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生的每天都很相似,包括周一。街上的树木不断地被电话公司和电力公司砍倒,那些刺槐、榆树、水橡和杨树都被一个个铁杆取代,上面则挂着一串又一串死气沉沉又肥硕的葡萄。每到周一清晨,总会有一辆洗衣房的车去各家各户收集脏衣裳,那辆车喷着鲜艳的漆,带着那些脏衣裳来到吵闹机敏的电动喇叭后面,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车轮轧过沥青地面的声响,那声音像撕裂的布料一样,越来越弱却一直持续。那些黑人妇女也纷纷效仿,不再使用老方法,而是用汽车收取与递送衣裳了。

十五年前,每个周一的清晨,街道随处可见黑人洗衣妇女们。她们用头巾裹住了头,将一捆捆衣裳叠好,并用单子包裹起来固定在头上,接着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她们顶着这些棉花包一样大的衣裳,甚至不敢用手扶一扶,只能一路从白人家的厨房走到“黑人坑”,最后放在家里那有些发黑的洗脸盆边。

南希身材高挑,颧骨突出,嘴那里因为缺牙变得有些瘪。她习惯先把衣裳包顶起来,接着在上面放上她的那顶水手草帽,这帽子无论冬夏她都戴在头上。我们偶尔会与她一同走,从胡同与草场中穿过,看着那个衣裳包和草帽始终安安稳稳地顶在她头上。无论她从水渠那里爬上爬下,还是从栅栏下弯腰走过,那顶帽子竟然一点也不会晃。她的脑袋用力地向上抬起,四肢着地地爬过渠沟之后,才站起来继续走,头顶的衣服包一直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很多洗衣妇的男人都会在取送活儿上帮忙,耶苏却绝不会,他不会帮助南希。那时爸爸并没有阻止他来我家,南希因为迪尔西生病来我家做饭,可耶苏却依旧没有帮忙。

每次轮到南希做饭的时候,我们总要从胡同中穿过去,去她家里找她尽快来做饭。耶苏是个脸上有刀疤,且身材很矮的黑人,爸爸不让我们与他有太多接触。每次我们都停在水渠旁边,捡起石头向她的房屋砸去,南希总会不着寸缕地走出来,头倚靠着门,问道:“小孩子们,你们要做什么?为什么砸我家的房子?”

凯蒂回答:“爸爸让你赶快去做早饭,你已经迟到半小时了。”

“等我醒了再说吧,做什么早饭。”南希说。

“爸爸告诉我们你喝醉了。”杰生说,“我也觉得你醉了,是不是,南希?”

南希回答:“我才没喝醉,我要去睡觉了,才不管什么早饭不早饭的呢。”

我们扔了一会石头就不再理会了,只能返回家里。南希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上学也迟到了,所以我们才固执地认为她在喝酒。那天,南希又被抓了起来,即将被送到监狱,中途,她遇到了斯托瓦尔先生,这人是浸礼派教会的执事,又是银行出纳。她问道:“白人,你已经三次没给我钱了,你什么时候付钱给我?”

斯托瓦尔先生将她打倒,南希却继续问道:

“白人,你什么时候付钱?我们已经有三次……”

斯托瓦尔先生向她的嘴上狠狠踹去,好在警官及时阻止了他。

南希躺在地上大笑,接着,她转开脸吐出了嘴里的血沫和断掉的牙齿,又说:“三次他都没给我钱,一分钱都没给我。”

她就是这样被打掉牙齿的。一整天,南希和斯托瓦尔先生的事都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那晚,南希在监狱中唱歌号叫,从旁边经过的人都能听见。他们停在栅栏前看她的热闹,看守卫想尽办法折磨她。她不停地叫喊,用手扒着铁栅栏,一直叫喊到快要天亮。守卫听见楼上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撞击和摩擦的声音,便上楼查看,原来南希竟然吊在了窗口的栅栏上。他觉得她不是因为喝了威士忌,而是可卡因的缘故,她这样的做法已经不像是个黑人了。

南希将自己的衣裳做成了绳子才上吊的,她做得倒是很稳妥。看守弄断了衣裳救了她,之后就用鞭子抽打她。南希被抓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衣裳,没有什么可以绑住她的手,所以上吊的时候,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窗台,这才弄出了声响被看守听到。看守上来的时候,发现南希一丝不挂,肚子像个气球一样微微隆起。

迪尔西生病的时候,南希负责来我们家做饭,她穿着围裙,肚子那里有些鼓。耶苏当时还没有被禁止来我家,他正坐在厨房的炉灶后面,脸上的疤痕显得有些肮脏,像是一截黑线。他告诉我们,南希藏了个西瓜在围裙里。

南希说:“总之,这西瓜不是你这条藤上结的。”

凯蒂问:“什么意思?”

