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1 / 1)

隐疾 弋舟 7462 字 1个月前

你全部进入的名字才是你的。

——保罗·策兰《数数杏仁》

妹妹苏袖被抓进看守所三个月后,格桑才通过一些关系见到她。

之前格桑陪父亲去过一次,但是被挡在那扇巨大的黑铁门之外,案子没有审结,人家是不允许会见嫌疑人的。对此格桑可以理解,但是格桑的父亲不理解。父亲对那个门房里的警察质疑道:“我是苏袖的爸爸,哪一条法律规定了不许爸爸见女儿呢?”那个警察对他的话一时听不大懂,怔了一怔,才回答他,这里没有你的女儿,这里只有犯罪嫌疑人。格桑觉得这个回答很漂亮,因为它真的在一瞬间打击了格桑,令格桑猝不及防地悲伤。父亲显然和格桑有着相同的感受,他也在一瞬间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嘴唇抿紧,眼角抽搐着。

父亲悲伤地说:“那么好吧,你把我也抓进去好了,我也去做一个犯罪嫌疑人——这样,我总可以见我女儿了吧?”

这一下,就该那个警察和格桑感受相同了,他们都大吃一惊。格桑甚至有些羞愧,为父亲说出这么没有水平的话。那个警察比格桑强,这种话他可能听得多了,所以他只有片刻的震惊,然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把门房的那扇玻璃窗关上了。格桑和父亲站在外面,可以透过玻璃看到他低下头去用一把刷子刷自己的皮鞋。

父亲是被格桑拖走的。他还不甘心,要继续去敲那面玻璃。格桑只有把他拖走。

回去的路上父亲哭着对格桑说:“你一定要见到苏袖,你替我看一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格桑说:“苏袖当然还活着,现在她被关在里面了,就安全了。”

父亲说:“被关在里面就安全了——你这是什么话?我怀疑她已经死掉了!你不是很有办法吗?你不是很神气吗?那么你一定要见到苏袖,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父亲看来真的是糊涂了,格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得出的这些结论——苏袖死了吗?自己很有办法、很神气吗?但是格桑只能答应父亲的要求,父亲快七十岁了,一辈子都没有对格桑提出过非分的要求。

通过一个朋友,格桑认识了看守所的张指导员。张指导员很热情,他对格桑说,他在部队当兵的时候就是一个文学青年,直到现在他还热爱诗歌,所以,对格桑这个诗人,他还是愿意通融的。

于是,依赖着诗歌的名义,格桑终于见到了妹妹。

他们隔着铁栅栏。苏袖居然胖了,脸盘肉嘟嘟的,像是回到了十五六岁时的模样。格桑说:“你还活着啊?”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眼泪突然涌出来。苏袖垂着头不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跟他说一句话。非但没有说话,甚至被押走的时候她还对格桑笑了一下。

格桑对张指导员提出,他还想见见涉嫌包庇的唐婉。这显然是令张指导员为难了。张指导员摆摆手说:“不行!”

在回去的路上,格桑想:唐婉也胖了吗?也在看守所里违背自然规律地逆向生长,活回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吗?格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女人采取了那样一个决绝的姿态,那么如今,自己也将是一个犯罪嫌疑人,和他们共同在看守所的大墙内接受岁月的宽宥了。

那一段时间,整整两个礼拜,感冒的诸多症状都在格桑身上肆虐地发作着,鼻塞、头痛、咽喉干燥。他一直在按时服药,但症状似乎一点儿减弱的迹象也没有,反而愈演愈烈。起初格桑想: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转。他在报纸上看到过,感冒病毒通常需要一周左右才会自然灭亡,于是他就比较放心地等待。结果周期过后,没有等到他以为的那种康复,病情反而变本加厉。格桑想,一定是自己身体里的免疫系统出了问题。这样一想倒轻松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替他清除了一个相对而言微不足道的问题,这让他觉得后者不治而愈,很合算。于是格桑向领导请了假,在家采取卧床休息的办法,郑重其事地等待下一个问题再来帮自己的忙。

结果它果然来了。

父亲打来电话,说格桑在银行工作的妹妹,居然和一个有妇之夫搞在了一起。父亲在电话里咆哮道,而且那还是个瘸腿的家伙!

格桑羸弱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所有生理上的疾患都溃退了。这个有关妹妹的问题,令格桑遽然成为一个随时准备着与人搏斗的拳击手。格桑爱自己的妹妹。她叫苏袖,这个名字和格桑以前的名字天衣无缝地对应着,格桑以前叫苏领。虽然他现在成了格桑,但改变不了他们一奶同胞、血浓于水的事实。而且,曾经作为一名诗人的经历,也改变不了格桑用最朴素的幸福观来预期自己的妹妹,他祈望她得到尘世上所有的欢乐,有姣好的面容,简单的头脑,最好可以嫁给一个富翁,锦衣玉食,不知烦忧,遵循着规律自然衰老。但是,这些美好的愿望现在被一个瘸腿的家伙打乱了,他令苏袖的亲人们陷入愤怒的惶恐里。格桑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和尘世的欢乐背道而驰。

这是一个怎样的家伙呢?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格桑,他叫唐克,除此以外,他们对他一无所知。

