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在即,革命军摧枯拉朽般地一路凯歌。但是战局却发生了突变,看起来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敌军得到了意外的增援,这支援军从背后向革命军的大本营逼近——而革命军在前方获得的优势是以背后的空虚防卫换取的。在一派恐慌当中,最高指挥者突然想起,在敌军意图突破的那个脆弱地带,刚刚有一支革命军奉命抵达了那里。
眼下,这支几乎不在作战序列里的部队,却成为这场战争胜败的决定因素。
一
团长的部队如期赶到了指定地点。
由于天气,他们一度在路上耽搁了几天,但是经过短暂的休整,团长就命令部队全速进军了。“要不惜一切代价!”团长热情洋溢地号召自己的士兵,“按时到达指定位置,事关战事的大局,更是对我们尊严的检验!”团长显然有些亢奋。这不是他往日的风格,瓢泼的大雨和崎岖的山路出人意料地鼓舞了他。
战争爆发以来,作为一个并没有经过实战检验的军事长官,团长的战绩实在乏善可陈。经过一次小的战役后,他的这个团就几乎减员了一半。当自己的士兵像挨了镰刀的麦子一般齐刷刷地在眼前倒下时,瞠目结舌的团长渐渐滋生出一股深刻的厌恶情绪。
但细究起来,团长的厌恶并没有具体的对象。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的他似乎厌恶的不是战争本身。譬如,当马克沁机枪在身边交织出壮观的火力时,他的厌恶情绪反而会得到一些排遣。这时候,团长会暂时摆脱掉厌恶,忧心忡忡地思考起马克沁机枪的主要性能。当他想到这种一分钟射出六百发子弹的武器第一次在罗得西亚被英军使用就造成了三千祖鲁人的死亡时,发生在眼前的战争就变得虚幻了。团长会觉得自己犹在课堂之中,战争史中连绵不尽的炮火混淆在一起,丧失了具体的面貌与目的。它只是“一场战争”而已。团长因此对倒在自己眼前的士兵熟视无睹,令他忧伤的,倒是那三千祖鲁人——当年这些祖鲁人面对这种喷火的家伙时,他们该是何等惊讶啊?团长黯然神伤地想。
很快,他的这个团充其量只剩下了两个营的兵力。这样就形成了比较荒唐的局面,一下子有三位营长成了团长的马弁。三位营长对此感激涕零。其他部队已经就地正法了几名幸存下来的军官,其中甚至不乏团长这样级别的。交战双方任何一支部队溃退的时候,等在身后的都是比敌军更为冷酷的督战队,督战队用大刀砍杀的血腥方式来稳住阵脚,把魂飞魄散的败兵重新赶上前线。两相对比,他们这个团实在是受到了额外的庇护。这当然和团长显赫的家世有关。能够惩罚团长的,也许只有他那位赫赫有名的父亲了。
传闻接踵而来。据说大本营在战争伊始,就没有指望他们这个团会战功卓著。如果说团长在这场战争中身负了什么重任的话,那就是在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依然还——活着。这些传闻自然在很大程度上扰乱了这支部队的军心。兵士们斗志涣散,整个队伍笼罩着一股梦幻般的消极情绪。同时,兵士们又有种没来由的乐观态度,毕竟,相对于其他部队,他们进行的这场战争实在是有些像一场儿戏了。
减员日复一日地持续着。团长的厌恶情绪也愈加强烈。他觉得自己唯一的任务就是看着自己这支部队的人马一个个阵亡。这似乎都成了一个目标。有时候团长甚至会奇怪地认为:在如此残酷的杀戮和大面积的死亡之下,自己的人马消失的速度居然是缓慢的。
大本营似乎一直忽略了这支部队。直到有一天,一位营长在团长的身边被流弹掀去了整张脸,大本营才对团长的安危担忧起来。
团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失去了脸的人兀自从自己身边掉头跑开。那个人像是突然觉悟了什么,他向着后方拼命奔跑,仿佛目标明确,一转眼就没有了踪迹。后来兵士们在一片树林中找到了那个人的尸体。当时树林中挤满了扑翅乱飞的麻雀,那个没脸的人却用他的整个身体呈现出了一种惆怅的表情。
这就是死亡!团长在心里叹息着:扑翅乱飞的麻雀,以及没有了脸却依然惆怅的表情。
死亡和团长近在咫尺,大本营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新的命令很快就下达了。团长被命令带着残部迅速向后撤退,迂回大半个战场,去占领另一场战役的一个关键突破口。团长被告知,他要率部到达的是一条险峻的大河,并且要如期在这条河上架设一座桥,随后大部队将从这座桥上通过,奇袭敌军的指挥中枢。大本营对团长的安排看起来殚精竭虑,因为据说保证团长的安全也是这场战争的战略目标之一。他们杜撰出了一个符合军事逻辑的命令。
大本营甚至充分考虑到了团长的荣誉感,电文在措辞中虚张声势,夸大了这项任务的重要性,仿佛它真的事关全局,因此,语气不免就格外严厉。
严令之余,这份电文在结束的时候,居然破天荒地使用了这样的结束语:
向着伟大的胜利,前进!