耶苏说:“不过我却能把那条藤斩断。”

“只知道吃不干活,为什么要对孩子们说这些?等着杰生先生看到你只会闲逛教坏孩子吧!”

开地又问:“什么意思呀?什么是藤?”

“白人能去我家厨房呆着,我却无法在白人家里闲逛。他想去我家的时候就去,我没办法拦着,他也别想着让我出去。”耶苏说。

迪尔西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卧病在床,爸爸禁止耶苏在来我家里。

吃完晚饭,妈妈在书房里问我们:“厨房有没有收拾完吗?那些餐具还没洗完吗?”

爸爸吩咐昆丁去看看,让她忙完之后直接回家。

我去厨房的时候,南希坐在冰冷的炉子旁边的椅子上,早已经熄了火收好了碟子。

我对她说:“我妈问你是不是忙完了。”

她看着我回答:“忙完了。”

我看她一直盯着我,就问:“怎么了?”

她戴着水手草帽,坐在冷炉子旁边看着我,回答:“我是个黑鬼,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厨房里,碟子盘盏都收拾了起来,只有冰冷的炉子。

它不再温暖快乐,甚至连吃饭的人都没有,只剩下冰冷的炉子。

我回到书房中,妈妈问道:“她忙完了?”

“是。”

“她在做什么?”

“她忙完了,什么也没做。”

爸爸说:“我去瞧瞧。”

“也许她在等着耶苏接她回去。”凯蒂说道。

我说:“耶苏走了。”

记得南希对我说过,某天她睡醒的时候,耶苏就离开了,她说:“他走了,他可能去孟菲斯了,估计是想躲开镇上的那些警察。”

爸爸说:“我倒是希望他可以留在这里,不过他走了也清净。”

杰生说:“南希害怕黑。”

“你也怕。”凯蒂说。

杰生说:“我才没有。”

凯蒂说:“胆小鬼。”

杰生说:“我没有。”

“闭嘴,凯丹丝。”

爸爸回来了,说:

“我去送南希,耶苏回来了。”

“他们见面了吗?”

“没有,一个黑人告诉她,说耶苏回来了,我去去就来。”

“你把我自己留在家,却要去送南希?她的安全难道比我更重要?”

“我去去就回。”爸爸说。

“你就这样把孩子们也丢下了去送她?那个黑鬼就在这附近。”

凯蒂说:“爸爸,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我们雇佣了黑人,就应该负责到底。”

杰生说:“爸爸我也要去。”

“杰生!”妈妈虽然是对杰生说话,可却是对着爸爸的,她的语气很不好。

她一直觉得爸爸整天故意惹她不高兴,而且总是费尽心思地做那件事。爸爸和我都清楚,妈妈只要想到了,就会让我留下陪她,毕竟在这几个孩子中,我九岁,年龄最大。凯蒂七岁,杰生五岁。

“我们去去就回,别闹了。”

我们一同穿过了胡同,南希戴着帽子边走边说:“耶苏对我不错,哪怕他只有两块钱,也会分一块给我。”

胡同里漆黑一片。

“记得在万圣节之前,杰生从这里走的时候被吓破了胆。”凯蒂说。

“我才没有。”杰生说。

南希说:“从这条胡同走出就好了。”

爸爸问:“雷切尔大婶可不可以劝劝他呢?”

雷切尔大婶就在南希隔壁住着,她年纪很大,头发花白,一个人独居。每天在房间里抽烟,无所事事。

有人说耶苏是她的儿子,她有时候会承认,有时候却坚决否认。

凯蒂说:“你就是害怕了,你比弗洛尼、T.P和黑鬼们都害怕!”

