接舆和桑扈皆古之忠贤,不但没有得到重用,相反,因为政治黑暗,害怕小人陷害,他们以剃发、裸行的惊世骇俗之举,表示与黑暗溷浊的官场决裂。如果他们踏入了这样的官场,将会怎样呢?伍子胥与比干就是他们的例子。他们是国家的忠良,然而都成了不正常的人,甚至惨遭杀戮,为什么会这样?不能不令人深思,不能不让人首肯诗人上文所谓的“世溷浊”。诗人的经历跟他们颇为相似。
屈原流放之地,汉代学人局限于江南、沅湘一带。后来到明清时,明黄文焕把屈原的作品的作地分出了“汉北”“江南”,并将“疏”与“放”区别开来。林云铭则将屈原被“疏”分出层次:屈原在怀王时遭谗,结果只是被疏,即《屈原列传》所说的“不复在位”,不复在左徒之位,未尝不在朝;再谏则被迁于汉北,但这次被迁未遭拘禁,可以自由行动(包括陈词谏诉),且几年后被召回;顷襄王朝被放江南,永不召回,且在流放中被“羁身”,不能自由行动。蒋骥则将屈原被“放”分为三个阶段:郢都至陵阳,陵阳至溆浦,溆浦至汨罗。屈原这次流放江南,就是永不召回、由陵阳至溆浦的一次。(彭春艳《考古发现与屈原生年、仕履、流放研究》)
诗人对昏君佞臣的谴责,就从这愤激之语中迸溅而出。然而,古代先贤尚且如此,“我”又何必怨恨当今之人呢?这几句是诗人的自我宽解语。然而,即使在蒙受如此之冤屈,在遭受如此非人的待遇时,在守正道与被抛弃之间,屈原毅然地选择守正道。诗人在这里宣告,自己将一如既往地坚守正道而毫不犹豫,哪怕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在所不惜。“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义之所当,千金散尽不后悔。”这种带有伟人孤独感的描述,反映了屈原通过不断提升自己的精神层次来平衡自己。这一段言简意赅,对偶工整,词句作金玉之声,在沉郁顿挫中蕴含着灼热的忧愤之情。
[原辞]
乱曰:鸾鸟凤皇①,日以远兮。燕雀乌鹊②,巢堂坛兮③。露申辛夷④,死林薄兮⑤。腥臊并御⑥,芳不得薄兮⑦。阴阳易位⑧,时不当兮⑨。怀信侘傺⑩,忽乎吾将行兮B11 !
[注释]
① 鸾鸟、凤凰:都是祥瑞之鸟,比喻贤才。这两句是说贤者一天天远离朝廷。
② 燕雀、乌鹊:比喻谄佞小人。
③ 堂:殿堂。坛:祭坛。比喻挤满朝廷。
④ 露申:一做“露甲”,即瑞香花。辛夷:一种香木,即木兰。
⑤ 林薄:草木杂生的地方。
⑥ 腥臊:恶臭之物,比喻谄佞之人。御:进用。
⑦ 芳:芳洁之物,比喻忠直君子。薄:靠近。
⑧ 阴阳易位:比喻楚国混乱颠倒的现实。
⑨ 当:合。
⑩ 怀信:怀抱忠信。侘傺:惆怅失意。
B11 忽:恍惚,茫然。
[赏析]
“乱词”是对全诗的总结,诗人采用托物比兴,以类取喻的形象议论,描绘了一幅以丑为美、是非颠倒、好坏易位、阳暗错置的“溷浊”世像: 鸾鸟凤凰,一天天远去啊,燕雀和乌鹊在厅堂及庭院里公然做窝。露申、辛夷在草木丛生的地方干枯死去啊。腥的臭的都能得到君王的取用,芳香的花草却不得靠前。阴阳颠倒,我生不逢时啊。我满怀着忠信而怅然伫立,迷茫的我竟忘了尚在流放途中。
鸾鸟凤凰是楚文学中以鸟喻人的最高境界。诗人用鸾鸟、凤凰、香草来象征正直、高洁、贤人,以燕雀、乌鹊来比喻庸人,以腥臊比喻奸邪之人和秽政。首四句,批评昏君无识人之明,君之所谓忠臣不忠,所谓贤臣不贤。忠贤之臣要么因奸佞陷害获罪而减损,要么为全身避罪而主动离开,一天天地远去;朝廷充满了庸臣、奸佞,这样的国家怎能不危如累卵?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是诗人自况之语,写贤臣处“溷浊”之世的悲惨处境。古人认为,凡是散发出幽香的花草都会被丛生的杂草味道所混淆,杂草丛生会造成香草香木的死亡,露申辛夷死在远方长满荆棘的丛草中,无人知晓。好比长满稗草的水田,禾苗就日益枯萎;恶草不除,青菜不生。在丑人国里,视美女为丑;在小偷的群中,不偷的那一个有罪;在一个充满昏庸的朝廷,反而斥明智的贤臣为昏庸,英才俊杰必无立足之地。风气所致,个人无能为力,不因个人的才德出众而获得好运。屈原独抱忠洁,更加烛照斯世之“溷浊”。充分抒发了诗人内心对楚国内忧外患的种种深切思虑,高度概括了诗人坚守情操,以及绝不向“阴阳易位”的黑暗现实屈服的坚定信念。