时值夏季,这一带正是暴雨频发的时候。团长的队伍在滂沱的雨水中踏上了征途。这支作风散漫的部队非但应付不了残酷的战事,而且面对大自然的风雨也裹足不前。出发不久,部队就遇到了山体滑坡。一瞬间泥沙俱下,山路一侧的大山似乎整个坍塌了,巨大的石头裹挟在洪水中奔涌而来。好在团长并没有走在队伍前列。他觉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更像是一声巨大的咆哮,余音未尽,就吞没了他面前的世界。天翻地覆,道路阻隔,团长眼前的部队顷刻间**然无存。
令人惊讶的是,团长骑着的那匹马居然丝毫没有受到惊吓。它只是冷漠地摆了摆饱满的头颅,将鬃毛上的雨水抖了团长一脸。倒是那些毫发无损的兵士乱作了一团。他们狂呼乱叫,你推我搡地抱头鼠窜。
团长被激怒了。他觉得自己的部下个个面目夸张,仿佛是在演戏。他怒不可遏地用马鞭狠狠抽击身边的兵士,并且戏剧性地拔出了自己的毛瑟手枪向天鸣放。枪声在混乱中显得微不足道。这时给团长充当马弁的那几位营长发挥了作用,他们不约而同地拔枪射击。几名兵士中弹倒地,浑浊的泥水迅速将他们身上涌出的血变成了浓稠的泥浆。
局面因此得以控制。稳定下来的兵士们在大雨中呆若木鸡。前方依然有石块不断坠落下来,在山谷间发出重重叠叠的轰鸣。团长面容肃穆,忧郁地看着自己的这支队伍。雨水从他的帽檐上落下,仿佛一道水帘。团长透过这片浊水,看到世界一片令人无法容忍的肮脏。他甚至开始厌恶自己的这些部下,觉得大雨之中的他们,衣衫褴褛,军容败坏,神情都有些令人不齿的迷惘。
队伍转移到了一片遍布着碎石的安全地带。团长站在最先搭好的帐篷里向外张望,他看到自己的兵士们突然士气高昂起来。兵士们在暴雨中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雨水弥蒙,场面居然有些感人。很快营地就搭建起来,并且很像那么回事。
“看来我们这支部队不善于破坏,倒是很善于建设。”团长调侃地说,“命令我们去架桥实在是个英明的决定。”
他的副官替他点燃了一支烟,不无忧虑地提醒他:“这项任务也未必轻松,如果我们不能按时到达位置,一样是失败……”
“失败?”团长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
副官从小就是团长的贴身侍童,团长赴东洋留学他都陪侍在身边。因此,当“失败”这样的军事术语从嘴里说出时,副官自己都有些惊讶。他不安地看着团长的背影,不禁为他形销骨立的单薄样子感到伤心。副官最清楚团长的留学生涯是怎样度过的,此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妖娆的樱花,看到了那些东洋女子体毛丛生的私处,他甚至嗅到了那种具有迷幻气息的西梅脯和深色樱桃的香味。副官怔怔地想:从一开始老爷就错了,眼前这个人,哪里是块做军人的料?副官突然感到了不安,觉得自己的少爷也许永远完成不了战争中的任何一个任务了。
夜里团长不得不睡在一张军用吊**,因为帐篷里灌进的雨水已经没过了脚面。他蜷缩在吊床里,即使难以入睡也没有翻身的余地。后来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一只闯进来的长尾雉惊醒。这只鸟滑翔着进来,落在了团长身上,饱含雨水的尾羽在团长脸上剧烈地扑打。睡梦中的团长被吓坏了,发出凄厉的叫喊。副官冲进来时,看到他缩作一团,正在掩面哭泣。那只鸟也受到了同样的惊吓,在帐篷里没头没脑地胡乱飞撞。副官一边安慰团长,一边斥责警卫。
“它呼的一下就飞进去了,”警卫辩解道,“我根本来不及挡住它。”
这时抽泣着的团长从指缝中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那是一种怪声怪气的腔调,副官愣了片刻才明白了那是一道命令。
团长说:“毙了。”
副官为难起来,他不知道团长命令“毙了”谁。但是他很快就有了方向——团长用一根苍白的手指指向了那名警卫。那名警卫已经将鸟赶出了帐篷,一回头却看到了那根指向自己的手指。
那名警卫被拖出去的时候,副官尚且心存侥幸,他忧虑地看着团长。但是团长依然蜷缩着身子,他甚至将大衣蒙在了自己头上。显然他并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这道命令。
枪声在深夜的山谷中响亮无比,即使浩**的雨声都湮没不了。团长以这种方式在这场战争中杀了第一个人。
副官在后半夜又走进了团长的帐篷,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少爷。团长已经睡着了,脸上依然残留着泪痕。副官看到他的手垂在吊床之外,那纸电文夹在他的指缝之间。
