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风萧萧兮易水寒(1 / 1)

造完原子弹,继续造氢弹,然后是中子弹,一干到底的他,献了青春献终身,不破楼兰终不还,天涯远隔成了他的宿命。从北京转战到青海,从青海转战到绵阳,直至孤身飘零在罗布泊那荒凉的戈壁滩上,他用孤独的背影,点亮了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的人生! 1986年5月25日,许鹿希开始经常把邓稼先抱在怀里,像哄着婴儿一样,用摇动来缓解邓稼先的苦痛,她多么想把他抱得更紧,甚至恨不得把他融化进自己身体的血液里,补偿夫妻二人多年的分离。如果真能这样,上帝的天平多少还算公正些。但她做不到,她的胳膊酸麻,不久就变得格外疼痛,但她一声不吭,兀自舍不得撒手,她知道这点痛跟邓稼先这些年遭的罪比起来,简直不是一个能量级的!

偶尔,她也会想到这一点,如果在造出原子弹之后,哪怕在造出氢弹之后,邓稼先能够回家,能够脱离这一干就足足干了10年的要命的活计,他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早!

没有高级实验室,没有优裕的生活条件,研制原子弹就只能靠拼命!拼命地思考,拼命地计算,拼命地吃苦,拼命地跟命运搏斗!将最喜爱的《田园交响曲》不动声色地换成《命运交响曲》,邓稼先从一开始就已摆出搏杀的姿态。在今天的工作状态下,都有那么多人经常猝死于优雅的办公桌前,连续十年的拼命,在戈壁滩和深山老林里拼命的邓稼先他们,靠的是一股什么劲头儿,屹立了那么多年而不倒下呢?

画外音:

稼先,你就知道拼命啊!在普渡,那些老外就惊叹说你们中国人个个都像你这么拼命吗?好不容易你回来了,在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工作,你又是上班来得最早、下班走得最迟的人,出入图书馆查资料最勤的人,还是你!你天天趴在办公桌上算啊算啊,那天你很晚还没回家,我不得不去找你,却在你办公室里发现,你那么一个大块头,却被堆积如山的演算纸淹没了!刚接受原子弹任务的时候,你在北京白天讲课,晚上编讲义,你的睡眠时间简直不叫压缩,分明就是压榨!在221基地,你不光是九院最能埋首搞理论设计的人,你还是最为频繁出入实验室和生产加工车间的人!稼先,你除了拼命,还是拼命,莫非你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生命短暂,在只争朝夕吗?

许鹿希的眼泪簌簌流下,一行行苦涩而无奈的泪水道不尽她的悲伤。她无法认同自己的说法,她知道,最残酷的现实分明是:稼先,是你的硬拼把生命拼没了!

画外音:

他该回来休息休息了。我不是想让他退休,退休会更要了他的命,我只是想让他回到北京来,或者去别的城市也行,继续搞他的学术研究。他可以不用那么拼命,他专心致志、但相对来说可以轻松一些地写他没写完的那些书,这同样是对祖国核物理事业的贡献啊!

谁能让他回来呢?谁能让我的稼先休息休息呢?我知道得不多,但我听说美国搞原子弹的那批人和搞氢弹、搞中子弹的都不是同一批人,所以,我听杨振宁说,那些人现在都过得好好的。我的稼先怎么就成了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了那遥远的草原和戈壁?

1958年的8月,从走出钱三强办公室那一刻开始,邓稼先一颗砰砰跳动的心就已经告诉自己,除了自豪和光荣,你还有一点要注意:你从此走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单身汉”生涯。

单身并不是最难以忍受的,比单身更难以忍受的是有老婆、有子女的单身!那种时刻煎熬着心头的思念和牵挂,在8月份的最初几天,疼痛像纳米虫一样疯狂噬咬着活力四射的邓稼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他终于放下了这一切?

