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合力将华尔街铜牛抬上了楼,重重地搁在房间正中的那块地毯上。没谁给他们指派一块地方,但他们却目标明确似的一口气将铜牛抬到了这个位置;然后仿佛听到了统一的号令,集体撂了挑子。至于为什么放在了这儿,是否因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那就不得而知了。倒是那一小块地毯,仿佛预先给铜牛准备好的,大小正合适,就像照着铜牛底座的尺寸裁好的一样。他们都有些气喘吁吁。这尊铜牛实在太重了,很能压得住阵脚的派头,落地后依旧气势不凡,在房间的正中向四周辐射着令人不安的动势。
他们搓着手,彼此面面相觑一番,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头儿。
作为“头儿”的他缩在房间的角落,屁股下的沙发像一团膨胀的发面。铜牛的脑袋端端正正地冲着他——他们是故意的吗?他闭上眼睛,拒绝去看那对耀武扬威的牛角。
众人络绎离去,脚步在楼梯上发出空洞、杂沓的声响。他没什么可跟他们说的了,他们跟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此前,他已经用账面上的最后一笔钱给他们发放了遣散费。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他们还能费力将铜牛抬上楼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栋别墅是租来的,如今,房东收回了别墅的一层,本来放在门厅的铜牛只好暂且挪个地方。他身陷在面团般的沙发里,内心残存的那些动**的情绪也随着众人的离去消散了。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空壳,却徒有重量,不出意外的话,最终将会平静地被身下的沙发吞噬、吸收掉。那么他就将化身为沙发的一部分了——也不知道变身后将迎接怎样一个屁股的落座。这个想法如此搞笑,他听到笑声在自己空****的胸腔里蹦跳了几下。
张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对昂扬的牛角。牛角虚张声势地凌空支棱着。他几乎听到了牛蹄奔腾而来的轰响,也几乎已经预见了自己连同沙发一起被掀翻在地的情景。要想阻止这一切发生,唯一的办法就是——移开目光,回避迎面而来的威胁。
他将目光低垂。阳光铺洒在木地板上,将地面分割成了光明与阴暗的两块区域。这两块区域的交界线恰好顶在他的脚尖。他下意识地将脚尖向前挪动了一下,试图踩进“光明面”里去。令人震惊的是,那道交界线随着他脚尖的挪动,竟然分毫不差地向后缩移了一寸。岛上的天气瞬息万变,但他却从未捕捉到过光阴的更迭。这一瞬不禁令他目眩神迷。当他的脚尖小心翼翼地再次跟进后,奇迹也连番上演。地板上的光明收缩着,眼见是被他一步一步地逼退了。他索性伸直了腿,将坐姿变成了半躺着的样子。他看到自己的膝盖以下终于伸进了“光明面”里。
天空正有乌云飞渡。云团疾驰而过,遮蔽了阳光。那道分割线从他的小腿上寸移而下,就像落潮的海水一般。他知道,自己正在不可避免地重新回到“阴暗面”里去。仅仅是这个想法本身,就已经足够令人悲伤。“阴暗面”不是黑色,是那种女人们撞伤后皮肤上呈现出的有些发蓝的瘀青色。他再次闭上眼睛。他不愿看到自己被沙发吞没的同时也被瘀青色的阴暗吞没。
手机铃声响起。他摸索着接听,眼睛依然紧闭着。打来电话的人是他最好的一位朋友。他们曾经是合伙人,在事业的鼎盛时期,这位朋友却主动退出了合作。现在看来,这位朋友的选择何其英明,否则,此刻坐在失败阴影里的,就将是两个人了。
“你怎么样?”朋友问他,“本来想和你一起吃晚饭,但这鬼天气阴晴不定的,街上的交通也完全瘫痪了,我想不如改天吧。”
他沉默不语。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此刻正在逐渐变成一张沙发——还是一张旧沙发。他有自知之明。
朋友在电话那端静静等待着他的回音。半晌后,才继续说道:“当然,天气不是问题,我听你的,如果想一起坐坐,我没问题——我只是担心,你现在可能更希望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他沉闷地“嗯”了一声。
“你真的没事吧?”朋友不放心地问。
他不置可否。此刻即便是应酬性地说一句“我没事”,对他而言都是勉为其难的。但他还是开口了,“没事,我正在变成一张沙发……”他说。
“沙发?”他的朋友惊讶极了。
他“嘿嘿”笑了几声,为自己不期而至的幽默感到骄傲。
“我们还是见一面吧,我晚些时候去找你。”他的朋友说,“你不要乱跑,等我的电话。”
“别来了,”他拒绝道,“街上这么乱。”
朋友叹了口气,似乎是在谨慎地措辞。
许久,他的朋友说道:“咳,你要重拾生活的勇气!”