格桑打电话给苏袖,但妹妹根本不接他的电话。显然,她知道格桑要跟她说什么,她很清楚,在她的这件事情上,哥哥的态度将和父亲的态度空前地一致。苏袖在回避她的亲人们,由此可见,她对这个瘸腿的唐克有多么迷恋。这令格桑忧心忡忡。

格桑决定直接去找妹妹,一个叫唐婉的女人却主动约了他谈话。她在一个清晨打电话给格桑,声音很婉转,约格桑下午三点在“浮水印”会面。

格桑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女人。女人不以为意地转身而去,一边为他们的女儿准备早点,一边说,要是真的如此,她倒是会为格桑感到高兴。显然,她不相信格桑的话,不相信会有一个声音婉转的陌生女人主动和格桑约会。而在从前,如果格桑告诉她玛莉莲·梦露要和自己约会,她也是会信以为真的。不错,因为那个时候,格桑的女人也是一位将世界简单化的诗人。格桑躺在**发呆,忽然这样想到,如果真的有诗歌般璀璨的艳遇发生,他会不会背叛自己的女人?如今,她和他过着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他们在这块盆地中相濡以沫,像两条鱼。此刻,“相濡以沫”这样的词跳进格桑的脑袋里,它所具备的那种温暖以及温暖背后囊括的悲凉,令格桑对“浮水印”的约会充满了幻想。

“浮水印”是一家咖啡店。进去后,一个雍容的少妇抬手向格桑打招呼。她穿着一件赭石色的毛衣,头发光滑地绾在脑后,丰腴、幽雅,像一个古代的仕女。格桑将信将疑地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女人替格桑叫了杯咖啡,然后自我介绍道:“我叫唐婉。”声音很动听,的确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唐婉?格桑首先想到了“红酥手,黄縢酒”,想到了诗人陆游的表妹,那个哀伤的古代女子。格桑注意去看她的手,它们有一只摆在桌面上,白皙、圆润,涂有丹蔻,衬托在古旧色调的桌布上,接近于诗里的描写。

“我是唐克的妹妹。”她递过来一张名片,进一步介绍道。

“你想干什么?”格桑立刻变得粗鲁。唐克这个名字令他顾不得体统。

“我是替我哥哥来见你的。我哥哥和你妹妹,他们之间的事你一定知道些。”

“你直说吧,想干什么?”

“我想请你劝劝你父亲,不要再反对他们。你知道,你的父亲现在很仇视我的哥哥,苏袖为此也非常痛苦。”

“这简直是说胡话,”格桑愤愤地说,“你居然会这样要求我。”

“不要急着拒绝好吗?”

唐婉相当沉着地看着格桑,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片。纸片上有蓝色墨水写出的几行字迹,十分幼稚:

妹妹,因为有了你,我开始喜爱大地上的一些事情,因为有了你,我开始能够忍受大地。

格桑问:“什么东西?”

“诗,”她说,“我哥哥在十五岁时写给我的,他是一个诗人。”

格桑心里莫名地感动了一下。这个唐克,格桑和他从未谋面,形象却一天天变得丰满:一个男人,一个中年男人,有老婆孩子,瘸腿,现在居然发展成为一个诗人。

格桑说:“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唐婉说:“我想,你应当可以谅解一位诗人的爱情——据我所知,你也是一位诗人。”

“曾经是!”格桑纠正她,不知为何,这样的纠正却令格桑几乎热泪盈眶。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格桑在西藏。众所周知,那是一块神奇之地。那时候的拉萨是一块遍地诗意的地方,一片树叶掉下来,会砸到两个诗人的脑袋。那个时候,格桑就是一个被拉萨的树叶砸到过脑袋的诗人。他不可救药地迷恋形式,名字从苏领改成了格桑。格桑是形式,同时也成为他的内容。当然,后来他离开了那块遍地诗意的地方,回到生他养他的这块盆地。生活在这块盆地,格桑被抽丝剥茧般地还原,如今已经成为一个标准的中年男人,有了医疗保险和住房公基金,有了亚健康和一个女儿,诗当然是不写了,离开了形式,他的内容也跟着跑掉了。

“——所以我谅解不了,”格桑对面前的女人说,“这根本不可能!你劝你的哥哥少些幻想,让他别去招惹苏袖,不然我绝不客气。”

格桑想她一定失望了。格桑这个曾经的诗人目前已经是一条生活在盆地里的鱼了,西藏的岁月不但给了他一个格桑的名字,而且使他的面目呈现出无法磨灭的粗糙,所以目前他这条鱼还有着凶巴巴的外貌,很蛮横、很不讲究的样子,尤其发起火,像一条很便宜的大鲶鱼。

她说:“我哥哥正在离婚。”

格桑说:“这样也不行,绝对不行。”

但她还不死心,眼神像一个真正的古代女子,有了一些幽怨:“你是否能够冷静地考虑一下?”

格桑眼睛眯起来,说:“用不着。我们换一下位置,如果是唐克,会赞成你去做这种事吗——和一个所谓的诗人恋爱?比如说和我?嗯,会吗?”

“会的,他会的。”唐婉不容置疑地回答。

“那么你呢?你会为了一个诗人去做违背幸福的事情吗?”