拂晓的时候,副官再次走到团长帐篷前,而那纸电文已经漂浮在积水中,正缓缓地随之流走。
清晨,团长在暴雨间歇的时刻将队伍集合了起来。山谷中依然水雾弥漫,这影响了团长的视觉。他站在一块嶙峋的怪石上,放眼望去,居然觉得雾气氤氲中的这支队伍,仿佛兵多将广,填满了整个山谷。
团长首先清点了自己这支队伍的人数。士兵们的报数声单调、乏味,但却有种扣人心弦的效果。尽管团长已经有所准备,但实际数字还是令他吃惊不小。他终于认识到,如果严格按照标准编制计算,自己目前连一个营长都算不上了。距离团长较近的士官朦胧地看到了他的神情,感觉到了一股非同以往的凝重。接着,这股凝重的气氛像雾霭一样迅速感染了整个部队。
“长官尤在,士卒全无,你们知道该如何论罪吗?”团长淡淡地对身边的几位营长发问。
几位营长噤若寒蝉。但是他们立刻发现,团长并非在申斥,他神色黯淡,目光中甚至有股深深的同情。
团长做出了原地休整的决定,并且罢免了那名唯一还名副其实的营长,自己亲自负责营一级的指挥。这时雨又下了起来。团长命令部队冒雨进行操练。他拒绝了副官劝他回到帐篷里的请求,始终站在那块石头上,身上的披风不一会儿就被雨淋透了。
当晚团长就发起了高烧。随军医生忙了一个通宵才使他的体温降下来。但是清晨的时候,他依然亲自去督导部队的操练。
三天后这支队伍起程了。跋涉在暴雨与泥泞之中的兵士们都发现了团长脸上那种发着高烧的迹象:既萎靡又亢奋,两颊绯红,仿佛处在微醺的酒意之中。团长慷慨激昂地动员了一番后,策马消失在了稠密的雨雾中。
二
部队在深夜抵达了目的地。团长在夜色中考察了那条黝黑发亮的河。他站在岸边都能感觉到河流湍急的流速。他觉得脚下的碎石似乎在隐隐震动。河面的风向是与水的流向一致的,似乎是河水裹挟了风。
部队在河岸扎营。这一夜团长睡得格外深沉。
翌日清晨,两个戴着斗笠的人冒雨来到了营地前。他们给哨兵出示了一张证件后,站在雨中等候团长的召见。
团长其实早就看到了这两个人。他睡了一个少有的好觉,一大早就站在帐篷里向外眺望。他看到这两个人远远地向自己走来,他们头上的斗笠吸引了团长的目光。出现在雨中的斗笠本来不足为奇,但是团长通过望远镜看清楚了这两只斗笠上都插着一根粗短的羽毛。团长猜测这一定是某个组织的标志。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两根在雨雾中前来造访自己的羽毛,隐约感到了某种不安。
哨兵证实了团长的猜测,这两个人果然是当地民协的负责人。
尽管团长被不安的情绪困扰着,但他还是立刻会见了这两个人。因为团长非常清楚,革命军取得的胜利依赖武力与民众运动的结合,作为襄助革命的重要力量,民协在这场战争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两个人被请进帐篷后,团长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了他们的斗笠上。他有些荒唐地请他们摘下斗笠让自己看看。两位负责人面面相觑,但还是满足了团长的要求。斗笠其实很寻常,是用竹篾夹油纸编成的,但那根粗短的羽毛有效地令其不同凡响起来。团长若有所思地捻着那根被雨淋湿的羽毛,不禁想起了那天夜里将自己惊醒的长尾雉。在团长的意识里,那只长尾雉有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来历,它似乎昭示了什么,被它冰冷的尾羽纷乱地扑打在脸上的滋味,始终令团长不寒而栗。
团长怔忪的神情给两位负责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们本来准备向团长详尽地汇报当地的形势,但面对团长的心不在焉,他们知趣地打消了念头。双方的交谈显得有些尴尬,两位负责人并没有探听到这支革命军突然抵达的目的,团长用一句“这是军事秘密”打发了他们的好奇心。
团长的态度引起了两位负责人的不快,他们觉得受到了不应有的轻视。当团长提出让他们给自己的士兵提供洗澡的条件时,这种不快就演变成了不满。
“要热水,最好还有香皂。”团长不紧不慢地说,“我的士兵们现在迫切地需要清洗一下。”
“洗澡对军人这么重要吗?”一位负责人不无揶揄地说,“我自己都有多半年没洗澡了。”
“所以你不是军人。”团长立刻反驳道。
交谈的气氛变得紧张。两位负责人感到蒙受了羞辱,在这种情绪下,他们提及了元熙先生。元熙先生的大名团长早有耳闻,甚至在东洋留学时,都有异国朋友向他打听过这位版本目录学大家。但是此刻在这两位负责人口里,元熙先生却是著名的劣绅。
“我们准备组织特别法庭审判他,”一位负责人沉声说,“也许要杀掉他。”