画外音:

我不知道你们做得到做不到,反正我做得非常艰难。我从来没有这么难过,我向他们挥手的时候,典典似乎突然就懂事了许多,她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没有说话,她才几岁啊,就过早体会到了忧伤的滋味,还有坐在**边玩玩具边看着我嘻嘻笑的平平,他一定以为爸爸一会儿就能回来!

我的手就那么扬了扬,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在他们面前从来就丧失了一切的豪情。我必须出发,否则我就会跪倒在许鹿希面前,一辈子都不想起来!在那最难熬的一个星期,尤其是星期六的晚上、星期日,戒毒初期的瘾君子也没我痛苦。

我无法预测,典典和平平再见到我的时候,还能不能开口叫一声“爸爸”。

说到我的童年,充满了快乐,父亲和母亲总是陪伴着我一起玩耍,等我自己能够玩了,不需要他们陪的时候,他们也总是在我的左右,就是左右,总之没多远,父亲左手茶杯,右手书卷,母亲从厨房端出一盘盘香喷喷的菜肴。若不是我撕毁了小日本的旗子,我们也许还会在一起,一家团聚的日子多么幸福!踏踏实实的幸福。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对不起,典典!对不起,平平!对不起啊,我挚爱着的朴实的、坚忍的许鹿希!

都说时间是治疗一切忧伤的良药,但也未必,如果某件事情让你时刻揪着心,你原本可以放弃手头的事情走回从前,但你始终无法做到这一点——这时的时间不仅不是良药,反而是加重病情的恶魔推手。最终,大概只有死亡——这永恒的时间才能根治一切忧伤。

1963年,更长久的别离倏忽而至。

画外音:

其实,早在我还没到九所报到的头一个月,1958年6月份起,核研制基地已经开始了秘密的选址,北京,毕竟离适合做核武器试验的地方太远,首都不可能因为每日里加工和组装核武器而成为最危险的轰炸目标。北京,只是个过渡。这一点,我们从报到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早晚得挪窝。

研制基地选在哪儿,我们是不清楚的,在北京的这5年,我们就是埋头搞计算,真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3月份,当大搬家的命令传来时,我们几乎个个都镇定得像个傻子——在北京的这5年,跟在221基地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地回不去家,一样地吃不饱饭,一样地日以继夜地除了钻研就是钻研!

但还是有人退出了队伍。每一个历史转折点,都将出现大批的掉队者,剩下的真的像刘禹锡在《浪淘沙》诗中所说,“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对邓稼先来说,最难受的不是远走他乡,而是他需要再一次向妻子和父母告别!

不能说去干什么,不能说去哪里,“父母在,不远游”,邓稼先当然没有这种已过时的古老传统的观念,但跟至爱之人都不能说实话,这是最让他感到纠结的地方。

果然,在北大朗润园,在父母所居住的房子里,母亲王淑蠲的心再一次被撕裂了:“儿子啊,你不能换个新课题研究吗?为你那个氘呀、氚呀的,家都回不了,人我看都折腾呆了!”

面对父母祈求般的诉说,如果你是邓稼先,你做得到含笑而别吗?

但我们可以想象,邓稼先是多么不想含糊其辞几句就走啊!

然而,他必须走,转身就走。

无论这次出行,走得多远!

无论是否,从此天涯相隔!

从1958年的那一天起,邓稼先就浑身充满了自信,但也同时永远地将这颗心悬了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这种神奇的感觉是促成一个人如痴如魔的高效催化剂,大多数人因为不曾有过这种体验而无法理解,而对邓稼先来说,这种感觉贯穿终生。即使后来,“三大菩萨”的强力加盟也没有让他自动将肩上的担子有所减负,相反他从那一刻起就彻底地明白,原子弹事业必须成功,决不允许失败!作为原子弹理论设计的负责人,邓稼先已走上一条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单程之旅!

画外音:

妈妈,请原谅儿子的不孝,您千万保重好您的身体,到时候,儿子完成了任务一定寸步不离您老!