“可我正在变成沙发——”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仍兀自对着手机说道。
有了这番对话,他觉得好受了一些。他半躺着,腰部担在沙发的边缘,幻想着自己的上半身已经融入了沙发里:生命体征发生着裂变,一切都在争先恐后地异化,血管里的血液流得慢了,肌肉正在纤维化,变成了海绵,骨骼与内脏在逐一变成弹簧……
他闭着眼睛,手指随意地翻动着手机。他想继续随便和什么人说说话,这种愿望有种遗言般的性质。当手机里响起母亲的声音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诧异,就像这并不是他随机拨通的号码,而是出自一个精确的谋划。
“事情都处理完了吗?”他的母亲轻声问道。
“已经清空了。”他回答。
“清空了?”母亲感到困惑。
他却不想解释什么了。他觉得“清空了”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说明白了。
“噢,铜牛也搬上楼了。”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和母亲说些具体的事。
“铜牛?”母亲问。
“您见过,原来放在一层门厅的。现在不得不给人家腾出地方来。”他感到自己说了一句非常冗长的话,乃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儿子——”他的母亲呼唤道,“没什么了不起,失败了还可以重来。”
“可这次我没法重来了。”他任性地说。
“怎么会?妈妈这辈子失败过无数次……”他的母亲急切地说。
“但您从来没有变成过一张沙发!”他大声打断了母亲的话。
“你瞎说些什么?”母亲的声音也大起来,“你要重新燃起生活的勇气!”
他摁断了通话。激烈起来的情绪让他的手指有些颤抖。朋友和母亲都在对他发出同样的呼吁,只不过一个让他“重拾”,一个让他“重新燃起”;而“重拾”与“重新燃起”的对象,都是那个“勇气”。他觉得这听起来滑稽极了,尤其是他的母亲,像是怂恿他去纵火。他们都忽略了更加本质的问题——是什么让他丧失了那个宝贵的“勇气”?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生意的破产,否则他不会如此颓丧和深感耻辱。是另外更加严峻的逼迫将他驱赶到了幻灭的死角。而这种严峻的逼迫,却是他这个岛民难以启齿的。他没有“勇气”说出这块巴掌大的独断之地施加于他的晦暗的爱与耻,连去认真思索一下都做不到。
手机铃声接踵而至,他认为是母亲回拨过来的,便任由铃声不绝于耳地响着,直到他被对方的耐心所打败。
“我不想说什么了,现在我一点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闭着眼睛说道。
“不要这样,你要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气!”电话里响起的却不是母亲的声音。
他费力地想了想,才恍悟到这是一个越洋电话,电话那头是自己的前妻。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不要这样灰心丧气。”他的前妻小心翼翼地说。越洋电话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
“好吧,正如你所料,”他无力地说,“我还是失败了……”
“你要相信,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他的前妻恳切地说,“我从内心里是希望看到你成功的……”
“那么对不起,就像从前一样,我又一次令你失望了。”他回答得也很恳切。
“不要说这种话,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说实话,我很担心你……”他的前妻声音有些哽咽。
“你担心我什么呢?”他问。
他的前妻深情地说:“我了解你的。我知道这次失败对你意味着什么。我怕你会崩溃。”
他感到自己空****的胸腔受到了沉重的一击。他很想冲动地回答他的前妻——不会,我不会崩溃。但是,当他张开眼睛,看到自己此刻已经完全被阴影所覆盖时,立刻领受了“崩溃”的全部滋味。
他呻吟了一声说:“是的,这次你猜对了。”