“会的,如果他无愧诗人这个身份,并且,我爱上了他。”

唐婉的眉头蹙起来,声音有种玻璃般的透明质地。

格桑扑哧一声笑出来,但是只笑了一半,就有种苦涩的滋味梗在了他的喉头。

“我以为会说服你。”唐婉看着窗外,阳光打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镜子般反射出一块明亮的光。

格桑端详了她一会儿,目光落在那只诗歌中描绘过的手上,说,那我只有对你说三个字:“错,错,错。”

走出“浮水印”,格桑感到沮丧和空虚。唐克是一位诗人的这个事实,成为他沮丧和空虚的根源。站在亲人的立场上,站在盆地里,格桑现在无可置疑地将要去反对一位诗人的爱情。这是一种背叛,令格桑陷入一种温和的折磨中,它不是尖锐的,但正是这种温和与不尖锐,令格桑空前地忧伤。格桑用一个中年男人的情绪回忆起拉萨,回忆起自己曾经有过的诗意的栖息,那时候,他的女人背叛了自己所有的亲人,和他像两只欢天喜地的小野兽,怀着对全世界都犯下罪过的**,蜷缩在高原……

从“浮水印”回来,格桑再一次恢复到那种消极的等待之中,坐等妹妹噩梦般的爱情被下一个更加严峻的事件覆盖掉。虽然格桑无条件地反对妹妹的选择,但是,他这个随时准备着与人搏斗的拳击手,却在上阵之前,被意外地打消了斗志。格桑在消极地等待,他知道,这是在盆地里生活的一个有效方式,它屡试不爽,曾经无数次地解决过自己的问题——下一个问题总会接踵而来,以更尖锐的姿态抵消掉前一个问题,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所以,当你无能为力时,就去等待。

格桑的等待令父亲恼火。他在电话里指责格桑,最后干脆追上门来,质问格桑还是不是做哥哥的。父亲的质问义正词严,甚至令格桑听出了教唆的意味,感到父亲是在怂恿他去干掉那个瘸腿唐克。至少父亲是这么暗示的,父亲说:“你要真的宰了那瘸子,我洗了屁股替你去坐牢。”父亲的激烈令格桑吃惊。父亲是一个握了一辈子焊枪的工人,只对钢铁动过怒,对活生生的人,从来都是温顺的态度,如今到了垂暮之年,却陡然焕发出凛冽的豪情,从而在格桑的眼里具备了一种诗人的气质。父亲说:“苏袖现在干脆不回家了,去银行找她她也不理,有一次干脆让银行的保安把他赶了出去,她已经六亲不认了,败坏了,苏袖已经彻底地败坏了!”格桑很震惊,不是因为“败坏”这个状态,是这个词,居然从父亲嘴里说出来。

格桑消极的心多少受到了父亲的蛊惑,正当他决定采取一些措施时,下一个严峻的事件却如期而至了。

几天后,格桑回到家,有两个警察等在屋里。他的女人呆若木鸡地陷在沙发里,看到他回来立刻紧张地直起身子。格桑有一瞬间的恐惧。在盆地里,他是习惯等待,让问题去解决问题,但从来没有想到警察会混在问题中一同出现在面前。

“你是苏领?”

“——是。”格桑很迟疑地回答。他有瞬间的恍惚,“格桑”这个名字已经标记般地渗透在他的血液里,尽管他已经远离高原。

“苏袖的哥哥?”

“是。”

“苏袖最近和你有联系吗?”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

“我们可以告诉你,你妹妹已经被通缉,现在是重大犯罪嫌疑人,如果你对我们有所隐瞒,将要承担法律责任——我们将以涉嫌包庇罪追究你。”

格桑摇晃了一下,手扶在墙上,像当年初次踏上拉萨的土地时那样眩晕。

“苏袖怎么了,她杀人了吗?”

“人倒没有杀,不过也差不多了。她盗窃了银行金库里的一百七十万元现金潜逃了。”

“多少?”

“一百七十万。”

她要这么多钱干吗呢?格桑曾经无数次虔诚地祝愿,祝愿自己的妹妹在尘世间拥有大笔的金钱,祝愿她因此才能够享受到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幸福,但是,现在格桑深刻地质疑妹妹,要这么多钱干吗呢?

这得问她自己,她是和自己的情夫一起干的。

一个警察过来让格桑看他做的谈话笔录,并且掏出一盒印泥让格桑在上面摁下指纹:“一有苏袖的消息马上通知我们,事情的严肃性我想你可以认识到——听说,你是位诗人。”然后他们离开了。

格桑一直扶墙站着,他没有思维了。他的女人在他眼前转来转去,小心翼翼地说:“苏袖可真厉害,我顶多敢偷些单位的稿纸,她却一下子偷到了金库里面!”格桑摇晃着走到阳台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心里面不再有投机取巧的念头。格桑知道,生活不会再仁慈地赐予他下一个问题了,自己遇到的是一个终极的问题,除了和它正面遭遇,自己不再有转圜的余地。

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十点钟,格桑吃惊自己会睡得这么死。自从回到盆地,格桑的睡眠时间就被严格地规定在了一个范围内,他的医疗保险和住房公积金,他的亚健康和女儿,都要求他睡在规定的时间内。