1963年2月,赴青海的专列从北京缓缓启动,站台上人潮汹涌,但我们看不到一滴眼泪。所有的人都抿着嘴唇,眼睛里放射着明亮的东西,那是理想的渴盼,是自信的象征,是对美好生活的执着诉求。

事实上,最有可能掉眼泪的人,这一天都没有来,人生中总有这样特殊的日子,成为一类人和另一类人的分水岭或计算尺。

出发的人,都是豪情壮志更甚于儿女情长的人。这里面就有邓稼先。实际上,他的眼泪在告别妻子和父母时,已暗暗地流在了心里,就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有泪也不能流出来,一定要流到肚子里去!”

越走越远,越走越好像离人间越遥远,我们这是要走到天边去吗?在冒着黑烟的老式列车上,邓稼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看过的美国电影。若干年后,他也听说了这样的故事:就在不久之前的1962年,在金银滩221基地,当警卫的当地战士退伍了,才发觉自己站了几年岗的部队就在家附近!当初运送他们的汽车,一直跑了三天三夜才到,他们以为自己到了天涯海角!

画外音:

我是城市人,还是草原人、沙漠人?或者,叫山里人也行啊,我在绵阳的山沟沟里还过了那么久!在我命运的地图上,莫非早就清晰地给我画出了一条跳跃但清晰的线路图?我从城市一路流浪到草原,再流浪到沙漠,如果说我的户籍在北京,我却消失在草原和戈壁这么多年。何止?连我所在的地方都在地图上和我一起消失。我们成了隐形人!221基地的人都自称是“草原人”,不这么称呼自己,还能怎么称呼呢?

这是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但历史的奇特性在于,它在这个时候,给予了人民最强有力的精神,这个时代因此也成为热情最高涨的时代。多年后,我们这些后来人看到那时遍地张贴的“中国人民不是好惹的”“祖国花朵向阳开”等宣传画时,往往觉得好玩、好笑甚至有些不可思议,有的人就把它跟当今的朝鲜相比较,但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如果在那个年代我们缺乏了这样的斗志,中国还能挺过那段魔鬼般的岁月吗?而当我们读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样的铿锵口号时,我们会明白,这是中国人在生命处于最低谷的时候,也不丧失信心的源泉所在。

这正是邓稼先骨子里的性格禀赋。“君子不忧不惧”,这是邓稼先从小就背熟,践行的圣人之言,但我们完全可以扩大这句话的所指范围,大多数中国人在那个年代都是不忧不惧的!他们的心里只有祖国,只有伟大的梦想,或者说对党的忠心耿耿!因其难能,所以可贵,历史的无法复制性正体现在这里。

国家之所以选定青海藏北自治州的金银滩草原作为核研制基地,得益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水草丰美的金银滩,从此在地图上骤然消失。中国艺术圈中第一个无缘无故躺着中枪的人稀里糊涂地诞生了——著名大导演凌子风显然是个倒霉蛋,他于1953年拍摄的电影《金银滩》立即遭遇了“无情”的封杀。政治上,这部片子毫无问题,艺术上,更没有大的瑕疵,事实上,影片被封杀跟电影艺术本身毫无关系,它被封杀的原因只有一个:它的故事背景发生在金银滩。位于青海藏北自治州东北部的金银滩草原,风光秀丽,水草肥美,在凌子风之前,1938年著名作曲家王洛宾就曾陪同导演郑君里来此拍摄故事片《民族万岁》,在开满了金露花和银露花的草原上,多情的王洛宾还和美丽的藏族姑娘卓玛邂逅,并诞生了那首极其有名的经典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

估计凌子风当时最大的困惑一定是,国家为什么要选定金银滩呢?

但他一定不会有牢骚。他的确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但做出巨大牺牲的,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实际上他的单件作品的被淹没,同邓稼先们人生整体的被淹没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

为什么要选定金银滩?