“请你真的不要这样!这个时候,你千万别再上街。要不,你出去躲一躲——”他的前妻试探着说。
“去哪里躲?四周全是海水。”他努力想开个玩笑,但恐惧却不由分说地占了上风。
他的前妻说道:“世界这么大,我不是已经成功移民了吗……”
不等对方继续说下去,他就果断地终止了通话。他宁可认定自己现在是无路可逃的,宁可认定“四周全是海水”,就是作为一个岛民的宿命。入夏以来,岛上发生了严重的骚乱,岛民们为着他们并不知道是否需要的东西行动了起来。愤怒如同瘟疫在岛上蔓延。很多店铺被洗劫,很多人倒在了广场上。他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剧烈的动**。他所经营的公司,本来生意已经每况愈下,又被时局所冲击,终于彻底破产了。
街上现在是什么状况呢?他忧心忡忡地想。房间里昏暗下来,弥漫着湿漉漉的瘀青色。
他的眼睛望出去。越过正对着自己的牛头,他看到窗外正有细雨落下。那面窗子悬在牛头的上方,从他所在的位置望去,就像是被牛角挑起来的一样。雨水打在窗玻璃上,漫漶的景致又像是一口鱼缸被那尊铜牛顶在了头上。
往下好一阵子,他都呆呆地眺望着这面雨水纵横的窗子。最后,在他眼里,眼前的景象既不是窗子也不是什么鱼缸了,那只是“存在”本身。所有的意义都被抽空,他也不再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在“眺望”。
有人上楼来了,缓慢的脚步踏在楼梯上,听上去沉重极了。
来人是他公司里的出纳。老人从他创业那天起就跟随着他。骚乱发生的这些日子,老出纳一直没有出现过,他也无暇联系对方。但他始终记得,他给老出纳是准备了一笔钱的。当然,这笔钱杯水车薪,实在不足以报偿老人多年来对他的忠诚。
老人佝偻着身子,被雨淋湿的白衬衫显露出里面贴身背心的轮廓。他吃惊地看到,老人的额头上有一团刺眼的血污。白发黏在血渍里,也被染成了红色。老人站在楼梯口,用手帕捂着伤口,迷惑地望着房间正中的铜牛。他想要跟老人打声招呼,却发现喉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有种木质化的感觉。这时候,他才觉察老出纳对他的存在熟视无睹,目光压根儿没有看向他。他忐忑地想,莫非自己真的已经变成了角落里的一张沙发?
老出纳茫然地走到那尊铜牛旁边,伸手谨小慎微地摩挲着牛背,像是抚摩着一件易碎品。过了良久,老人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串钥匙,内心似乎经历了一番斗争后,终于选择将这串钥匙挂在了铜牛的牛角上。这让铜牛一下子改变了气质,变成了那种温顺的、带着耳标的奶牛。他知道,这串钥匙是公司的。接着,老人缓步向他所在的角落走来。他想起身迎接,但双腿根本使不上力气,不过是令整张沙发跟着摇晃了一下。老出纳一言不发,紧挨着他坐下。他放在沙发上的一只手来不及移开,被压在了老人的屁股下。他想要将这只手抽出来,却又怕惊动了老人似的,选择了纹丝不动。正当他再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变成了沙发时,老人喃喃自语地开了口。
“军队已经出动了,还有坦克。”老人说,“事态已经完全恶化了。”
他发出了一声近似“嗯”的声音。
“想开些,”老人像是在自我宽慰,目光空洞,如同望向某片想象中的海岸线,“人这一生有时候就是一个不断破产的过程。”
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对极了,但他却消极地放弃了应和的企图。
老出纳沉默了,将脸深深地埋在双手间,湿淋淋的头发滴着水,像刚刚被打捞上岸的落水者。过了一会儿,老人抽泣起来。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好了,”老人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你还年轻。你要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气。”
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拍。这让他从“已经变为沙发”的幻觉中清醒过来。他张了张嘴,但还是哑口无言。
老出纳起身离去,蹒跚着走到楼梯口。
他急切地冲着老人的背影说道:“我给您准备了一笔钱!”