南希说:“谁也管不了他,他说是我激发了他的恶魔本质,唯有一个法子能让它冷静。”

爸爸说:“好在他现在走了,你不用再害怕什么了,以后离那些白人远一点。”

“为什么离他们远一点?怎么能离他们远一点?”凯蒂问。

南希说:“我觉得他就在周围,哪里也没去,就在这条胡同里。他听得清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但我却没办法看到他,今后也一样。也许他某天会拿出他衬衣里的那把剃刀出现,我想我不会感到惊讶的。”

杰生说:“我那天才没有害怕呢!”

爸爸说:“你如果不这么**,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好在他现在不在,说不定他在圣路易斯,可能已经结婚了,早已经忘掉你了。”

南希说:“如果他真这样做了,最好不要让我知道,否则他只要抱她,我就会砍断他的胳膊,他的脑袋,剖开那女人的肚子,我……”

“嘘……”爸爸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南希,你要剖开谁的肚子啊?”凯蒂问。

杰生依旧在说:“我可以自己走这条胡同,我才不害怕呢!”

“哼,如果我们都不在这里,你肯定不敢迈出一步。”

迪尔西一病不起,我们就这样一直送南希回家,可妈妈却不乐意了,她说:

“你们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大房子里,却送一个胆小的黑鬼回家?你们究竟要送到什么时候?”

我们只好给南希在厨房搭建了个临时居住的地铺。

一天晚上,我们被奇怪的声音吵醒了。

那声音不像唱歌,也不是哭泣,它从又阴又暗的楼梯间传来。

妈妈的房间里还开着灯,爸爸则从过堂穿过,又下了楼梯。

我们跟着走到了过堂里,侧耳倾听,那声音是黑人经常发出来的声调,像唱歌一样。

地板很冷,我们尽量蜷着脚趾头不碰。

过了没多久,声音停了。

爸爸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我们恰巧走到了楼梯口,那微弱的声音又开始响起。南希紧紧地贴着墙,在楼梯中央看着我们,像只敏锐的猫。当我们走到她身旁的时候,她才不再出声。爸爸从厨房中走了出来,拿着枪和南希去取她的行李,我们则一直站在那里。

我们让南希在我们的房间里打地铺,等到妈妈房间的灯熄灭了之后,南希的眼神又变得清晰起来。

凯蒂低声问道:“南希,你睡着了吗?”

南希不知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小,听得并不真切。

那声音缥缈得仿佛从虚空中传来的,最后又消失于无形之中,她这个人就像消失了一样。仿佛我们紧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就会在我们眼中永久留存一样。正如我们看不到太阳的时候,太阳却依旧在我们眼睛里。

南希轻声说道:“耶苏啊。”

凯蒂问他:“刚刚那个人是耶苏吗?他是想进入厨房吗?”

南希又说:“耶苏啊。”她说得很慢,把每个字拖得很长,最后声音消失了,仿佛是燃尽了的烛火。

我说:“她说的耶苏是另一个人。”

凯蒂低声又说:“南希,你能看到我们吗?你能看得到我们的眼睛吗?”

南希说:“上帝知道,我只是个黑鬼。”

凯蒂继续小声问她:“厨房里究竟有什么呀?你能看到什么?”

“上帝知道。”南希一直反复地说着这样的话。

迪尔西的病有所好转,她来我们家里做午饭,爸爸劝她说:“你可以继续休息一两天。”

“为什么?我要仔细收拾收拾我的厨房,再拖一两天,这厨房就会被毁掉了。”

迪尔西又做了晚饭,当天晚上,南希进入了厨房,那时天刚有些黑。

迪尔西问她:“你都没看见他,为什么说他回来了呢?”

杰生说:“耶苏是个黑鬼。”

南希回答:“我有预感,我感觉他就躲在沟渠中。”

“今天晚上他就在那里吗?”杰生说道:“迪尔西也是个黑鬼。”

“先吃饭吧。”迪尔西说。

南希说:“我不想吃任何东西。”

杰生说:“我可不是什么黑鬼。”

迪尔西为南希倒了杯咖啡,随口问她:“喝杯咖啡吧。不过你怎么知道他晚上在外面呢?今天晚上就在吗?”

南希确定地回答:“我和他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当然知道他想做什么,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我却清楚。他就在那里等着呢,我清楚。”

迪尔西把咖啡递给了她,说:“喝杯咖啡吧。”

南希举着咖啡杯慢慢吹着,她的嘴唇撅了起来,上面的血色竟像是被吹掉了一样。

杰生说,“我不是黑鬼,南希,你是不是黑鬼?”