邓稼先一到金银滩,立即在心里解开了凌子风的困惑。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原子弹爆炸腾空的奇特景象了:这简直就是上天赐给中国人做核研制的宝地——广袤的大地上,满目尽是绿油油的草原,东北和西南部全部被高山所遮蔽,形成一个天然的、独特的封闭环境,可谓得天独厚的一个大实验室,这在保密性和放射性物质的防扩散性方面,都具备其他地区所没有的优势。

邓稼先不禁为祖国的辽阔和富饶而自豪。

但他不知道,他此刻更应为祖国善良淳朴的人们而自豪。就在一个月前,金银滩草原上的1700家牧民住户全部搬走,没有一家成为今天屡屡见诸报端的所谓“钉子户”。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同亲爱和熟悉的草原、毡房做永久的告别,何况牧民们都清楚得很,迁居的目的地是同属青海的祁连和刚察等地,这些地区远不能和环湖地带的天堂——金银滩草原相提并论。也因此,小规模的议论还是有的,而因为保密的要求,牧民根本不清楚这里将要开展什么建设,纠结以及不满情绪也是有的。这时,藏北自治州第一任州长夏茸尕布出现在牧民中间,这是一位在草原上有着极强影响力的活佛,作为活佛,他所管辖的寺院和部落分布于青海各地,以及西藏、内蒙古和甘肃等地,信徒同样广大和稠密。夏茸尕布活佛兼州长笑吟吟地从这顶毡房走进那顶毡房,气喘吁吁地从这面山坳爬到那面山坳,他入情入理的解释和劝说极大地推动了搬迁工作的进行,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仅仅三天之内,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原住地牧民们,一步三回头地含泪慷慨而去,无偿地让出了世居之地!

这同样是一群为中国核工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人民!历史不会忘记,1959年的金秋时节,美丽的金银滩草原上,牛背上、辘辘车上演绎的这一幕史诗般的大迁移!

时代的差距就在这每一个细节中,鲜明地呈现着。

但激动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马上,首次登上青藏高原的邓稼先就感觉到浑身无力,这里比北京平地拔高了3000米,邓稼先当然知道,这等于气压足足比平地低了150毫米汞柱!氧气,突如其来的就不够用了!他感觉呼吸频率瞬间就加快了,头痛恶心,胸闷和疲倦随之接踵而至,不仅仅是他,那些体质弱的人也已经有不少开始呕吐、喘粗气甚至晕厥了。“早冰、午晒、夜间寒”的地球第三极,给这些雄心勃勃的壮士们来了个下马威!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话所有的人都知道,都会说,但只有到了金银滩,这句话的深刻内涵才迅速显露出来。为了保证身体内部的营养在体内正常运转,初来高原的人们最好大量饮水,但恰恰刚来时的水源——孔雀河的水极其难喝,苦涩无比,没到三天,大家就一个个被弄得面黄肌瘦,无精打采,跑肚拉稀的事情几乎天天都有!

如果再像在北京那样,黑天白夜连轴转,估计不出一个月,来一火车人,得趴下18节车厢。这不行!

此时邓稼先做的事中,他日后最觉得正确的,就是带领大家锻炼身体!先是唱京剧、唱戏曲练习肺活量,氧气稀薄,就先把肺的扩张能力练强了!等到大家在这方面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一些提高,每个人都逐渐有了适应性,他开始带领大家在好天练体操,在坏天跳木马。

跳木马?跳木马不也是体操项目之一吗?

这其实是另一种跳木马。但是没错,这正是邓稼先和同事们最热衷的一项体操运动:我是那匹木马,你从我背上飞跃!被邓稼先冠名的“互相跨越”,以其实用性、趣味性和深刻的思想内涵,迅速在221基地流传开来,并成为九院一项传统体育活动,从青海一直带到了绵阳深山。

想象一下,一群正当年的小青年们,挺着总是酱油泡饭的肚子,是用一种什么精神,拖着浮肿的身躯奋力地飞跃过一道道障碍?那时的221基地,很多工人都是在当地招的,因为各种原因受不了苦,很多人跑了!而拼死留下的这些人,大都也都待到了最后!当邓稼先终于从刚来时足足持续了一个月的浮肿状态中恢复正常时,北京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一般的场所,是一个只堪提供幸福回味的符号般的地方。他已和青海高原融为一体了!

