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法泽斯再次点上了他的烟斗。他不慌不忙地立起身来,伸出拇指和中指从熔炉中拣出一块炭火,点上烟,回头坐下。天色渐渐晚了。凯蒂和杰生也已经从溪边回来,我看见祖父与斯托克斯先生正在马车旁聊天;这时,祖父仿佛瞥见我的目光似的,转身喊起我的名字。
“后来你爸爸怎么办呢?”我问。
“他和赫尔曼·巴斯克特筑了一道篱笆。”山姆·法泽斯说,“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杜姆叫他们在地上竖了两个木桩,顶上搁一根小树条。那黑人和爸爸都在场,杜姆没有告诉他们筑篱笆的道理。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杜姆小时候与他和爸爸睡在同一张草席时就是这样的。杜姆往往半夜三更把他们推醒,要他们跟他去打猎,或者要他们站起来与他拼拳头打架取乐,闹得他们只得躲避他。
“他们把小树条搁在两个木桩上,于是杜姆对那黑人说:‘这是篱笆,你能翻过去吗?’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黑人把手往树条上一按,身轻如鸟,一纵身就嗖地飞了过去。
“然后杜姆回头对爸爸说:‘翻过去!’
“‘这篱笆太高,我翻不过。’爸爸说。
“‘翻过去,我把那个女人给你。’杜姆说。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对篱笆望了一会。‘让我从下面钻过去吧。’他说。
“‘不行。’杜姆回答。
“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爸爸如何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这可不是我不相信你了。’
“‘我们就把篱笆筑得这么高吧。’杜姆说。
“‘什么篱笆?’赫尔曼·巴斯克特问。
“‘就是围住黑人小屋的篱笆。’杜姆回答。
“‘筑一道我自己翻不过的篱笆我可不干。’爸爸说。
“‘赫尔曼会帮助你的。’杜姆说。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这完全与杜姆过去推醒他们,要他们伴他去打猎时一模一样。他说第二天中午时分,猎犬找到了他们,所以下午他们只得动手。他告诉我他们必须先到溪边砍树,然后用手拖回来,因为杜姆不准他们套车,有时一个木桩就得花上三四天的工夫。
“‘没关系,’杜姆说,‘你们有的是时间,劳动劳动可以让克劳—福特夜里睡个好觉。’
“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他们筑了整整一个冬季,第二年又整整筑了一个夏季,直到威士忌酒贩来了又去了,篱笆才告完成。他说当他们打下最后一个木桩时,那黑人走出小屋,把手往桩上一按(那是栅栏式的篱笆,木桩直挺挺地打在地上),又身轻如燕,嗖地飞了出来。‘这篱笆筑得不坏。’黑人说,‘等等,’他又说,‘我叫你们看件东西。’他说着又飞了回去,跨进小屋,随即又走了出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他把婴儿举得高高的,让我们能够从篱笆上看见他。‘你们觉得这回的这个颜色怎么样?’他说。”
祖父显然是等急了,他又在催我了,这一次我马上站了起来。夕阳西下,已经落到桃园背后了。当时我才十二岁,似乎觉得这个故事朦朦胧胧,没头没脑,无根无由。但我听从了祖父的喊声,这倒不是因为厌烦山姆·法泽斯的唠唠叨叨,而是以一个孩子的率直本能,对不甚了解的事情一避了之;我们以孩提的天赋对祖父言听计从,并非出于怕他烦躁或者申斥,而是因为我们都相信他素行侠义,都相信他那逐渐苏醒的生命是由一幅又一幅壮丽(也许稍嫌夸张)的图景组成的。
他们都已经在车上等我了。我刚上车坐下,辕马像是等待不及似地飞奔起来,我想它们是急于回厩了。凯蒂钓到一条小鱼,大小和马铃薯片差不多。马车行驶着,辕马已经撒腿飞奔了。经过斯托克斯先生的厨房时,我们闻到一股烹调火腿的香味,那香味一直把我们送到庄园大门。我们转上回家的大路时已近日落,不复嗅到火腿香味。
“你和山姆谈了些什么啊?”祖父问。
马车继续向着前方飞奔,我们笼罩在薄暮时分一片奇异的、有点不祥之感的阴影中,我相信我还能够看见身后的山姆·法泽斯坐在木墩上,他的表情清晰、滞呆、轮廓完整,就像是博物馆中看到的一件长期保存在防腐剂中的标本。不错,就是标本。我当时才十二岁,我还必须等待,直到我经历并且超越黄昏的那片阴影,才能理解这一切。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山姆·法泽斯早已作古了。
“没什么,爷爷,”我说,“我只是随便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