团长没有听出他们的弦外之音,并没有领会到他们此刻是在显示自己的力量。他有些恍惚,元熙先生的名字使他回忆起了自己的异国友人,于是那些有关的异国岁月也翩然跃上了他的心头。他想起了那几位东洋女子,想起了她们沐浴在温泉中的慵懒的样子。
当两位负责人告辞的时候,团长置若罔闻地依旧陷在自己的回忆中。
尽管民协负责人与团长的会面不甚融洽,但他们依然满足了团长的要求。部队在当天下午分批进入了那座古镇。民协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在古镇唯一的澡堂里为团长的兵士们蓄满了热水,当然,还有充足的香皂。
率先而来的团长踏上古镇的青石路面时,看到街两边站满了欢迎自己的民众。他们似乎被某种命令约束着,尽管高矮不齐,但依然显得整齐划一。团长骑在马上,他高高在上地望下去,满眼全是插着羽毛的斗笠,这令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团长的人马从他们之间穿过,似乎也感到了无形的压迫。当面对一群有组织、守纪律的民众时,兵士们也许突然羞愧了起来。连团长骑着的那匹马都有些垂头丧气了。
澡堂并不简陋,除了石砌的大池外,还另有几间隔开的雅室。考虑到古镇的偏僻,它甚至算得上是精致了。团长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这里居然会有这样讲究的沐浴场所。但是他很快就从澡堂老板的嘴里得到了答案。
澡堂老板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他显然是受到了恐吓,当他被带到团长面前时,依然处在恐慌的余悸之中。他不敢正视团长的眼睛,因此团长始终无法看清他的脸。这个垂头而立的人将自己的双臂抱在袖筒里,团长问一句,他答一句。他告诉团长这家澡堂是元熙先生的产业——当年元熙先生返乡后把开设一家澡堂当作移风易俗的手段之一。
“它根本不赚钱,”澡堂老板嗫嚅地说,“根本没人来洗,即使元熙先生免费请他们洗,他们也不肯洗。”
此刻团长已经泡在了雅室的水池里,副官用木勺一瓢一瓢地将水浇在他身上。被热水浸泡和浇灌的滋味使团长陷入了一种无法排解的寂寞中。他觉得澡堂老板发出的声音仿佛无限遥远,尤其当这个声音说起元熙先生居然在这里办过一份报纸时,团长更加觉得犹在梦中。这份报纸最终当然是半途而废了,听到这个结果,团长似乎才回到现实里。最后团长随口问起了元熙先生对这场战争的态度,澡堂老板却回答道:“元熙先生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不但答非所问,而且语气也突然尖厉起来,有种强辩的味道。
团长并没有在意澡堂老板的紧张,他本来就问得毫无目的,况且这次沐浴是这样令人满意,团长已经全身心地懈怠了。他将自己完全沉入水中,只留出鼻孔呼吸。水流从他脸上漫过,透过水面,他依稀看到水流动**的起伏。团长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死去的营长,那个失去了整张脸的人此刻仿佛漂浮在水面上,他的面孔正成为扭曲的波纹。团长发觉自己居然已经遗忘了这个人的名字,即使绞尽脑汁也无从想起。这令团长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这个人对于他突然变得无比重要,他觉得自己用遗忘背叛了这个人。团长的眼泪流进了水里。
在澡堂外的街道上,等候洗澡的兵士们却惹出了乱子。
几名下级军官异想天开地向民协负责人提出了召妓的要求。这个要求令对方愤怒莫名,本来已经积存的怨气立刻爆发了。一位负责人毫不客气地驳斥了他们的非分之想,并且用恶劣的方言辱骂他们。当这几位下级军官听出自己是在挨骂时,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但是面对他们的强硬,对方丝毫没有退缩,双方由谩骂发展到相互推搡,气氛剑拔弩张。混乱中一位军官的帽子被人碰掉了,这就如同发出了一道号令,枪声立刻就响了。
闻声而来的团长并没有立刻下令制止骚乱。他站在澡堂门前的廊檐下,看着双方在雨水中壁垒分明地对峙,仿佛隔岸观火。
是团长身边的副官替他行使了职责。肇事的军官被捆绑起来,副官没有征求团长的意见,就命令将这几个人枪毙掉。副官这么做显然是正确的,他已经看出了局面的严峻——那个被枪击中的人倒卧在青石路面上,插着羽毛的斗笠滚落在雨水中。
直到这时团长才缓慢地说道:“让他们洗了澡再正法吧。”
