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殇:终刚强兮不可凌(1 / 1)

这是一篇对为国牺牲将士的祭歌。“国殇”,戴震《屈原赋音义》云:“国殇,死国事者。”何为“国事”?《左传》云:“国之大事,惟祀与戎。”所谓死于国事,必须是死于祭祀与战争的人。《小雅》云:“无主之鬼谓之殇。”楚人信鬼,这些为国而死的忠魂,当然更值得敬奉。本篇题旨,汪瑗《楚辞集解》云:“此曰国殇者,谓死于国事者,固人君之所当祭者也。此篇极叙其忠勇节义之志,读之令人足以壮浩然之气,而坚确然之守也。”楚怀王后期,楚国与秦国频繁交战,均以失败而告终,激励民众士气尤为重要,这首祭歌描写了楚国将士与敌军殊死搏斗,虽寡不敌众却至死不屈,尽数为国捐躯的壮烈场面,全诗慷慨激昂,大义禀然,是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爱国英雄主义壮歌。

[原辞]

操吴戈兮被犀甲①,车错毂兮短兵接②。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③,左骖殪兮右刃伤④。霾两轮兮絷四马⑤,援玉枹兮击鸣鼓⑥。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⑦。

[注释]

① 吴戈:兵器名。吴地所产,故称,亦泛指精良的戈。一说指盾。戈,古代主要兵器,青铜制,其突出部分名援,援上下皆刃,用以横击和钩杀。又有石戈、玉戈,多为礼仪用具或明器。被:同“披”,披挂,佩带。犀(xī)甲:犀牛皮制的铠甲。犀皮不常有,或用牛皮,亦称犀甲。

② 错毂(gǔ):轮毂交错。错,交错。毂,车轮的中心部位,周围与车辐的一端相接,中有圆孔,用以插轴。短兵接:犹言短兵相接。短兵,刀剑等短武器。

③ 躐(liè):践踏,踩。行(háng):军队的行列。

④ 左骖(cān):古时用四匹战马牵一辆战车,左右两旁的马叫骖,中间两匹叫服。殪(yì):死亡。刃伤:为刃所伤。一说伤者是车右之辕马。“刃”当为“服”。

⑤ 霾(mái):遮掩,掩埋。絷(zhí):拴住马足。

⑥ 援玉枹(fú):古时以击鼓指挥军队进击。“枹”一作“桴”,鼓槌。

⑦ 怼(duì):怨。怼兮,一作“坠兮”。严杀:残酷杀戮。

[赏析]

第一段描绘两军激战的惨烈场面。这一段包含三层意思。

第一层,首句,描写步兵作战的场面,可以说是宏观上的鸟瞰,全视野的概览。诗歌一开头就用电影剪辑的方式,将镜头切入到将士们冲锋陷阵、舍生忘死的壮烈的画面,一下子紧紧抓住民众的心,让人屏息以待。诗人用吴戈和犀甲侧面烘托将士们的英勇顽强,用“车毂交错”“刀光剑影”直接描写战争的激烈,使人仿佛听到车轴相碰和刀剑相撞的声音,令人感奋激越。

第二层写敌胜我败的激烈车战,是近距离的特写。先写远处。次句把叙事的视角由我军切入敌军,极写敌军人众之多,进攻之猛,气势之盛,反衬我军将士的英勇无畏。再写近处。敌军由向我军“矢如雨”的远攻到冲到我军阵地,冲散我军队列,砍我战马,陷我战车,极写敌军的凶残,激起战士们强烈的愤怒,坚定复仇的决心。“左骖既死,右者复为刃所伤,埋两轮,战尘深也。轮埋不行,故四马如絷,不能进也。兵以鼓进,鼓不歇,战不止也。”(钱澄之《屈诂》)诗人从高处写到低处,从敌军写到我军,把正面描写和直接描写相结合,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生动形象地写出了战争令日色无光、天昏地暗、你死我活的惨烈场面。写楚军的只有两处,“士争先”从战士的角度写我军将士一往无前,英勇无畏;“援玉枹兮击鸣鼓”从将军的角度写我军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英勇抗击。虽伤亡惨重,而战鼓不停,“言志愈厉,气愈盛也”(朱熹《集注》),故写激战是为了突出楚军之勇。一个“援”字把抗击侵略的决心写得大气磅礴,气吞山河,壮怀激越;“枹”饰之以“玉”,“鼓”饰之以“鸣”,宣示国之重器不得凌犯的凛然正气,为第三层的“威灵怒”张本,蓄足了决堤之盛势。