充足的睡眠使格桑的思维异常清晰,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去做些什么。起来洗脸时格桑发现自己的女人在家,正坐在沙发里发愣。格桑问道:“你不上班去吗?”女人摇摇头,像个陌生人似的看他。格桑看出来了,自己的女人是在用打量一个犯罪嫌疑人的目光来打量着自己。她已经做出了判断,格桑将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这让格桑有些惊悸,对自己产生出惶惶不安的忧虑。格桑洗漱得仔细而缓慢,他想借此延缓一下自己惊慌失措的情绪。后来格桑找出一件平时不常穿的厚夹克套在身上,向他的女人说道:“你能给我些钱吗?”女人警觉地用眼神发出疑问,但还是慌慌张张地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包。“这些,够吗?”她把包里所有的钱塞给他。格桑凝重地冲她点点头,转身向外走。

格桑的女人突然冲过来,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声音苦涩地说道:“格桑,无论你到哪里,都要记得我会跟着你去,如果你要去数苦的杏仁,那么你就把我也数进去。”

女人最后的那句话,来自一句格桑耳熟能详的诗。

格桑的心在一瞬间变得生动,仿佛有一片拉萨的树叶温柔地砸在头顶——那时候,他和他的女人像两只欢天喜地的小野兽,他们共同享受着拉萨的阳光,她随他奔赴尘世的任何角落,甚至不在乎从高原跌落进盆地,来和他过着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成为两条悲凉的鱼。此刻,这条悲凉的鱼再次以诗的形式吐出了温暖的水泡,在一瞬间令格桑泪流满面。

格桑被一个义无反顾的女人跟随着并且温暖着,却绝不愿意自己的妹妹义无反顾地去跟随和温暖一个男人。格桑必须赶在警察之前寻找到苏袖和她的瘸腿唐克,那样,一切也许还可以部分地挽回。格桑想自己也许能够说服那个诗人,用诗歌的名义去要求他,让他承担起罪责,从而挽救苏袖。

格桑按照那张名片找到了泛亚公司,名片上的唐婉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这家公司租住在一个招待所,进到招待所的大门,拐过一栋楼,在另一栋两层的老式楼上。公司里面的职员们忙忙碌碌,没人过来问格桑有什么事情。格桑去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一个女孩走过来问他:“你找谁?”格桑说:“找你们总经理唐婉。”女孩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上下打量格桑一番,说:“总经理不在,这个时候你最好不要来找她。”格桑问:“为什么?”女孩把头向一边歪了一下:“喏,她有麻烦。”顺着她歪头的方向看出去,格桑看到院子里的花坛前站着两个吸烟的男人。

“警察?”

女孩慎重地点点头,躲到一边忙自己的去了。格桑走出公司,紧张地从两名便衣警察面前走过去。这时他好像看到招待所的大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唐婉!格桑尽量不动声色地追出去。追出招待所大门,格桑看到的是一个短发女人的背影,看来不是了,唐婉有着一头绾在脑后的长发。

往回走时格桑特别留心了一下身后。通过街边的橱窗,格桑真的发现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两个中年男人,都穿着便衣,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格桑立刻明确了自己目前的身份——嫌疑人,一个有充分理由被监视与跟踪的嫌疑人。格桑边走边思考,怎样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但是显然,摆脱已经注定是艰难的,甚至是严酷的和无望的。

走出几条街之后,两名便衣警察依然跟在身后。格桑转身钻进路边的一间公共厕所。刚刚在便池上蹲下,就有一个老头追进来,冲着他发火道:“不交钱就往里冲啊,你把这里当你家啦!”这么恶劣的语言令格桑怒火中烧,但他还是要克制住自己,站起来从裤子口袋拿钱。此刻,当格桑明确并且接受了自己作为一名嫌疑人的处境后,不自觉地,整个人的态度都趋向卑下与温顺了。交了两角钱后,格桑获得了蹲在里面的资格。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格桑不会马上从这里走出去,那样和他进来的初衷相悖;他可以在这里待很长时间,不过这得取决于他的承受能力,看看他究竟能够承受多久粪便的气味。冬天是厕所一年当中气味最凌厉的季节,寒冷使臭气具备了另一种使人疼痛的特质,萧索,甚至肃杀。萧索,甚至肃杀的臭气,格桑能够抵抗多久?并且,在厕所里无端逗留,显然是很不恰当的,同时还会影响到其他人方便。所以格桑只有蹲在便池上。蹲在便池上面不把裤子拉到屁股以下,这种情景难以想象,甚至都不在一个诗人的灵感之内。所以格桑只有把屁股露出来,让其合乎逻辑地对着粪便。开始几分钟,格桑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外面的跟踪者身上,想他们会不会等得不耐烦起来,干脆直接进来把自己光着屁股拖出去。所以每进来一个人,格桑的心都一阵狂跳。这样诚惶诚恐地蹲着,疲惫感于是就来得尤为迅速。几分钟之后,格桑的主要精力大多集中在了自己的感受上。这种感受来势汹汹,严厉并且粗暴,令人难以抵挡。格桑感到两条弯曲的腿从脚跟一直麻上了膝盖,酸痛、肿胀,血液极度不通畅。还有更可怕的事,蹲得久了,并且屁股**着,便意就平白无故地涌现。但格桑绝对不敢放任自己的便意,因为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准备,他缺少手纸。诸多具体的困难包围了格桑,需要他去克服,去忍耐,远远比那些缥缈的忧伤来得锋利。格桑的呼吸开始急促、紊乱,头上流下大颗的汗珠。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格桑认为自己努力过了,已经到了极致,他只有两种选择了:要么站起来,走出去;要么屁股下沉,直接坐进粪坑里。