南希回答:“孩子,我是从地狱里长大的,不久之后,我就会离开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双手捧着杯子喝咖啡,又开始对着被子叫唤。咖啡洒了出来,弄到了她的手上和衣服上,到处都是。

她的手肘支撑着膝盖,边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边隔着水杯看向我们。

“迪尔西的病好了,南希就不能给我们做饭了。”杰生说。

南希手捧着杯子一直盯着我们,嘴里仍发出那奇怪的声音。好像她分裂出了两个人,一个在朝着我们低声叫着,另一个则坐在那里看着我们。

迪尔西问她:“你可以请杰生先生打电话给警官的,为什么不呢?”

南希不再低叫,她捧着杯子,想再喝点咖啡,但咖啡又溢了出来,在她的手上衣服上洒得到处都是,她只好放下了杯子。

“可我咽不下去,我尝试了,它不肯下去。”

迪尔西建议:“你明天去我家里住吧,我一会儿回去让弗洛尼打个地铺给你。”

“黑人都拦不住他的。”南希说道。

“迪尔西,我不是黑鬼,对吗?”杰生问道。

“你们应该不是,”迪尔西回答之后看向南希,又说:“不一定,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南希紧紧地盯着我们三个人,仿佛只要移开视线就失去了机会一样。

她忽然问道:“我在你们房间里的那天,还记得吗?”她回忆起第二天早上的事。

我们如何醒来,如何一直在她的地铺上悄无声息地默默地玩。

爸爸醒了之后,她去做早饭,对我们说:“我想在这里过夜,不要地铺也可以的,我们可以一起玩,你能求求你妈妈吗?”

凯蒂和杰生一同去找妈妈,可妈妈却说:“不行,黑人绝不可以在我家的卧室里睡觉。”

杰生哭个不停,妈妈有些烦了,吓唬他:

“你如果再哭一声,我就三天不让你吃甜点心!”

当时杰生说:“如果迪尔西可以做个巧克力蛋糕给他,他就不哭了。”

当时爸爸也在那里,妈妈问他:

“你为什么不找警察想办法呢?”

凯蒂问:“妈妈,南希为什么害怕耶苏?你害怕爸爸吗?”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爸爸回答,“南希根本没看到耶苏,警官也没办法找到他。”

“那她还害怕什么?”

“她说她知道他就在那里,今晚就在那里。”

妈妈说:“你们去送那个黑人女人回家,我却要留在这个大房子里担惊受怕。”

爸爸说:“我并没有在外面拿着剃刀守着啊。”

杰生哭着说:“如果迪尔西做巧克力蛋糕给我,我就不哭。”

妈妈让我们全部出去。

爸爸告诉杰生:“今晚你能不能吃到蛋糕我不清楚,可你继续这样闹下去,很快就要吃苦头了。”

我们回到了厨房,把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南希。

凯蒂说:“别害怕南希,爸爸让你回家把门锁上。可是,你为什么害怕耶苏呢?你们两个吵架了吗?”

南希坐在那里,胳膊肘撑着膝盖,双手捧着咖啡杯,愣愣地看着咖啡。

凯蒂又问:“你做了什么让耶苏生气的事?”

南希手一抖,咖啡杯应声落地,虽然没有摔碎,里面的咖啡却洒得到处都是。

南希维持着捧水杯的姿势,一动不动,又开始叫了起来,声音很低,像唱歌一样。

迪尔西阻止她说:“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南希,不要叫了,你等着,我让威尔逊送你回去。”

南希的肩膀一直颤抖着,不过却没有再叫。

凯蒂又问她:“耶苏会对你做什么呀?”

南希不回答,紧盯着我们问道:“我在你们房间里的那天,我们玩得很高兴是不是?”