第三层写楚国将士们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被敌人尽数杀戮并抛弃疆场的惨烈场面。“天道沦丧啊神灵发怒”,避开了人间的争论,从天道和神灵的高度写楚国上下对侵略者的痛恨和复仇的正义感。战国时期,人们相信天道和神灵是最高的主宰者和裁判者,没有比天道和神灵更富有号召力的,即使是天子和国君也不行。这里用天道沦丧和神灵震怒为旗帜,并代表了至高无上的宣判,起到了凝聚人心、团结众力的作用。惨重的牺牲并没有把他们吓倒,反而激起了他们报仇雪恨的决心。“勇士惨遭杀戮啊抛尸疆场”,用同胞勇士惨死疆场激发将士们的悲怜之心,如果不奋起复仇,那么有一天横尸荒野的必将轮到自己。只有擦干眼泪,拿起戈矛,骑上战马,奔赴疆场,英勇杀敌,才是对天道、对神灵、对祖国、对同胞的神圣捍卫,也是对家人、对自己的唯一救赎,进一步坚定了民众奋起复仇的决心,增强他们效命疆场的勇气。

这一段逼真地再现了激战的场面,把楚国民众置身于酷烈的战场,起到了比说理和空洞号召更好的效果。诗人注意选择一些特殊的物象,如吴戈、犀甲、玉枹等,刻画了楚国战士的英武精神,增强了卫国战争的神圣性;善于挑选了战争中的一些典型细节,如车轴相撞,践踏我军,战马相继被砍死,车轮深陷,拴系马腿,高高举起鼓槌,抛尸沙场等生动的细节,运用“操、被、错、接、蔽、坠、争、凌、躐、殪、伤、霾、絷、援、击、怼、怒、杀、弃”等一连串的动词,以促迫的节奏、开张扬厉的抒写,逼真地再现了战争惨烈的场面,使战士们在为之感泣的同时,更增强了为祖国、为死难同胞复仇的决心和勇气。诗人创选性地使用夸饰的手法,赋予战争无比的酷烈感,如旌旗蔽日,矢如雨,敌众如云,这些独特的视角和鲜明的观察,精确地再现了战多画面。这些典型细节和生动传神的刻画,为后世描写战争,特别边塞诗的写作,提供了诸多有益的创作方法。

[原辞]

出不入兮往不反①,平原忽兮路超远②。带长剑兮挟秦弓③,首身离兮心不惩④。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⑤,子魂魄兮为鬼雄⑥。

[注释]

① 出不入:指壮士出征,决心以死报国,不打算再进国门,与“往不反”互文见义。反:同“返”,返回。

② 忽:恍惚不明的样子。

③ 挟(xié):夹持。秦弓:秦地所产良弓。秦地产坚硬的木材,用以为弓,射程较远。

④ 不惩:不畏惧。

⑤ 神以灵:精神成为神灵,指精神不死而永生。

⑥ 子:对战士亡灵的尊称。魂魄:古人观念中一种能脱离人体而独立存在的神灵,附体则人生,离体则人死。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鬼雄:鬼中之英雄,用以称誉为国捐躯者。

[赏析]

