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吉蒂:
又过了一个生日,现在我十五岁了。收到了很多礼物:斯普格尔的五卷艺术史、一套内衣、两条皮带、一条手帕、两瓶酸奶、一罐果酱、两块蜂蜜饼干(小的)。爸爸妈妈送的植物学书,玛格特送的是一个漂亮的手镯,凡·丹夫妇送的是一本标签簿,杜塞尔送的是甜豆,弥普送的是糖果,贝普送的是糖果和笔记本。最重要的是:库格勒先生送给我一本《玛利亚·得沙》和三片全脂奶酪。皮特送给我一束可爱的牡丹。这个可怜的男孩费了好些工夫才找到一份礼物,却没有成功。
进攻进展仍然顺利,虽然天气糟糕—倾盆大雨、狂风大作、海浪巨大。
昨天丘吉尔、斯穆兹、艾森豪威尔、阿诺德访问了被英军攻下和解放的法国村庄。丘吉尔上了一艘向海岸炮轰的鱼雷艇。和很多人一样,他也不知恐惧为何物—多么令人羡慕的性格!
我们躲在密室里,很难判断荷兰人的心情。毫无疑问,许多人很开心:懒惰的英国人终于卷起袖子做了些正事。那些声称不想被英军占领的人意识不到自己这话有多么不公平。他们的理由简单归结为:英国必须战斗,牺牲本国人民以解放荷兰和其他被占领的地区。解放之后,英国人不应该留在荷兰,而是应该向所有被占领国家道歉,将荷兰东印度群岛物归原主,然后囊中空空、筋疲力尽地打道回府。真是一群白痴。不过像我说过的,很多荷兰人都和这些人一样。英国有很多机会可以与德国签订和平条约。如果真的签订了,荷兰和邻国会遭遇什么呢?荷兰会变成德国的,一切都完了!
那些至今仍然轻视英国人的荷兰人,那些嘲笑英国和英国政府是老顽固的荷兰人,那些管英国人叫懦夫,却又仇恨德国人的荷兰人,都需要被拍醒。或许这样,他们糊涂的脑子会想明白一些!
愿望、想法、指责、训斥都在我脑海里盘旋。其实我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自负,我比谁都明白自己的缺点和短处。可是不同的是:我还知道我想改变,将会改变,而且已经变了很多!
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到现在大家还是觉得我爱出风头、自以为无所不知?我真的这么自大吗?自大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他们?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疯狂,可是我不会删掉后面这句话,因为这句话看起来并不疯狂。对我责备最多的凡·丹太太和杜塞尔,谁都知道他们完全没有头脑,说难听点,就是“愚蠢”!通常愚蠢的人受不了有人比他们做得更好。凡·丹太太和杜塞尔这两个傻瓜就是最好的例子。凡·丹太太觉得我很傻,是因为我不如她傻得这么厉害。她觉得我爱出风头,是因为她爱出风头更甚于我。她觉得我裙子太短,是因为她的更短。她觉得我无所不知,是因为她比我更爱谈论那些其实一无所知的话题。杜塞尔也是如此。不过有句谚语我很喜欢:“无风不起浪”,所以我得承认,我是无所不知。
我个性中很棘手的一点是:我骂自己、咒自己更甚过其他人。如果妈妈再说一大堆教训的话,我会感到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我会顶嘴,跟谁都唱反调,最后安妮的那句老生常谈又会响起:“没有人了解我!”
这句话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看似不太可能,不过这话里确实包含一个事实。有时我深深淹没在自责之中,渴望有人说句安慰的话,让我不再自责。要是有人能认真对待我的感受,该有多好。哎,可是我还没找到这样的人,只得继续寻找。
我知道你很纳闷,不是还有皮特吗?没错,皮特爱我,但他没有把我当作女朋友,而是朋友。他的感情日渐增长,可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阻碍我们,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
有时我想,或许是我夸大了自己对他的渴望。其实并没有夸大,因为如果一两天我不能去他的房间,我就迫切地想见到他。皮特是个好人,很善良。可是我无法否认,他在很多方面让我失望。特别是他对宗教的厌恶、在饭桌上的谈话、对大自然的种种看法,我都很反感。不过,我坚信我们会遵守绝不争吵的约定。皮特宽容、热爱和平、特别随和。有很多话,如果由他妈妈说出口,他肯定无法接受。可是他却允许我说。他下定决心要擦掉习字本上的所有污点,做事要有条理。但为什么他隐藏内心最深处的自己,从不让我靠近一步?他封闭自我更甚于我。可是以我的经验(虽然他们总是说我满腹理论,却毫无实践),即使最不能与人沟通交流的人,最终也会渴望能对别人倾吐心声,并且这种渴望还会更强烈。
在密室里,皮特和我都度过了沉思的日子。我们常常讨论过去、现在和将来。不过就像我说过的,我想念那些真实的事物,我知道那是存在的!