几名下级军官为自己的荒唐付出了性命,但民协对于这支不期而至的革命军依然萌生了排斥感。这支军队挫伤了他们的期待。在他们眼里,这是一支态度傲慢并且作风败坏的部队,这位团长,也缺乏某种他们认可的气质——他的脸甚至都缺乏一个革命军人应有的正确性。几位民协负责人私下交流了看法,他们一致认为,这位团长更像是一个牢骚满腹并且沉疴在身的少爷。在对团长进行了比喻意义上的蔑视后,某种报复性的情绪也在他们心中悄悄酝酿起来。但是,对于这支革命军,民协依然保持了最后的一点儿热情。他们邀请团长将队伍带到古镇来,这里的条件显然要比潮湿的河岸强得多。
团长亲自去慰问了那名受到枪击的民协成员。这个人已经被抬到了廊檐下,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捡回了自己的斗笠,紧紧地抓在手中。随军医生正紧张地为他处理伤口。团长看到这个浑身是血的人依然保持着一种冷漠的镇定,他的不动声色与那几名下级军官临死前声嘶力竭的叫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似乎对于自己身体上的创伤毫无反应,只是那只抓着斗笠的手攥出了青筋。团长举目四望,他发现围拢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都有着相同的表情,一张张斗笠遮盖下的脸,都有着一种冷漠的镇定。宽大的斗笠在他们脸上投下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
团长心里再次感到了某种不安。他拒绝了民协的邀请,决定依然将营地扎在河岸边。他的拒绝在对方看来,不啻又是一种缺乏善意的态度,团长因此又一次丧失了与对方融洽起来的机会。在这支队伍到来之前,当地民协的活动还是相对温和的。这个地方民风淳朴,洪流滔天的风暴并没有完全涤**这里。但是,当这支队伍一再令他们感到失望后,他们渐渐被某种粗暴的行动热情鼓舞起来了。
团长被请进了民协的指挥所。这间指挥所设在澡堂对面的一座木楼里,看得出以前曾经是家饭馆,如今里面的条凳依旧摆在一张张木桌边。民协的成员们如同吃饭一样一桌桌围坐着,这种情形令团长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赴宴。在这里,那两位曾经拜访过团长的负责人再一次提起了元熙先生。他们控诉了元熙先生阻挠民众运动的诸多罪行。
“我们准备对他采取行动,报告已经送往省城,”一位负责人语气坚定地说,“估计批复很快就能下来,届时请将军出席我们的特别法庭,指导我们对他进行审判。”
团长不置可否地看了对方一眼。他感觉到了,这个元熙先生已经成为对方与自己抗衡的一个筹码。团长觉得这当然是可笑的。
似乎带有某种嘲讽的意味,这位负责人面对团长的模棱两可又列举了一项元熙先生的劣迹——民协准备以团长父亲的名字重新命名这座古镇,以示敬意,但这件事情却遭到了元熙先生的诋毁,他甚至不惜写出反动文章沿街散发。
“文章内容恶毒,多有诅咒之词,如此劣绅难道不应该杀掉吗?”这位负责人玩味地看着团长。
团长并没有因此而激动。当自己父亲的名字突然出现的时候,团长并没有如那位负责人期望的那样聚精会神起来,相反,他的思绪却更加恍惚了。团长仿佛看到父亲向自己走来,令人费解的是,这个走来的父亲居然也戴着一只巨大的斗笠,一根长长的羽毛垂在他的脑后,上面挂满了污浊的雨水……
三
当新的电令到来时,团长正站在河边眺望对岸。雨后初霁,空气中弥漫着植物与泥土潮湿的腥味。士兵们正在准备架设桥梁的木材,“橐橐”的伐木声回**在身后。团长觉得那些被砍伐着的树木散发出了一种夸张的忧郁气息,这种只有新鲜伤口才有的气息令整个河岸变得伤感。
团长接过副官送来的电文,匆匆读完后,沉默不语地返回了自己的帐篷。
大本营命令团长迅速完成那座桥的架设,并且过河占据有利地势,准备阻击敌军的偷袭,“将敌人有效地拦截于河之对岸”。
这份电令措辞沉重得都有些轻佻了,以一种显而易见的、怂恿般的口气鼓舞团长以主动的进攻来取代被动的防御,这样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以待援军的到来。
赋予这支部队如此重大的责任,大本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是突变的战局将团长推向了风口浪尖。同时,大本营也过于乐观了,他们低估了这支部队的减员情况,如果他们知道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只是一个营的兵力,那么他们就会明白自己正面临着巨大的风险。
电文中并没有解释局势与上一道命令之间的出入,但是破绽在团长眼里一目了然——自己这支队伍本来是为偷袭开路的,现在居然担负起了阻击偷袭的重任。团长从“援军”这两个字看清了自己面临的处境,他明白了,自己已经被置于了需要援救的境地。