当格桑摇晃着直立起来,那种百感交集的滋味居然令他产生出讴歌的愿望,那种需要去赞美什么和诅咒什么的热情,陡然在他久已干涸的胸膛盛开。

格桑从厕所里出来,居然看不到那两名便衣。怎么会这样?格桑不放心,或者是不甘心地四下张望。他们真的不在了,真的扔下他走掉了。格桑心里感觉不到一点儿欣慰,反而很痛苦,是那种无所针对的痛苦。在路边的一家眼镜店,格桑替自己买了副墨镜,戴在眼睛上,世界为之一暗的时刻,格桑有种庄严的悲凉。

格桑在这一刻完全进入了自己的身份,嫌疑人,一个失去跟踪者的嫌疑人。然而他依然在伪装,在掩饰。同时,格桑心里又有崭新的灵感涌现,令他振作起来。格桑在心里说:唐婉,你跑不掉!

傍晚时分格桑拐回到招待所。他没有去后院的泛亚公司,而是走进了招待所的大楼。前台的服务小姐长得虎头虎脑,而且态度可人,她声音清脆地问格桑:“先生您住宿吗?”格桑摘下墨镜说:“是的。”

“请您拿出身份证。”

格桑愣住,他身上没有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可不可以住呢?”

这可能不行,不允许的,小姐的表情比格桑更为难:“地面以上都需要有身份证登记。”

“‘地面以上’——什么意思呢?”格桑敏锐地抓住了这组奇怪的词,心想与之相对的,就一定有“地面以下”了。

“地面以上就是指地下室以上,因为我们还有地下室。”

“那么地下室可以住吗?”

“地下室是通铺,我怕您住不习惯。”

“我无所谓,你给我登记到‘地面以下’吧。”

付了钱,格桑按照指示一直走到楼道的尽头,果然看到了向地下延伸的楼梯。下到地下室,又一位长得也很虎头虎脑的小姐收了格桑的房单,替他打开了房门。房间完全没有想象中的糟糕,很长的一溜大板床从门前一直顶到对面的墙上,干干净净地铺着白床单,并且平整无比,连一个细微的褶皱都看不到。

说是通铺,但这间房除了格桑之外别无他人。这有什么住不习惯的呢?格桑想:自己要面对的无非是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张床而已,而那时候,自己曾经睡进过高原上的羊圈呢。所以,这“地面以下”的安身之处,可谓尽善尽美了。其实它只要具备一面窗户,一面对着后院泛亚公司的窗户,就足够了。而这一点格桑一进门就找到了。那面窗户很高,从它开始,这间房子就钻出了地面,它是地上与地下的分界。人躲在地下,眼睛却可以透过它观察地上。

格桑从床铺这边一直走过去,站在**,眼睛刚好够着窗户的高度。外面已经是夜色朦胧了。泛亚公司门前花坛里的花木早已枯萎凋谢,根本成不了视线的障碍,穿过花木的枯枝,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公司门前的情况。现在那里空无一人,两盏路灯照在水泥地面上,光晕像两张摊开的煎鸡蛋。

这时一双穿着黑色高跟皮鞋的脚从格桑眼前走过去。由于是擦着窗子过去的,所以格桑看不到这双脚的主人,只能看到这双脚,以及向上的踝骨、小腿,本来还可以再看上去一些的,但是这双脚迈过窗子只需要三两步,格桑的眼睛来不及向上张望。一双无主之脚从眼前一闪而过,这个情景令格桑恍惚——如果自己从窗子里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双脚中的一只,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那双无主之脚,一定会被这只从地下突然伸出的无主之手吓得跳起来。一种久违的思维方式在格桑的头脑中苏醒,那就是,一个诗人与生俱来的对于意象的热衷。格桑没有想到的是,当自己进入嫌疑人角色时,同时也重新具备了一个诗人的气质。

格桑准备入睡。目前他唯一可以掌握的只有自己的体力,唯一可以凭借的也只有自己的体力,尽管格桑不能够确定自己将用体力去完成什么——会用它去干掉谁吗?或者是去拯救谁?也许,这些体力最终只是用来使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犯罪嫌疑人?睡下之后,格桑才发现,面对偌大的一排通铺,他不知道怎么睡才是恰当的——睡在中间,肢体最大限度地扩张,像一只螃蟹或者是死去的青蛙;蜷缩在一角,身躯团成一只蜗牛,那么大的干净的空间无声无息地干净着,气氛充满了不祥,令人无端地悲伤。格桑想:原来人的睡眠真的只需要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睡在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上的人,你为什么还要痛苦,为什么还要流离失所?这样的诘问令格桑沉痛,因为当年睡在羊圈里的经历,就是他回到盆地的理由之一呢。