难道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外出,才会如此渴望大自然吗?我记得以前,湛蓝的天空、歌唱的鸟儿、皎洁的月光、含苞待放的花朵都无法吸引我。自从来到这儿以后,事情都变了。例如,五旬节的一天晚上,天气炎热,直到晚上十一点半,我还是极力睁开双眼,想要好好欣赏一次月亮。哎,可惜牺牲白费了,因为那晚月光太亮,我不能冒险打开窗户。还有一次,七个月前的一天晚上,窗户开着的时候我正好在楼上。直到必须关窗,我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黑暗、下雨的夜晚,风、疾飞的云都让我深深沉醉。一年半以来,我第一次真正和夜晚面对面。那晚之后,我对黑夜的渴望甚至大过对小偷、老鼠和抢劫的恐惧。我一人下楼,从厨房和私人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在很多人眼里,大自然是美丽的。很多人时不时在星空之下酣睡,很多病人和囚犯盼望着重获自由,再度享受大自然的恩赐。无论穷人还是富翁,都能享受大自然的美好。可是少数像我们这样躲藏的人却体会不到。
这不仅是我的想象—望着天空、云朵、月亮和星星,我的确感觉宁静,充满希望。比起缬草根或溴化物之类的镇静剂,这是更好的药物。大自然使我感觉谦卑,让我鼓起勇气面对任何打击!
可惜,除了少数几次机会,我只能透过布满灰尘的窗帘看着大自然,全无乐趣。世界上,只有大自然是无法替代的!
我有很多费解的问题,其中一个就是:为什么女人一直都低男人一等。说一句“不公平”很容易,但我认为这还不够。我真的很想知道造成这种严重不公的原因!
因为男人身体强壮,从一开始就统治着女人。男人在外谋生,为人之父,随心所欲……直到最近,女人都逆来顺受,这样实在很傻。这种情况维持得越久,就越难改变。幸好,教育、工作和社会进步开拓了女性的视野。在很多国家,女人拥有了平等的权利。很多人—主要是女人,也有男人—如今都意识到,长久以来容忍男女不平等的现象是错误的。现代女性想要拥有完全独立的权利!
独立还不够,女性还应该得到尊重!总的来说,在全世界,男人都受到尊重,那么为什么女人就不能受人尊重呢?士兵和战争英雄受到赞誉和纪念,探险家收获不朽的名望,殉道者也备受尊重。可是有多少人也视女人为士兵呢?
《大后方的士兵》一书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书中写道,单单生孩子这件事,女人承受的痛苦、疾病比任何战争英雄都要多。然而忍受了如此多的苦难之后,她又得到什么奖赏呢?生完孩子后身材走形,被抛弃在一边,她的孩子很快也离开了,她的美貌不再。努力奋斗、忍受种种疼痛以延续人类的女性,比所有满口大话,口口声声为自由而战的英雄更加坚强、更加勇敢!
当然,我并不是说女人应该不生孩子。相反,大自然让她们生育,她们就该生育。我反对的是价值体系,谴责的是那些不承认女人对社会的贡献巨大,不承认女人社会地位低下,不承认女人有多美的男人。
我完全同意作者保罗·德·库夫的观点。他说,男人必须懂得:在那些被视为文明的地方,生育不再是理所当然和不可避免的事。男人说说容易—他们不会,永远也不必忍受女人需要忍受的痛苦!
我相信,到下个世纪,生育是女人职责的观念将被改变,取而代之的是对女人的尊重和钦佩。她们肩负重担,无怨无悔,从不浮夸!
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