屈原在写《离骚》《九章》的时候,对自己的处境是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的。这种认识就是贤才被弃,小人当道,庸人满朝,自己必将落入孤独者、零余者的境地,一句话:“阴阳易位,时不当兮。”这里的“阴阳易位”讲的是人才问题,阴阳易位就是忠邪易位。“阴阳易位”的最主要原因是君王糊涂,分不清好坏。“时不当兮”是说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尧舜式的明主在位之时,这是这首诗中诗人最清醒的认识。
“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王逸云:“言己怀忠信,不合于众,故怅然伫立,忽忘居止,将遂远行,之他方也。”(《楚辞章句》)远行何方?诗人未明言,戛然而止。然诗人之失意侘傺,窘困烦乱之情可知。面对这样的政治局面,屈原痛心无助,失意彷徨,既然这个社会不能容纳贤才俊杰,他只好离开这里远走他乡了:我虽然怀着满腔的忠诚,但只有失意惆怅,只好飘忽地远行他乡。从开始的“迷不知吾所如”(困惑到极点,不知道人生的路在何方),到“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逐渐清醒,看透世俗),再到“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满怀失意,远走他乡),屈原的精神完成了一次升华。
[小结]
《涉江》是屈原晚年的作品,属于楚襄王时期。应是从卾渚放逐到溆浦,临行前所作。全篇抒发了自己的高洁之身不为混沌之世所容,而欲远行他乡前的感怀,所以这次流放,对屈原来说是被动的,却最终化为屈原的主动行为。
这首诗一个最突出的特点是诗中有一大段记行文字。姜亮夫先生《屈原赋校注》说:“此章言自陵阳渡江而入洞庭,过枉陼、辰阳入溆浦而上焉,盖纪其行也。发轫为济江,故题曰《涉江》也,……文义皆极明白,路径尤为明晰。”这段文字描绘了沅水流域的景物,成为我国最早的一首卓越的纪行诗歌,对后世同类诗歌的创作发生了影响。诗中景物描写和情感抒发的有机结合,达到了十分完美的程度。在诗歌的第二段,通过行程、景物、季节、气候的描写和诗人心灵思想的抒发,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位饱经沧桑、孤立无助、登上鄂渚回顾走过的道路的老年诗人的形象,又仿佛看到了一叶扁舟在急流漩涡中艰难前进,舟中逐臣的心绪正与这小船的遭遇一样,有着抒发不完的千丝万缕的感情。而诗歌第三段进入溆浦之后的深山老林的描写,衬托出了诗人寂寞、悲愤的心情,也令读者不禁扼腕叹绝。本篇比喻象征手法的运用也十分纯熟。诗歌一开始,诗人便采用了象征手法,用好奇服、带长铗、冠切云、被明月、佩宝璐来表现自己的志行,以驾青虬、骖白螭、游瑶圃、食玉英来象征自己高远的志向。最后一段,又以鸾鸟、凤凰、香草来象征正直、高洁;以燕雀、乌鹊、腥臊来比喻邪恶势力,充分抒发了诗人内心对当前社会的深切感受。
屈原诗歌之所以能够打动后人,是由于他伟岸、孤独、卓著、坚强人格形象。屈原对自己追求的崇高理想和坚持的洁白操守,是有坚定的信念和清明的认识的。在诗歌的第一段,屈原塑造了自我的伟岸形象,表现出不与世俗同污的自珍、自爱的态度。在第二段,屈原坚信自己的崇高理想、伟大抱负、宏伟目标,特别是自已禀持的人格操守可与日月齐光,垂照万古;这是短暂生命对无限永恒的诗意阐述。在第三段,屈原表示能够忍受孤独、贫穷和恶劣环境的折磨,表现出天神一般的坚韧不拔、卓越非凡的毅力,他不愿自污,宁愿抱着自己的忠贤被世遗弃:即使被万人抛弃,也要像飞蛾扑火一样投向自己的理想和节操。他最令人感动的是对祖国过分的忠诚,尽管他明知伍子胥和比干的惨烈下场,他仍抑制不住地拥抱祖国,这在《涉江》的结尾表达得极其充分。
这首诗的结构极其出色。不论是叙述自己的生平遭遇,还是感叹自己生活的处境,在叙述完了之后,都要表达自己的态度,或者叙述在前,表态在后;或者议论在前,表态在后。明黄文焕《楚辞听直》评云:“‘不衰’‘不颐’‘比寿’‘齐光’,入手处说得豪气冲霄。‘哀南夷之莫吾知’,‘乘鄂渚而反顾’,不能不顾矣;‘哀吾生之无乐’‘重昏终身’,不能不衰矣。结局处说得丧气入地。‘愁苦终穷’,‘重昏终身’,两“终”字萧飒之况,无可复鼓。又两曰‘固将’,依然气不肯遽降。作此不甘不认之口角,文情深。”