格桑一早就趴在了那扇窗户上,早到窗外只有一个清洁工顶着星光在清扫地面。外面一定刮着风,因为这名清洁工不停地追逐被风刮得乱跑的垃圾。其中一只方便面袋子尤其活跃,让清洁工很费了一番工夫,刚刚被扫进成堆的垃圾中它就飞起来,如此反复了几次,清洁工很生气地用脚踩了它几下,这样它才妥协下来,不再任意脱离集体。院子被清扫干净不久,天空开始转亮,由灰,到灰白,到惨白,于是开始有人在惨白的冬天清晨走动起来。八点钟刚过,泛亚公司的职员陆陆续续赶来上班。八点二十九分时,上班的职员达到高峰,他们突然从四面八方降落到公司门前,兴致勃勃地挤进那两扇玻璃门。这番场景看得格桑面红耳赤,他看到了自己的日常写照,自己就是这样在盆地里只争朝夕的。几十分钟后,昨天在花坛前吸烟的那两个便衣警察出现了,他们仍然站在昨天的位置上,仍然吸着烟执行任务。格桑在**来回倒一倒站木了的脚,继续全神贯注地守望。他可以肯定唐婉没有出现,没有以任何面目从自己的视线里闪过。

十点过一刻时,她来了,穿着一件烟灰色的羊绒大衣,留着一头向里扣进去的短发。但是她蒙蔽不了格桑了。在替自己戴上墨镜的那一刻,格桑透彻地洞悉了他们如今是两个处境相同的人,他被布控,她也被布控,他需要伪装,她也同样需要伪装,而且他们伪装的手段同样有限,他选择了墨镜,她选择了发套。

戴着发套的唐婉却把她最显著的特征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那双手,那双红酥手,白皙、圆润,涂有丹蔻。它们一经闪现,立刻便被放大在格桑的视野里,格桑只需要捕捉到这双手就足够了。唐婉步态端庄地从两名便衣面前走过,进到了公司里面。十多分钟后她从公司里出来,并且在台阶上有一个小小的类似表演的停顿,然后才神态自若地走下来。就在这时,一只黄色的方便面袋子突然贴在了窗玻璃上,恰好捂住了格桑的眼睛。格桑从**跳下来,飞快地向外冲去。冲出地下室,冲出招待所,唐婉已经走到了街上。格桑站住,等她大约走出二十米,才慢慢地尾随上去。

唐婉走在大街上,不急不慢,风姿绰约,但在格桑的眼里,却充满着叵测的嫌疑。一直走了整整一条街。其间她停下来从包里掏出手机接听过一个电话,放回手机后向前走了一段路,又停在一间公用电话亭前使用了一次公用电话。格桑远远地盯着,心里亢奋莫名。她自己有手机,却要使用公用电话,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格桑可以断定,顺着这段无形的电波摸过去,就可以捉到那对隐匿者了。但是格桑的亢奋却是悲悯的,因为如此轻而易举就可以捕捉到那一对人,恰恰喻示了天网恢恢,他们注定无可遁形。格桑一直盯在那部被唐婉使用过的电话上,目光甩在上面,像根绳子般地系住,它放在四部一模一样的电话机中间,很容易混淆。在唐婉走出十几米后,格桑一步步靠近了目标。没有人碰过它,它确凿无疑地保留着线索。格桑用手指庄严地揿在这部电话机的重拨键上。

听筒里是一声声空洞的忙音。它居然是一部丧失了重拨功能的电话。它拒绝回忆,拒绝重复。

格桑怔忪地摔下电话,巨大的失落感令他一下子缓不过神来,仿佛一把唾手可得的水,却从指缝间无可挽回地奔涌而去。守电话的女人向他发火道:“不要乱摔!”格桑被吓到似的拔腿就跑。

唐婉在十字街头向左拐了过去。跑到路口格桑刚刚向左转,便看到唐婉并没走远,而是停在路边,一下子和他近在咫尺了。格桑急停住,慌乱不堪地从怀里摸出墨镜戴上,然后竖起了夹克的衣领。事后格桑想,自己可能就是在这个环节上被唐婉发现的。

唐婉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刚刚离开,格桑也拦下了一辆车坐了进去。格桑告诉司机,跟上前面那辆。司机很有**,热情高涨地说了声没问题,一脚油门下去就有超越目标的架势。格桑忙劝道:“不要超过去,只需要跟住就可以了。”两辆车一前一后向东行驶。这个时候,格桑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定位上的混乱,他几乎认为,自己代表着另一种权力了,可以去命名与定义,现在,他是正义的化身,在追捕一名狡猾的嫌疑人。格桑这辆车上的司机是个十足狂妄的家伙,像一个善于类比的抒情诗人,一路上喋喋不休地批评着前面那辆车上司机的驾驶水平。正巧途中有辆奥迪插在了那辆车的前面,就更让这个家伙找到了证据:“饭桶啊,妈的学过开车没有?也敢出来跑出租!”最后的结果是,在一个“丁”字路口前他自己的车被红灯拦下了,眼睁睁地看着目标从眼前消失掉。这家伙肩膀一耸,振振有词地说:“哥们儿,没辙啦,交通规则总得遵守吧?”