“不,我一点也不高兴。”杰生回答。

凯蒂说:“你根本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你在妈妈的房间里呢。”

南希说:“晚上你们都来我家里吧,我们一起玩。”

“不,太晚了,妈妈肯定不会同意。”我说。

南希说:“别告诉她,等过了明天再说,她不会不高兴的。”

我说:“她不可能同意的。”

“现在不要告诉她,不要现在说。”

凯蒂反驳:“她没有禁止我们去南希家。”

“因为我们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我说。

杰生说:“如果你们去南希家里玩,我就去对妈妈说。”

南希说:“我家里有很多好玩的,他们不会介意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你们家里工作,他们肯定会同意你们的。没事的。”

凯蒂说:“我不介意去你家里,可是杰生会去告诉妈妈的,他害怕。”

“我才不怕呢!”杰生说。

“你肯定会去告密的。”

两个人无休止地开始争辩。

南希最后说:“我跟你们一起走,杰生就不会害怕了。”

我们从胡同和草场穿过,那条胡同依旧那么黑那么暗。

凯蒂说:“他肯定会害怕的。如果身后有东西跳出来,杰生肯定要第一个被吓破胆。”

“才没有。”杰生说道。

南希边走边和我们说话,声音很大。

凯蒂问她:“南希你为什么这样大声说话?”

“我?听啊,昆丁、凯蒂和杰生都说我的声音很大。”

凯蒂说:“你的声音大得像是我们这里有五个人,就像爸爸也在这里一样。

“我的声音很大吗,杰生先生?”南希问。

凯蒂说:“南希为什么要叫杰生‘先生’啊?”

南希说:“听听你们几个的说话声音。”

“我们的声音一点也不大,你的声音才大,像爸爸一样。”

“杰生先生,快别说话了,别说话。”

“南希又在叫杰生‘先生’了。”

“嘘——小点声。”南希说。

我们从她顶着衣裳包的渠沟和栅栏那里走过,她边走边大声地讲话。

我们步伐飞快,很快就到了她家里。南希把屋门打开,里面满是油灯的味道,她自己的味道则像个灯芯,这两种味道像是彼此期盼了许久一样,很快就合在了一起。

南希闩好了房门,又点燃了油灯,转头与我们对视。

凯蒂问:“南希,我们要做什么呢?”

南希反问:“你们想做什么呀?”

凯蒂说:“你告诉我们你家有好玩的。”

房间里除了南希和房子的味道,还有其他的味道,很容易就能闻到,就连杰生都闻得到。

杰生说:“我想回家,我不愿意继续呆在这个房子里了。”

“那你赶快走。”凯蒂说。

杰生说:“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回去。”

南希说:“我们可以好好玩了。”

“怎么玩?”

南希目光空洞地望着我们,又问:

“你们想玩什么?”

“那你给我们讲故事吧?你会吗?”

“会。”南希回答。

“那你给我们讲吧。”凯蒂说。

“你根本没有故事。”我们看着她说。

“不,我有故事。”南希说。

炉子里有一点点火星,南希把椅子拖到炉子前面坐了下来,又添了些柴火。

火焰剧烈地燃烧起来,她开始用同样的眼神和神情给我们讲故事,好像开始分裂了一样,她真正的身体在房间外面等候着,而为我们讲故事的嘴巴是其他人的,包括她的声音和影子。

“坏人藏在渠沟了,王后从那里走过,她默默地说‘希望我能平安无事地走过去。’……”

“是和外面一样的渠沟吗?王后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凯蒂问。

“因为她要回家,如果想尽快回到家里闩上房门,她就要从那里经过,从渠沟那里过去。”

凯蒂又问:“可她为什么要回家并闩上房门呢?”

南希看着我们不说话了。

杰生坐在南希的腿上,两条腿从短裤中向外伸出,他说: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还是回家吧。”

凯蒂也站了起来,说:“我们确实要回家了,他们肯定在到处找我们。”

南希急匆匆地走了过来,阻止了凯蒂:“不要开门,不要!”

凯蒂问她:“为什么不能开门啊?”

南希说:“咱们好好玩吧,去油灯那里,你们别走。”

凯蒂和她走到炉子和油灯的旁边,说:“你如果给我很多好玩的,我们就不走了。”

杰生说:“我要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南希站在烛灯旁边,目光笔直地望着凯蒂,又说:“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

杰生拒绝:“我不听我不听。”

南希赞同:“希望这次的故事比刚才的好,它是关于什么的?”