这一段以叙事为主,写英灵们视死如归的献身精神,表达了对英灵的钦佩敬仰。本段包含两层意思,可视为英灵的“陈”与祭礼的“赞”。第一层即前四句,紧承上段,由果溯因,转陈捐躯疆场的英灵们的志愿。“出不入兮往不反”,以烈士自白的方式直抒胸臆,表现了烈士们视死如归、一去不返的英雄气概。措词上,“出、入”并举,“往、反”齐落,对比强烈,口气英武,掷地有声,字字悲壮。本句用在段首,如晴空起雷,力道千均,“伤心惨目之言,俱带锐气”(《楚辞评林》引金蟠语),在结构上却承上启下,丝丝入扣。如果说首句是烈士们出征前的心声,那么,次句叙征途的遥远。“平野辽阔苍茫啊路途遥远漫长”,这是眼前的路,脚下的路,也是心中的路,语气中透露出一种苍茫甚至苍凉。是啊,谁愿意打仗呢?难道他们愿意捐躯疆场?他们是被逼无奈,是被侵略者逼上战场,心里怎么能不苦?前方,战场,就意味着死亡,怎么能不心也苍苍眼也茫茫?这一句借景抒情,表达了烈士们苦涩无奈的心情。“带长剑兮挟秦弓”,写出征前的准备,“长剑”“秦弓”烘托出了烈士们的英武,他们拿起武器的时候,犹如许下一个诺言,犹如一种庄严的宣誓:即使身首异处啊也将无所畏惧。也许这个诺言略显沉痛,却不乏横绝一世的英雄气概。这一层摹写了带着武器踏上征程的行装和心声,再次表白了既然去打仗哪有不牺牲的壮怀激烈。“首身离兮心不惩”。戴震曰:“有此造句,才能壮其武厉。”(《屈原赋注》)陈本礼评说:“生气不泯,犹贾余勇。”(《屈辞精义》)在平淡的叙述中,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对他们从容赴义、为国捐躯、视死如归的热情赞扬。

第二层以议论为主。诗人用主祭者的口气,表达了对烈士们的崇高敬意,高度赞扬了他们为国捐躯、死为鬼雄的英雄精神,并祈祷他们英灵永生。前句写烈士们的行装,只略写了他们带长剑、挟秦弓,并没有写他们的武艺和英武。这符合烈士谦虚的自白,那么第二层的一开头就盛赞烈士“你们实在勇敢啊并且武艺超群”,则是对他们的补充,这是艺术上的避让,也符合主祭者表达礼赞和钦敬的身份和口吻。如果说烈士们勇敢和武艺超群是他们进攻时的英武形象,那么“始终刚强不屈啊敌人不可侵凌”则是他们面对敌人或不幸被俘时威武形象。两种姿势各有侧重又相互补充,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英雄形象。勇,赞其气;武,赞其艺。“诚”“终”二字,赞佩之声如闻!这两句表达了对烈士们生之伟大的钦佩,后两句“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则是烈士们为国捐躯后,主祭者对他们的高度礼赞。礼赞是从两个方面写的,一方面高度赞美他们精神永生。他们的精神在活着的人的心中和身上继承下来代代相延,所以说永生;另一方面,赞美他们的魂魄是鬼中之雄。古人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人死后灵魂却存在。这些灵魂到了阴间,依据他们活着时的不同表现有不同的分工。因此灵魂和精神略有不同。这里赞美烈士们的灵魂为鬼中之雄,到了阴间也不肯做凡鬼,报国之心仍在,造语冠绝古今,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爱国诗篇名句,即由此而来,可知其影响之深远。本段主祭词仅四句,从烈士们外在的超群武艺到内在的英雄气质,从生时的高大形象到死后的鬼中之雄,从不朽的精神到永生的灵魂,全方位地高度评价和赞美了烈士们气贯长虹,英灵永存。

[小结]

《国殇》是一首祭歌,更是一首血泪交并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的赞歌。这首诗前后两段,气脉贯通,融为一体,场面壮阔,气势雄浑,格调庄严,主题崇高。前人谓“此篇凄楚敢决,字字悲壮,如闻胡笳声,令人泣下,亦令人起舞”(周拱辰《离骚草木史》)。又说此篇“先叙其方战而勇,既死而武,死后而毅,极力描写,不但以慰死魂,亦以作士气,张国威也”。诗人运用冷峻的现实主义手法,通篇直赋其事,运如椽巨笔,塑造了英雄群体画像。这幅画卷闪烁着铁与火、血与泪、残酷与温情、疯狂与理性、悲壮而崇高的光辉。且以长歌当哭,但将热泪吞咽。诗人时而怒戟向天,铮铮作响;时而长吁浩叹,轻吟婉唱;时而雷霆万钧,玉石俱碎,以勇武、悲壮为主旋律,满怀深情地表达了对英雄崇敬的感情,给人强烈的情感冲击和精神洗礼。古代流传至今的祭诗、祭文何止千数,但写得如此激动人心、鼓舞斗志的,却绝无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