屈原强烈的个性,就是通过这样的语言节奏表达出来。第一段讲自己的服饰打扮用了“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来表达自己的人生态度,说明整个社会没有一个人是“我”的知音,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我只好离开这个地方。表面上是君王放逐了“我”,客观上是“我”放飞了“我”自己的精神、“我”的思想和“我”的灵魂,使“我”能够有机会寻找更广阔的自由空间,所以放逐在客观上是提升了“我”的层次。第一段在写自己驾青虬、骖白螭、登昆仑、食玉英、寿比天地天地、光同日月之后说:“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以此来补充交代自己驾龙远游的原因。第二小节讲行程,讲完之后说:“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本来这两句没有也是可以的,但如果没有,那就不是屈原。同样,第三小节描写了那种荒僻悠远、深山老林的流放环境后说:“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第四小节从广阔的社会空间讲到漫长的历史长河,所有的忠臣贤士与世不容乃至遭殃,最后表态说:“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诗人正是运用这些诗句把前文流放形成的痛苦一下子全部消除,从而表达了一种为了理想和愿望而九死不悔的执着精神。这首诗的主题词就在于四五小节最后的两句抒情,两个“固将”是诗人对自己前半生的一个总结,也是对后半生的一种宣言,表达了一种对苦难的一种平和的理解,这种平和的背后蕴含的是诗人对理想追求的执着精神,对操守保持的坚定态度。不难看出,诗人在叙事议论之后总有抒情,结构既完整又紧凑,把握得恰到好处。可见,《涉江》有着完美结构形式和独特的结构特点。
屈原的诗歌之所以特别能打动后人,还由于他对自我个性的无限张扬。除了诗中屈原可以自有上天,驾驭神灵之外,我们不妨把诸葛亮的《出师表》与本诗作一比较。屈原与诸葛亮都面对庸主,但是两人的态度大相径庭。在六百二十一个字的《出师表》中,诸葛亮十三次提及“先帝”,六次讲到“陛下”,九次提到自己。相形之下,在“先帝”“陛下”面前,诸葛亮是自我抑制的,是谦卑的,低姿态的。当然,诸葛亮当时有他自己的苦衷,也可以看到作为一个政治家的诸葛亮的视野和作为诗人的屈原的视野是不同的。屈原在《涉江》中八次提到“余”,八次提到“吾”,表达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孤独意识和自我的精神保持。他不想作任何形式的让步,不想以任何形式委屈自己,表现了他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品格特点。诸葛亮为了自己事业和政治理想的实现甘愿受各种委屈,不难看出屈原和诸葛亮在个性方面恰恰相反,一个是无限的放开,一个是无限的收缩。虽然《涉江》和《出师表》都屡次讲到自己,但其目的和主旨是完全不相同的。
这首诗语言艺术极具特点,很多楚辞学者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宋代朱熹读《涉江》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他说:“《涉江》‘余’‘吾’并称,详其文义,‘余’平而‘吾’倨。”也就是说,凡是讲到“余”的时候语气平缓,以叙述为主;凡是讲到“吾”的时候语气高昂、愤慨,表现自己强烈的个性色彩,从而塑造了一个孤独伟岸的形象。除了第一人称的使用外,这首诗否定副词运用的频率很高,如“不”“莫”等。这些否定副词也表达了诗人强烈的个性特征和执着的人生态度。当我们面临困境、面对困难的时候,一般用三种句式来表示自己的态度,即肯定语气,否定语气或反诘语气。肯定语气缺少力度,反诘语气虽然强烈但过于外露,而否定语气既表现了作者绵亘执着的人生态度,又很适合诗歌的强烈的跳跃性和鲜明的节奏感。如“年既老而不衰”“吾方高驰而不顾”“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其中的“不”就成功地塑造了“我”鲜明的孤独而伟岸的形象。所以我们说《涉江》的语言及形式的独特与完美,在屈原的作品中是很有代表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