团长当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猜测这一切都是自己那位严父的主意——用一种诡计般的策略将自己哄骗到最为险恶的绝境,以此达到他用血与火锤炼儿子的目的。团长深知自己的父亲对这场战争的热忱。这个结论难免令团长感到哀伤。可是他的副官却说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年轻的副官似乎已经洞悉了这个时代深奥的背景,懂得战争只是那些深奥背景的肤浅体现。他以一个从小在大家庭中周旋于所有主子间的侍童的机智,向团长尖锐地指出:“也许是老爷出了什么事?”副官的推测似乎更加合理——团长的父亲身处时代的中心,历史的经验说明那样的位置风云莫测,一旦跌落,势必祸及九族。
副官显然比团长更为客观,他不像团长那样总是感情用事,将个人情绪和弥天的战争混淆在一起进行简单的判断。但是他的结论比团长的更令人沮丧。团长的脸色变得煞白。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后,他提笔给家里写了一封信。
团长的这封信写得百感交集,整封信笼罩着一种忧伤的哀怨,如同是对一个世界的告别之书。因为一切尚是猜测,他只能采取一种含糊其词的语言。他首先试探性地询问了父亲的健康状况,然后在信中回顾了自己的成长。将一个人的成长诉诸笔端,难免就会冗长,团长耐心地描述了自己记忆中最为遥远的一些画面,以这些画面的再现第一次向自己的父亲暗示了某种眷恋之情,同时也隐隐地抱怨了父亲对自己态度上的暴虐。他有些疼痛,同时也有些神往。最后,团长向父亲简单汇报了自己目前的情况,尽管他流露出了自己对这场战争“最终目的”的迷惘,但是他依然向父亲保证自己会尽到一个军人的职责。他写道:
虽然我不认为获得战争的胜利比一朵花的开放与凋零更加有意义,但是我依然将令您欣慰当作我来到尘世的最终目的。
写到这里团长已经是热泪盈眶了。
这封信将由副官亲自送到团长的家里。在这种叵测的时刻离开团长,副官当然无法放心。他建议团长随便派一个马弁去传递家书。
“我走了谁给你洗头呢?”副官动情地说。
团长摆了摆手自顾自地离开了帐篷,命令卫兵牵来了自己的马。
这封家书多少缓解了团长内心的纷乱,他沿着河岸信马由缰地踽踽而行。充沛的雨水使这一带的植物长势凶猛,遍地的花公草和金不换开放得异样绚烂。团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远离了自己的营地。
在一片过分明亮的阳光中,团长看到了元熙先生落寞的背影。正午的阳光照在元熙先生赭石色的长袍上。团长立刻就判断出了这个人的身份,这个人他似乎相识已久。
两个人在正午的河岸边不期而遇。面色苍白的团长看来并没有引起元熙先生的反感,同样,元熙先生那张著名的麻脸也没有成为他们之间交谈的障碍。团长端详着这位前朝的翰林,觉得他与自己的预期几乎没有大的出入,他似乎只能是这个样子的——穿着赭石色的长袍,站在明亮的日光中,身干修伟,却神色落寞。
团长的留洋经历成为他们最初的话题。元熙先生对那个“蕞尔小邦”青眼有加,言辞之中不乏溢美。他讲到了自己的几名异国弟子,他们曾经邀请他去过汉口的日本租界,在那里他见识了唯有在书本上才能追慕的古典风度——“皆席地而坐,卧则以屏掩之,屏皆六曲”,元熙先生甚至觉得那些东洋女子“高髻如云,腰缠锦带,俨然是晋、唐画像中的人物”。这样的话题自然又勾起了团长的回忆,此刻当他站在这条河边怀念起那些曾经销魂的往事,不免有着恍若隔世的沉痛。
如同一场风花雪月终究将被马蹄踏碎,他们的话题很快就牵涉到了目前的战争。元熙先生毫不讳言自己对这场战争的敌意,这位“前朝遗民”认为战争侵扰了他最后的乐土,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地一退再退,本来以为会在家乡聊尽余生了,但是这场战争再一次令犷悍之气充弥了都野。
作为一名投身于战争的军人,团长并没有足够的兴趣与元熙先生展开辩论,而且他也缺乏辩论的依据,因为这场战争的意义,对于团长本身来说就是模糊不清的。团长的木讷激发了元熙先生的**,他雄辩滔滔,仿佛终于抓到了一次尽情抒发的机会,眼前的这位青年军官在他眼里成了这场战争的代言人。最后,元熙先生将眼下的战争斥为一场邪气盈天的浩劫,无论目的与手段,都不具备浩然的正气。为了让自己的理论更有说服力,元熙先生做出了令团长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轻轻撩起长袍的下摆,缓步向着河水走去。