画外音:

不是我不需要吃饭,不是我不需要睡觉,不是我不怕死。那些体格比我壮的人都跑掉了,因为饿,因为苦,因为单调,更因为危险。比如插雷管,一旦身上碰巧搞出点静电来,当场身亡的事不是没发生过!

我为什么不跑?

有人问我这种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我的答案很简单:我跑不起!

在中国百年历史中,能够跟艰苦卓绝的红军长征有一拼的,大概只有邓稼先和他的核武器研究院了。他们是科技工作者,但他们的任务已经远远超越了实验室范畴,“国防”两个字使他们一个个都具备了军人的刚强素质,并且不是一般的军人,而是铁军。保密,每个人都从他自己的家庭中消失,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肩负特殊使命的这群人造就了多少个隔空的爱恋和思念?月缺了又圆,人却今年不见,明年依然杳然!

他们也爬雪山、过草地,虽没啃过树皮,但吃过沙枣叶子,虽没煮过皮带,但吃过老鼠,虽没有经历过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窘境,但透过美国昭然若揭的觊觎之心——中国防空部队曾用导弹击落过6架从美国和台湾飞来的U2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青海221基地和新疆罗布泊上空,随时都存在着呼啸而至的轰炸危机,危机如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高悬在所有创业者的脑袋上面,而一旦发生就将是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在吃不饱肚子的岁月煎熬中,邓稼先偶尔会想起学化学的刘允斌,想起当年他的夫人玛拉说过的一句话,每次想起来都想笑,但却是心酸的笑:在苏联留学并参加了工作的刘允斌——即刘少奇的长子,打算回国,玛拉坚决不同意,说中国太落后,因为听说中国人居然吃草!

跟长征将士们略有不同的是,他们没有摸过枪,没有打过仗!

他们的目的则是:让世界不再发生战争!让所有的人都不再摸枪!

罗布泊核试验基地熟谙诗文韵律的司令员张蕴钰在其诗集《奚囊集》的后记中说,“如果中国独立于战争之外,就不会有世界大战了。”此话出自成功引爆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著名上将之口,令人回味无穷!

极度艰难中,个别工人跑掉了,个别警卫跑掉了,甚至个别的科研技术人员也跑掉了,但邓稼先留了下来,更多的勇士们留了下来,他们牢牢记住了自己当初来时的誓言,不仅坚决保密,不仅坚守寂寞,而且随时准备牺牲。

画外音:

总有人提议要向我老邓学习,我摆摆手。他们还以为我谦虚。我一直没觉得我有什么可学习的,比我更困难的人有的是,只不过他们经常作为一个整体,你连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叫不上来,我沾了工作分工的光了——就因为我是一名科学家。

执行爆心回收任务的装甲兵部队,就是我的偶像。想起他们来,我浑身是力气。重达20公斤的胶皮防护衣,他们执行一次任务需要至少穿5个小时,而在气温时常高达四十几度、地表温度有时高达七十多度的戈壁滩上,穿着这种衣服两个小时,就等于炼钢厂炉前工足足一天的工作量!

防化兵通常需要练一年,才能穿着这种防护衣坚持两个小时,我们的装甲兵居然半个月后就全部达到训练指标,个别人甚至能够坚持八小时,让防化兵以为他们个个儿是铁打的超人!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练出来的吗?不是他们的体质有多么异于常人,他们的训练方式就是狂吐酸水,不吃不喝!

我知道,只有中国的这个年代才会诞生这么多不可思议的口号,我并没有觉得一刀切的表态有多么科学,但当我看到在装甲兵帐篷外用巨大的石头垒成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八个大字时,我激动得晃了一下!人,还是需要一种力量的,这种力量的源头,必须是一股子卓立于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毛主席说过,“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解放军。”我很荣幸,身边就有很多最优秀的解放军官兵,我看到他们的付出乃至牺牲,就不觉得自己所付出的有什么昂贵了,我只埋头干好我自己的事,我没有资格炫耀,因为身边已经有人默默地献出了生命,却来不及跟亲人告别!