南希把手从灯罩上面移开,灯光映在那双手上,显得它们更加修长。

凯蒂阻止她的做法:“你不烫吗?快把手移开。”

南希慢慢地移开了手,细长的手指拧来拧去,她紧盯着凯蒂。

“我们做点其他的事吧。”凯蒂说。

“不,我要回家了。”

南希的目光从我们三个人身上移来移去,又说:“我家里有玉米。”

杰生说:“我想吃糖,我才不要爆米花。”

南希依旧在拧着她那细长又疲惫的手,对杰生说:“你可以拿着爆玉米的锅。”

杰生这才同意:“那好,我就在你家再呆一会儿,不过我一定要拿着锅,不能给凯蒂,否则我就回家。”

南希把柴火弄旺了一些,凯蒂说道:“南希,你为什么把手伸到火里呢?”

南希重复地说着:“我有,我有玉米。”

接着,她又从床底下拿出锅,可是锅却坏了,不能用了。

杰生看到之后就哭了起来,哭着说:“我们不能爆玉米花了。”

凯蒂说:“昆丁,我们走吧,我们要回家了。”

南希连忙阻止了我们,又说:“我能把锅修好的,你们再等等,你们可以和我一起修锅啊!”

凯蒂说:“时间太晚了,我已经不想吃爆米花了。”

“那么你呢,杰生?你也不来帮我修锅吗?”

杰生摇头拒绝:“不要,我也要回家了。”

南希用一根铁丝去绑锅,边做这些事边说:“小点声,我可以修好的,修好了之后杰生就可以爆玉米花了。”

凯蒂说:“你肯定绑不好的。”

“肯定能绑好,你们帮我准备玉米吧?”

我们从床底下翻出玉米,把玉米粒放到锅里,南希和杰生把绑好的锅架到了火上。

杰生说:“一点也不好玩,它都不爆,我要回家。”

南希坐在火旁边,继续说着:“你再等等,它很快就会爆了,想想就有意思。”

油灯还是冒出了黑烟,因为它的捻儿太高了。

我问南希:“你怎么拧这么高的灯芯?”

南希说:“我可以擦干净,没关系,玉米快要爆开了,再等等。”

凯蒂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回去了,再不回家他们肯定会急坏的,而且玉米肯定不会爆开的。”

南希再次阻止:“玉米很快就会爆好的,你们再等等。迪尔西应该已经告诉你们的爸妈了,他们不会着急的,毕竟我在你们家里工作很久了。”

黑烟飘了出来,飘进了杰生的眼睛里,他大声哭着,将锅丢进了火里。

南希用湿布擦着杰生的脸,可却止不住他的哭泣,她哄着他:

“别哭了,别哭了。”

凯蒂把锅拿了出来,看着那些烧焦了的玉米,对南希说道:

“要加点新的玉米了。”

南希问:“这是全部的玉米吗?”

“是的。”凯蒂回答。

南希将锅里的玉米渣子全部倒进了围裙里,用修长的棕色的手指在里面翻来翻去,最后挑出一些玉米粒,说道:“你们看,这些玉米没有烧焦,我们……”

杰生说:“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妈妈,我要回家。”

南希忽然看向紧闭的房门,她的眼睛里倒映着那团红色的火焰,她说:“嘘,有人来了。”

南希坐在火炉前面,两只手垂在膝盖上,又开始叫起来,那声音虽然不太高,听起来却有些奇怪。

忽然,她开始流汗,大滴大滴的汗珠倒映着火红的光芒,像是一颗颗火球从她的脸上、下巴上滴下来。

我说:“她没有哭。”

南希紧紧地闭着眼睛,说,“是的,我没有哭,外面是谁?”

凯蒂走到门前,向外看了看,说:“是爸爸来了,我们要回家了。”

杰生说:“你们非要让我来,我去告诉爸爸。”

南希依旧流着汗,她转身对着我们,说:

“去告诉你们的爸爸,你们在我家里很高兴,说我能照顾你们。让他同意我去你们家里住,可以不要地铺,我们还能一起玩。你们上次不是很开心吗?”

杰生反驳:“我一点也不高兴,眼睛疼,烟熏了我的眼睛,我要告诉爸爸。”

爸爸进来了,看向我们。

南希依旧坐着,对我们催促道:“快对他说。”

杰生说:“我根本不想过来,是凯蒂让我们来的。”

爸爸在火炉旁边停了下来,对南希说道:“你去雷切尔大婶那里吧。”

南希双手放在膝盖上,仰着脸看向爸爸,不回答。

爸爸又说:“我没瞧见他,他肯定不在这里。”

南希说:“他在渠沟里等着,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瞎说什么!”