在“丁”字交叉路口,格桑失去了自己的目标,成为一个身份模糊的人。从哪里开始?从哪里失去?格桑只有徘徊在原地,虚妄地蹲在路边。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某种奇迹的发生。

距离格桑不远的地方,蹲着一个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人,穿着同样的深色棉夹克,在冬天里戴着同样的墨镜。不同的是,这个人面前还摆着一个卦摊,十几只竹签扔在脏兮兮的红布上面。格桑无意中看过去,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寒噤,他以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蹲在街边,他们各自成为对方的镜子。

眼看到了中午,格桑打算吃点东西。街对面有一家西饼屋,格桑跑过去买了两袋面包。毫无原因,他走回来将其中的一袋放在了那个算卦人的面前。这个和格桑在表面上毫无二致的人丝毫没有表现出疑惑,心安理得地吞食起那袋面包。格桑蹲在他身边,有一种朴素的力量令格桑泪流满面,眼泪一直流进嘴里,和着面包被吞咽下去。他们进食的速度都是一样的,一口一口,协调一致。共同塞进最后一口面包后,算卦人站起来收拾了他的卦摊,把它们塞进一只黑提包里。这时格桑才发现他是个瞎子,他从身后摸出了一根竹竿点在地上,厾厾厾,准确地点到格桑面前。

“兄弟,先前所有的,早已起了名,谁能告诉你身后在日光下有什么事呢?”

说完,瞎子在竹竿的引导下庄重地离去。

这是什么样的语言啊!格桑如遭雷击。与此同时,奇迹真的显现,神灵降临在“丁”字交叉的路口——唐婉从马路对面的一辆出租车里下来,四下看看后向东而去。格桑跟上去,陷入巨大的感动和虔诚之中,犹如回到了那块诗意的神秘之地。

唐婉走得很散漫,走了大约半小时,她进入了一座居民小区,三拐两拐,上了其中的一个单元。格桑被单元的电子门挡住,只能从脚步声判断出她上了三楼,并且进了左边的一套房子。妹妹苏袖就在上面——这个判断令格桑别无选择,他伸手揿下了302室的对话键。

“上来吧。”

唐婉的声音从对话器中转出来。她根本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上来吧”,显然,她发现了格桑。电子门被打开了,上楼时格桑心里充满了虚构的热情。他将面对怎样的状况呢?当他真的站在两个通缉犯的面前时,将如何衡量他们的罪与非罪?格桑的态度是莫衷一是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这样的画面——自己将加入这支嫌疑人的队伍,和这几个绝望的人一同逃往天涯海角,苏袖与唐克,自己与唐婉,哦,还有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儿,届时会出现一种难以言状的奇异组合,他们将浩浩****地搀扶着投奔高原,挤在羊圈里相互取暖,天亮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美丽的喇嘛庙,是雪山和青草,是无尽的光明普照之下的无尽岁月……

302室的门虚掩着,格桑直接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至少没人来迎接他。只有卫生间传出哗哗的水声。看过这套房子的整个布局后,格桑顿时明白自己遭到了失败。他首先看到的是客厅正中挂着的照片,照片上唐婉和一个男人、一个男孩组成了一个标准的三口之家。那么,这里是那种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唐婉绝对不会愚蠢到把两个通缉犯窝藏在自己家里。

“帮下忙好吗?”唐婉在卫生间里说。

格桑在卫生间那扇门前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推门进去了。卫生间很大,里面蒸气氤氲,更加强化了格桑的忐忑与迷乱。一只带着水珠的红酥手从浴帘后伸出来,孤独地举在空中。

帮忙递条毛巾。

格桑从墙上的毛巾架上抽出一条毛巾,过去交在那只手上。那只手并不急着收回去,而是将毛巾在空中突兀地摇摆,让它也成为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格桑只有转身离开了。格桑感到自己在一瞬间虚弱了下去。

莫,莫,莫。

第二天,格桑的跟踪变成了一个纯粹的玩笑。起初他还抱有幻想,以为自己能够欺骗过去坚硬的真实。他很正规地戴着墨镜,按照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距离跟在唐婉背后。唐婉途中钻进一间公厕时格桑还紧张了一番,认为她会有所企图。不料她很快就出来了,把一张纸巾揉成团,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抛。这团纸巾是冲着格桑丢过来的,仿佛一记凌空而来的耳光。

中午的时候,唐婉进了一家快餐面馆。格桑站在门口等待时她突然在里面招呼道:“进来一起吃吧。”格桑硬着头皮走进去和她面对面坐下。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摆在跟踪者与被跟踪者之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格桑陷入难堪的局面里,决定不管不顾了,直截了当地质问她:“他们藏在哪里?”

“你是个聪明人,不应该问出这个问题。你知道,一旦你得到了答案,就是给自己背上了十字架。”

“你这么做,考虑过后果吗?”

“你这么做,想搞出什么后果?”

