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兴祖《楚辞补注》云:“礼魂,谓从礼善终者。”王夫之《楚辞通释》则认为:“此章乃前十祀所通用,而言终古无绝,则送神曲也。”此篇是通用于前面十篇祭祀各神之后的送神曲,由于所送的神中有天地神也有人鬼,所以不称“礼神”而称“礼魂”。按诗中首句云:“成礼兮会鼓”,成礼,指祭礼的完成,其性质为送神曲无疑。但“礼魂”非礼“神”,《九歌》之祭祀,专为祭悼楚为国牺牲之英烈亡魂举行,故此篇当为《国殇》之“乱词”。全诗仅五句、二十七字,却生动地描写了典礼完成时五彩缤纷的场面和热闹的气氛,表达了楚人洁诚的心愿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语言精美,情味悠深。
[原辞]
成礼兮会鼓①,传芭兮代舞②。
姱女倡兮容与③,春兰兮秋菊④,长无绝兮终古⑤!
[注释]
① 成礼:完成了祭礼,结束了祭礼。会鼓:多面鼓同时敲击。古代鼓乐器有多种,如悬挂在木架上的大鼓、手摇的小鼓等。
② 芭:通“葩”,花的意思,传色,指歌舞时互相传递花朵。这种“击鼓传花”与西南少数民族祭神赛会时男女“抛彩球”(彩球大都用香草做成)有相似之处。一说“芭”为芳草名,即芭蕉,芭蕉在古今民俗中被认为是一种神草。巫师施法时大都要挥芭蕉扇、持芭蕉叶。民间传说牛郎织女七夕相会讲悄悄话,人们可在芭蕉树下偷听得到。因为芭蕉具有“通神”的作用,可作为“人神交际”的媒介,此处送神时传递芭蕉也很自然。代舞:轮番交替跳舞。
③ 姱(kuā):美好。倡:通“唱”。容与:从容舒缓。
④ 兰:兰花。《神农本草经》说兰花主“杀蛊毒,辟不祥……通神明”。春兰秋菊:指岁月更替,兰菊永芳,“春祠以兰,秋祠以菊”(王逸《楚辞章句》)。表示祭祀不断。
⑤ 长:永远。无绝:无尽期。终古:犹言直至千古。按以上两句为女巫的唱词。这两句是说每年春秋二季,兰、菊开花的时候,永远不断地来祭祀。这表现了人们对神明的虔诚和对幸福的期望。
[赏析]
诗篇以简洁的文字生动描绘出一个热烈而隆重的大合乐送神场面。一开始先点出是“成礼”,使它和《九歌》各篇发生了联系。祀礼完成后,于是响起密集的鼓点,于是一边把花朵互相传递,一边更番交替地跳起舞。美貌女郎唱起歌,歌声舒徐和缓,从容不迫。这正是一个祭众神已毕时简短而又热烈的娱神场面。而春天供以兰,秋天供以菊,人们多么希望美好的生活能月月如此,岁岁如此。于是,大家从春供到秋,以时令之花把美好的愿望总告于众神灵,并许以长此不绝以至终古的供奉之愿,表达人们敬神事神的虔诚之心。在“成礼”的鼓声中,读者仿佛看到《东皇太一》中“扬枹兮拊鼓”、《东君》中“縆瑟兮交鼓”、《国殇》中“援玉枹兮击鸣鼓”诸种或庄肃或雍容或悲壮的场面。“姱女”的歌唱情景,自然也有《东皇太一》中“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少司命》中“临风怳兮浩歌”的叠影;而那“容与”之态,风神卓绝,不也宛然可见《湘君》《湘夫人》中“聊逍遥兮容与”的湘水配偶神的身姿吗?“长无绝”的“春兰与秋菊”,则是对绿色植物所象征的生命力的讴歌。“蕙肴”“兰藉”“桂酒”“椒浆”“兰汤”“桂舟”“薜荔柏(箔)”“蕙绸”“荪桡”“兰旌”“桂棹”“兰枻”“荷盖”“荪壁”“紫坛”“桂栋”“兰橑”“辛夷楣”“药房”“蕙櫋”“荷衣”“蕙带”“辛夷车”“桂旗”“杜若”“芙蓉”“白薠”“蘋”“茝”“石兰”“杜蘅”“疏麻”“瑶华”“麋芜”“女萝”“幽篁”“松柏”,《九歌》中神灵的生活物品与生活环境充满各种芳美植物的郁郁生气,突出表现了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对生生不息的生命的礼赞。从这个意义上说,“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正可以作为《九歌》祀神祈福的主旋律。
[小结]
此诗在《九歌》中篇幅最短,几乎接近诗里的“风”诗,但廖廖数语,却把一个盛大集会的场面描写得如此激越和恢宏。随着激烈的鼓点和舞步,传递香草做着游戏让神灵快乐。诗末“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两句,完成了组诗的整体布局;用香草美人喻清平世界;用香草美人作为贯穿组诗各篇(除《国殇》)的联结线。这个香草即是总谱的五线谱(形式),又是总谱上的各个音符(内容),这种宏观构思是前无古人的。通过送神,展现了诗人矢志不渝的报国决心。