南希说:“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一个带着血肉的猪骨头放在桌子上,就在这盏灯的旁边。他在外面,等你们离开了以后,我就会去西天的。”

凯蒂问:“南希你要去哪儿?”

杰生说:“我没有告密。”

爸爸说:“别胡说。”

南希说:“他就在外面呢,他就站在窗口盯着我们,等你们走了,我肯定是要去西天的。”

爸爸说:“别瞎说,我们把你送到雷切尔大婶家里,你去锁门。”

“没用的,这样做一点用都没有。”南希低下了头,那细长无力的手指依旧不住地扭动着。

爸爸问她:“那要怎么做?”

南希摇头,回答:“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知道做什么都没有用。这是命中注定的,我肯定会遇见这种事的。”

凯蒂问:“你遇见了什么事,又注定了什么事?”

爸爸对我们说:“你们回去睡觉,什么事都没有。”

杰生说:“是凯蒂让我来的。”

爸爸说:“我们送你去雷切尔大婶家里。”

南希坐在火炉边上,两只细长的手放在膝盖上,说:

“就算我住在你家的厨房里,你孩子房间里的地板上,都没用的。第二天一早,我还是会躺在那里,血……”

爸爸说:“闭嘴,去锁好门,把灯熄灭,睡觉去。”

南希说:“我不想熄灯,我害怕黑暗,黑暗的时候会发生很多事。”

“难道你要一直点着灯等到天亮?”爸爸问她。

南希坐在火炉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又开始不停地低叫。

爸爸咒骂了一声,“该死的,走吧孩子们,太晚了,你们都回去睡觉。”

南希的面容和手终于平静下来,对我们说道:“你们离开这里以后,我肯定是要去西天的,不过幸好我在洛夫雷迪先生那里留下了买棺材的钱。”

洛夫雷迪是个又脏又矮的男人,他每周六早上都去黑人家里转悠,专门从黑人那里收取保险费,每人十五美分。他和他老婆在旅馆住着,直到有一天早上,他老婆自杀了,于是他就带着他的孤儿走了。两周之后,他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每到周六早上,我们又可以在附近的胡同或者街上再次看到他。

爸爸说:“不要乱说,明天早上你肯定会第一个出现在我家的厨房里。”

南希说:“你会心愿达成的,不过上帝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

南希依旧坐在火炉边,我们准备走了,爸爸让她来关门,她却一动不动,就那样坐在油灯和火炉之间。

我们穿过胡同,走了一段距离回头看去,房门大敞四开,她还是那样坐在那里。

凯蒂问:“爸爸,会发生什么事呢?”

爸爸背着杰生边走边说,“没什么。”

杰生比我们任何人都要高,经过沟渠的时候,我向下看去,里面除了月光和阴影,什么都没有。

凯蒂说:“耶苏如果藏在这里,他肯定会看到我们的。”

爸爸说:“他早就离开这儿了,不会在这里的。”

杰生趴在爸爸的背上,说道:“我一点也不想来,是他们非要让我来的。”杰生的脑袋和爸爸的凑在一起,一大一小,看起来像有两个脑袋一样。

我们跨过沟渠,回头看去,南希的房子和那敞开的门还清晰可见,可她的身影却看不见了。

南希在炉火旁坐着,不顾大门是否敞开,她疲惫地说:“我太累了,我是个黑人,可这不是我的选择。”

当我们从沟渠走过的时候,南希又开始发出低叫声,像唱歌一样。

我问爸爸:“爸爸,我们的衣裳以后由谁来洗呢?”

杰生趴在爸爸的头顶上,说道:“我不是黑鬼。”

凯蒂说:“你这个告密的,你比黑人还要坏呢。如果这里突然跳出什么来,你肯定比黑鬼还要害怕。”

杰生说:“我才不会呢。”

凯蒂说:“你肯定会哭嚎的。”

爸爸喝住了凯蒂:“凯蒂!”

杰生说:“我才不会呢。”

凯蒂说:“胆小鬼。”

爸爸又喊了一声:“凯丹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