河水在阳光下熠熠发亮,泛着耀眼的波光。元熙先生进入水的中央,仿佛融入一片无限的光明之中。他始终没有沉没,河水只是淹过了他的脚踝,这样就隐匿了他的行走,使得他宛如驭风而行,漂浮在一片虚妄的逝水之上。
团长目睹了这奇迹般的一幕,他眼睁睁地看着元熙先生蹈水而行,抵达了对岸。巨大的震悚令团长周身战栗,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无法克制地啜泣起来。团长的那匹马也发出了惊厥的嘶叫,它瘫倒在地,粪便和着尿液喷涌而出。
元熙先生重新回到团长身边时,团长依然陷在巨大的无能为力之中,他蹲在地上,以手掩面。团长觉得自己被彻底掏空了,孤单单一无所依。当元熙先生的手搭在他觳觫着的肩头时,他除了感到虚妄,还有一种彻底的顺从自心底涌起。
“这其实没有什么,我刚刚不过是走在一座水中桥上。”元熙先生安慰着这个年轻的军官,他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脆弱。元熙先生这样说道:“这座桥比我的年纪都大,枯水季节它会浮出水面,眼下雨水充沛,它就沉入了水中。你看到了,当我通过它抵达彼岸时,必定拖泥带水,沾上邪秽之气,所以我从来不会走它,如果要去对岸,我宁可多走几百里路,从另一座正大光明的桥上走过去。你觉得这荒唐吗?不,这就好比春耕秋收,你会觉得目的可以大于一切吗?其实手段已经在最初决定了目的,这便是因果……”
泪迹未干的团长仰起头,他看到元熙先生那张麻脸上的每一个坑凹都被阳光填充了,同时,团长觉得正午的阳光像雪崩一样灼伤了自己的眼睛,一瞬间,他的内心被某种无端的热情点燃,他似乎找到了这场战争的意义,并且突然迫切地希望为之申辩。
“我的部队也不会从它上面走过,”团长喃喃地说,“我们正在架一座桥,我们将从自己架起的桥上堂堂正正地渡过河去,走向伟大的胜利……”
遗憾的是,团长的话并没有被元熙先生听到,他的声音微弱,而且元熙先生已经转身离开了他。团长看到元熙先生每走一步都在河岸的石头上留下了一片水迹。
团长无法想象,他在这一刻做出的决定,最终成了这场战争的一个转折点。这座水中桥本来可以改变历史,它是一个玄秘的存在,是历史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所谓机会。如果团长抓住了这个天赐的捷径,迅速跨过这座现成的桥,那么他将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后来的战事说明了时间的宝贵,足以弥补这支部队兵力上的不足;团长完全可以利用时间的有效性,以逸待劳地迎击敌军。
但是,此刻团长固执地坚持让自己的士兵继续架设一座含义万千的新桥。
四
团长对自己的部下隐瞒了那座水中桥的存在,他怕兵士们因此懈怠新桥的架设。这座新桥在团长的要求下搭建得过分铺张,完全不像一座临时性的桥梁。团长否定了搭一座简易浮桥的方案,他要求这座新桥必须明显高出水面。
始终有头戴斗笠的人出现在营地周围,他们不解地注视着在水中施工的士兵,目光中有种观赏的态度。这些当地人当然知道那座水中桥,但是隐存的隔阂阻止了双方的交流,否则他们一定会向士兵们发出疑问,并且指出他们的工作实际上是多此一举的徒劳。
时间就是这样被延宕的。
三天后,新桥在团长的督促下竣工了。它在夕阳下笔直地矗立在水中,新鲜的木头依然散发着新鲜伤口般的忧郁气息。
部队开拔前夕,团长策马来到了元熙先生的宅第前。
元熙先生的宅第建在一面山坡上,围墙高大宽阔,仿佛一座独立于世外的城池。团长远远望着这座宅第,觉得它和自己的家似乎是由同一群工匠建造起来的——它们出自同一个蓝图,尽管细节上偶有不同,但是整个气质却如出一辙。团长困惑地想,眼前这座宅第的主人已经成为这场战争的障碍,宅第也许将要面临被自己父亲所代表的那种力量摧毁的命运。团长无法厘清这里面的逻辑,起码他从表面上看不出这座宅第与自家宅第之间的差别,因此他无法找到两者之间对立的根据。
黄昏中的团长觉得自己仿佛走在回家的路上。温暖与沮丧同时出现在团长的情绪中。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这两种情绪就是团长对于自己那个家庭的基本情绪。这种情绪令团长在山路上踟蹰不前了,他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该去见一见元熙先生。他觉得自己的到来,也许不能算作一种拜访,可是没有了拜访的性质,他将以怎样的姿态走进元熙先生的家门呢?最后,团长终于掉转了马头。