此篇为《九歌》(包括整个屈作)中最简者,然情文兼备,语言精美,韵味悠深,可谓精品。贺贻孙氏评曰:“《湘夫人》篇妙于繁,《礼魂》妙于简,二十七字,包括无穷。首三句情文悉备。‘传芭兮代舞’,无限节目,他人数十字不能了者,五字了之。‘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即庙食无替之意耳。写得风华掩映,才人多情。惟《九歌》方不愧此语耳。读《九歌》者,涵咏既久,意味自深。”(见《骚筏》)
[总评]
《九歌》以楚国宗祖的功德和英雄业绩为诗;以山川神祇和自然风物为诗;以神话故事和历史传说为诗,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诗人晚年放逐南楚沅湘之间忠君爱国、忧世伤时的愁苦心情和“**志而愉乐”“聊以舒吾忧心”“寓情草木,托意男女”“吟咏情性,以风其上”的心旨。
《九歌》描摹的艺术情境,人神不分,人神相恋,在南国大自然的奇异风光为背景的宗教仪式中,参与祭祀的男巫女巫和参与歌舞的其他男女,人们把握住这个发展情爱的美好契机,或狂歌劲舞,或浅吟低唱,配以香草鲜花的装饰,奇兽珍禽的玩好,加之鼓乐和鸣,鸟兽啼叫……这是一个多么优美令人迷狂沉醉的境界。
在很长历史时期内,“辟在荆山,以处草莽”的楚人,在神光的照临下,生活在烂漫如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山有山神,河有河神,云有云神,井有井神,门有门神,窗有窗神,灯有灯神,桑有桑神,蚕有蚕神,芍药有芍药神,桃树有桃树神……一山一石,一草一花,无不洋溢着神灵的气息。这是一个万物有灵的童话世界,也是一个充满妖魅的惊悚世界。在这里,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祈祷获得庇护,但这里也是一个匍匐在神威下的艰辛世界。
“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水耨。果陏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史记·货殖列传》)在这个丰饶而偏僻、孤绝而独立的自然环境中,楚民族以其坚强的生命意志、宗教热诚、理性信念,逐渐建立以本民族为主体的楚国家,也历史地形成了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模式和文化情境。其中之一,就是祭祀。在旭日东升的社庙前,你可以看到披发左衽的楚民歌舞迎神;在山前河畔,你可以看见巫师庄重地登上祀坛、高唱祭歌、上演祭祀鬼神的民俗大戏。祭祀过程中,巫师迎神、娱神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通过扮神的方式来让神灵附身,借助巫师之口来传达神灵的旨意;一种是通过巫师求爱的方式,即男巫吸引女性神灵,女巫吸引男性神灵,以达到与神灵相通,求得神灵庇佑的目的。
从《九歌》的内容和形式看,似已具备赛神歌舞剧的雏形。《九歌》中扮神的巫、觋,在宗教仪式、人神关系上的纱幕下,表演着人世间男女恋爱的话剧。这种男女感情的抒发,是很复杂曲折的:有思慕、有追求、有猜疑、有悲痛、有哀思。这些鬼神的形象是很美的,有强烈的艺术魅力。作者同神站在平等的地位上,自由而真挚地描写他们的恋爱生活,表达他们美好的内心,丰富的感情,以及像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因此,作品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气息,优美丰富的想象,庄严富丽、曲折哀婉的情调,五彩缤纷的画面,活泼流畅的节奏,语言精美,韵味隽永,有一种深切感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