格桑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在一瞬间感受到了这个女人身上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却是来自一种巨大的脆弱,只是因为它巨大,所以才成了力量。

“我,和你一样,我也没有选择,”格桑艰难地说,“我只能去帮助他们……”

“帮助?用法律的词汇来说,应该是——”

“是的,包庇。”格桑承认。

唐婉凝神看着格桑,眼神里有种令格桑怦然心动的东西,那是一种濒临绝境时骤然得到安慰后的惊诧,宿命般地不可思议。

原来,她喃喃地说:“你依然是个诗人……”

格桑想继续追究下去,唐婉却不容分说,她用一根筷子指指格桑眼睛上的墨镜,郁悒地说:“其实这根本蒙蔽不了警察,就像我头上的,只是一个发套而已,它们掩盖不了什么,改变不了我们现在是两个犯罪嫌疑人的事实。在警察眼里,我们已经具备犯下包庇罪的嫌疑。其实我们已经怕了,我们知道,我们有犯罪的动机和愿望。不是吗?我们戴上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想要安慰自己内心的恐惧。但是,你瞧,我们除了欺骗自己,谁也欺骗不了。”唐婉用筷子指指肩后,格桑顺着筷子望出去,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算卦人在马路对面隔着墨镜向他们玩味地眺望着。

“警察无处不在,只不过在和我们玩着一个没有什么难度的游戏。”唐婉自嘲着笑了,笑得短促,只一瞬间,郁悒就像水一样漫过她雍容的脸。

他们并肩走回到大街上。两个进行了微不足道的伪装后的中年男女,隐去真实面目,双双走在冬天的马路上,世界于是也为之虚幻。在整个世界的虚幻中,他们成为两个纯粹的相互依存的人。

一连三天,他们都这样结伴而行。格桑会准时地出现在唐婉家的小区门前,唐婉也会准时地出现。然后,在傍晚的时候,格桑会把唐婉一直送到她家的楼下。格桑试图以此探究出那两个人的藏匿之地。但是唐婉坚定地缄默着。“你知道了又怎样呢?”她说,“无非是把自己逼到悬崖边,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更加无能为力。”格桑陷入虚无的状态里,看着身边这个有着古典之美的女人,体力与智力都产生出弥漫性的痛楚。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认真地躲避着无所不在的监视,如同两个笨拙的演员,在空旷的舞台上兢兢业业地表演着。一开始,他们之间是有一些距离的。后来,他们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两个人的手曾经片刻地挽住了一两次。

最后一天的傍晚,唐婉在单元门前哀伤地看着身边的格桑,问他:“不上去吗?”格桑摇摇头,她就自己上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半大的男孩从单元出来。格桑认出了这对父子,他们就是照片上和唐婉组成一个标准家庭的那两位成员。父子俩精神焕发,对生活充满了信心的样子,脸色都好得令人妒嫉。他们知道吗,在这块盆地中,他们的亲人陷入了令人动容的憔悴。

格桑坐在楼下的石凳上,渐渐地和冰冷的石凳成为一体。

唐婉却再次出来了,她好像没有看到一样从格桑身边走过去。格桑刚刚迈步跟随,她却突然转过身来,凝视着他说:“退出去吧,放弃吧,你不要再搅和进来,就让我为你这个诗人去做这件违背幸福的事情吧。”

格桑木讷地望着她,望着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逐渐崩溃,坍塌,终于放声恸哭,掉头跑起来。格桑紧紧跟在她身后。他们跑到大街上,跑过车来车往的马路,一前一后,没有追逐者,而是被尘世共同追逐着。格桑的心剧烈地痛起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情感爬上心头。格桑突然觉得前面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女人,就是那个曾经在高原上奔跑的他的女人……

唐婉跑进了一片平房区,一下子消失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夕阳下四通八达的巷道阒无人迹,只灌满了灰色的稀薄的风。失去目标的格桑举棋不定。每一个方向都成为可能时他便没有了方向。茫然失措之间,格桑想起了自己的法器,那只悬挂在他胸口的转经轮。格桑的手伸进自己的怀里,它就在那里,在他的心脏之上,须臾不曾离去,如此妥帖与可信。格桑用拇指和食指轻捻它的轴柄,它回旋起来,赐予他那种无上的不受制约的权力,驾驭着他一同回旋,回旋,回旋,一直拐出去。

那幅光明的景象陡然闯进格桑的眼睛:一个白得发亮的屁股陡峭地面对着他,像是悬浮在空中的一朵纯洁的花,它是如此光荣与明亮,仿佛阳光下高贵的雪山。唐婉把羊绒大衣撩起来,裙子和羊毛裤袜一直褪到小腿上,身子大幅度地前倾下去,头垂着,眼睛从两条光滑的大腿之间仁慈地注视着他。那只发套滚落在一旁。她在用这个决绝的姿态将格桑驱赶出嫌疑人的队列。一瞬间,格桑已经泪流满面。

格桑在这夺目的光芒之中回到了他所有的形式与内容之中。诗人格桑清晰地看到:世界在这一刻从苍白,到洁白,到银白,抑或从鹅黄,到橘黄,直至金黄。他们,妹妹苏袖,瘸腿唐克,他和他的女人、女儿,唐婉幸福的一家三口,乃至凛冽的父亲,乃至所有的人,在银白金黄的世界里,全部具备了诗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