在山脚下,一队戴着斗笠的人与团长相遇了。对方停下了步子,但是团长策马急驰,从他们身边风一样掠了过去。团长并没有轻视对方的意思,他只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满面的泪水。团长的泪水毫无缘由,仿佛扑面而来的山风吹痛了他的眼睛,令他像孩子般失魂落魄。
团长在天色暗淡的时刻来到了那座水中桥前。他的马警觉地喷着响鼻,仿佛能够看到某种隐匿的危机。团长跳下马,用手抚摩着马头,同时把自己的脸贴在马颈上温柔地摩擦着,这番亲昵的举动令团长和他的马都得到了安慰。团长坐在河岸边,最后一次回忆起那些东洋女子。她们肌肤如雪,经过温泉的浸泡,又会泛起淡淡的粉色,总是令人身不由己地渴望依偎上去;她们的品质中有种天生的沉默,她们用沉默将喧哗的世界还原成最简单的几种关系……
团长的欲念在回忆中滋生起来,昏暗的河水从他眼前流淌而过。
远处传来两声枪响,一些扑翅乱飞的鸟从头顶飞过。团长陡然觉得胸口和头部一阵疼痛的**。那匹马发出了一声嘶叫。
回到营地后团长就得到了元熙先生已经被枪决的报告。民协曾来找过他,在寻找未果的情况下,他们自己完成了对元熙先生的判决。他们送来了一份书面材料,说明了此次审判得到了最高组织的许可;处决元熙先生时一共开了两枪,一枪击中头部,一枪击中胸口。
营地的篝火已经点燃,空气中尽是松树燃烧后特有的芬芳。团长走到一堆篝火前,将报告丢进了火焰中。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觉得元熙先生的容貌依稀有些像自己的父亲。
这支部队连夜跨过了自己亲手架设的新桥。
他们刚刚抵达对岸就与敌军遭遇了。黑暗中双方试探性地互射了几枪后,大规模的战斗就爆发了。敌军显然也没有估计到这支部队的出现,他们也是刚刚到达,黑夜掩盖了双方战术上的仓促,令最初的交战势均力敌。团长的兵力尽管严重不足,但装备依然完整,几十挺马克沁机枪交织出的火力有效地迷惑了敌人。
但是黑夜终将过去,团长明白,一旦天亮,自己这支部队的脆弱就将暴露无遗。现在他才意识到时间的意义——在敌军到来之前,如果自己的部队早一些抵达对岸,构筑起有效的工事,那么就可以取得关键性的战略优势。而眼下,只有短暂的黑暗在掩护着他们了。团长并未因此产生一丝悔意。如果说他的选择丧失的是一场战争的取胜机会,那么,对他自己而言,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一次同样重大的机会。
团长决定发起冲锋。这个决定并不是出自战术的考虑,他只是觉得应当这么做。他已经知道了,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战斗,同时也是自己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斗。战斗本身已经成了意义,于是一切都变得单纯,团长再也不觉得迷惘,那种曾经深刻困扰着他的问题烟消云散。团长身先士卒。在他的感召下,这支一贯散漫的部队激发出了强大的勇气,兵士们前仆后继,一度甚至冲垮了敌军的斗志。
白昼终将来临。当晨曦显露的时刻,浑身血污的团长又一次热泪盈眶。
随着光明的到来,这支部队完全暴露在敌军的眼前。当敌军掌握了他们的实际兵力后,屠杀般的反扑就开始了。
这场局部战斗持续到午后终于结束。
团长的部队全军覆没。敌军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找到了团长,在清点了战果之后,他们误以为被自己击毙的这位年轻军官只是一位营长——团长的军装已经无法让人辨别出真实的军衔了。这位年轻军官的整张脸都被掀掉了,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个没脸的人却用他的整个身体呈现出了一种惆怅的表情。
与此同时,疾驰而来的援军在得到消息后仓皇回转,他们距离这条大河仅剩一天的路程。
整个战争就此逆转。大本营做梦也不会料到,其实冥冥之中曾经有一座水中桥可以指引着他们走向胜利。
团长阵亡的消息传来时,他的副官正跟随着老爷踏上漫长的流亡之路。他当然不用再回到少爷身边了。老爷在一夜之间苍老,他在败局面前被迫放弃了所有财富和尊严后,只随身珍藏着儿子的那封家书。
在此后的颠沛流离中,副官想起少爷时就会拿出那纸电文来看。这纸电文是他在一个拂晓从团长的帐篷外捡起的,当时它正随着雨水缓缓流走。电文被雨水浸泡后,文字大多已经漫漶不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字尚可辨认:
向着伟大的胜利,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