岁月的流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如《阿甘正传》中阿甘的母亲常说的那句话,“谁都不知道下一块巧克力是什么滋味”。战略大转移再一次发生的时候,邓稼先他们已为中国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这种无法署名但足以彪炳千秋的成就无法让他们告老还乡,新的任务源源不断,而执行的人还是他们。

画外音:

我不是在核研制基地,就是在核试验基地。那是两处巨大无比的磁场,是吸力巨大的正负两极,我只是一个电荷,只能从这头到那头,可以不停地移动,但前提是只在这条线上!

中苏关系的突然恶化,虽然出乎高层的意料,但一切也尽在情理之中,国家利益凸显的时候,任何协定或结盟都是空的,庆幸的是,经历了多年血与火淬炼的中共高层,对此也早就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为防止苏联老大哥对中国核研制基地的破坏,也就是他们帮忙选址的青海藏北海晏县的金银滩进行破坏性打击,1970年,邓稼先和他的同事们不得不离开这个草原,新的征程又开始了!

连绵起伏的绵阳大山接纳了他们。中国不是日本,中国的战略纵深是一个大国的立身之本。东洋的觊觎,大概就在这里,当然,还有各种丰富的资源,包括弥足珍贵的铀矿藏。但是,中国能够强大的最根本保证,在于有邓稼先这样能够豁出性命来为国献身的英雄们。从古到今,保家卫国的方式也许在变化,马革裹尸仍在继续,岳飞的忠肝义胆仍在继续,史可法的大义不屈仍在继续,在邓稼先的身上,除了没有为国杀敌,这些最宝贵的民族精神要素全部具备。

无论一个人的肌肉有多么虚弱,只要他的骨头还硬,他就能重新站起来。中国,在满目疮痍中能够重新焕发出青春,正在于建国初这一批批奋勇回国的人,正在于建国初这一批批甘于送死的人,正在于建国初这一批批志怀高远的人!

“有限朝廷告别易,无限江山再造难”,他们为中国的万年大计,奠定了无可替代的伟大基石!

人生无论是辉煌还是暗淡,最终指向都是死亡这个唯一的终点站,正如邓稼先无论是在北京搞理论计算,还是在青海221基地及绵阳深山搞武器研制,最终指向都是罗布泊这个最隐秘之处。

曾经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所在地,1000年前一片胡歌汉舞,到处丝绸飘彩,孔雀河给了楼兰古国一份别样的柔媚。邓稼先看到的罗布泊却无人、无牛羊,甚至连一只鸟都很难看到,死寂已在此地持续了一千年,偶尔看到的几株骆驼草已无法映射出当年的繁华。不知何时,孔雀河里的水进入了大量的钙镁和芒硝,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喝下去,肚子立刻咕咕叫着闹翻天!

越走离天边越近,越走离成功也越近,在持续险恶的环境条件下一干到底,这正是中国核武器研制队伍光辉的写照!无论这是不是在中国特色范畴内,中国科学家、中国工程师和中国工人们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连续不停地写满北京西郊、写满青海金银滩、写满绵阳大山深处的同时,也成为中国新的一颗太阳,这颗巨大无比、能量超强、闪耀着耀眼金光的人造太阳,是中国人面临任何艰险都最终无往而不胜的坚强保障!

告别,一个告别接着一个告别,邓稼先的人生似乎就是以告别为节点而设计的曲折之路。米兰·昆德拉有部著名的小说,叫做《为了告别的聚会》,无疑邓稼先的“告别”恰恰相反,是一种“为了聚会的告别”,正是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他和亲人,他的同事和亲人,全国人民都能欢乐地聚会,并永远在一起。

这是从古到今人类最质朴也因此最伟大的梦想之一。但同样是自古以来,颠沛流离的故事一再上演。中国核武器制造队伍期待着的聚会,何时能够到来?又能否保证,这种聚会能够长久地跟他们一次一次的告别相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