老人却置若罔闻,一步一步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有人按响门铃时,他正站在窗前注视着雨水迷蒙的世界。他已经可以起来走动几步了,不再为“变成了沙发”而困扰。外面的砾石路上不时有人冒雨跑过。远处的海面上,史前动物一般的鹈鹕在空中低低地盘旋。海水黑黢黢的,被雨打出白色的泡沫。空气里有股海草的腥味。隐隐有零星的枪声传来。
他走到楼梯口的应答器前,看到屏幕里站着一个打伞的女孩。女孩瞪着一双杏仁样的眼睛,眼白似雪,直直地对着头顶的摄像头,有股“眼巴巴”的倔强。这是一副典型的岛民的神情。他并不想被陌生人打扰,无奈女孩非常执着,不断地按响着门铃。最终他还是打开了对话器。
“有人吗?”女孩直冲冲地问道。
“你找谁?”他回答。
“我是来应聘的。”女孩对着摄像头眨了眨眼睛,手中的雨伞旋转了一下,几滴雨水甩在了摄像头上面。
“应聘?对不起,这里不招人了。”他冷淡地说。
“哦?”女孩恼火地皱了皱眉,“能先让我进去吗?雨这么大!”
他觉得这个理由挺充分的,无可无不可地摁下了按键。
女孩进门前有一个摇摆的动作,像是打了个激灵,也像是小动物在抖落一身的雨水。他站在楼梯口,看着她收了雨伞,左顾右盼地在楼下张望着。女孩抬头看到他,好像见到亲人一般展开了笑脸,露出的牙齿白得发亮。并不需要受到邀请,女孩一蹦三跳地跑上了楼。
这是个十分矮小的女孩,她手里拎着的雨伞几乎就有她的一半高。女孩穿着粗蓝布工装裤和白衬衫,最大的特点看起来是额头前厚墩墩的齐刘海——一望而知,显然不是精心修剪出的,是那种蛮横粗鲁的一剪子下去的结果。她像是扣了顶钢盔。
“怎么,公司今天不上班吗?”女孩四处打量着。
“清空了”的房间有股家徒四壁的味儿。女孩雨伞上的水流到了地板上,很快形成了一片水渍。他似是而非地哼了一声。
“负责人在吗?”女孩偏着头问他,脑袋上的钢盔歪向一边。
“不在。”他说。
“哦,那你是——”女孩有股追问到底的精神。
“我是谁不重要。”他迟疑了一下,含混地说道,“这里现在不招人了。”
“不招人了?”女孩不满地撇了撇嘴,“但报纸上明明有你们的招聘广告嘛。”
“你可能看到的是一张旧报纸。”他呆板地说。
“旧报纸?”女孩不以为然地嘟囔着,开始翻看自己的背包。
这时他才发现女孩是背着一只包的。不过这只有着白色塑料肩带的包的确太小了,如果不是被她动作很大地翻弄,他几乎注意不到。女孩从包里翻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报纸,展开,来回看着。
“一个月前的报纸,不算旧嘛!”女孩做出了自己的结论。
“可这是天翻地覆的一个月!”他激动地指出,继而脱口说道,“总之一切都变了!”说完他感到有些惊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出了说话的愿望。
“你是说一切都变了吗?”女孩挥舞着报纸说道,“我看并不是这样!”
“你看?”他吃惊地盯着女孩。
“至少我没变,没工作,没钱,每天早上都是被饿醒的——世界对我就是一成不变。”女孩虽然着急了,语气却并不激烈。
“那真不巧,”他摊开手说,“你没变,但世界却变了。”
“不可以!”女孩断然说道,“我没变,世界凭什么变?告诉你,我横穿了半个岛来应聘,怎么能被你一句‘世界变了’就打发掉?!”
他被女孩蛮横的逻辑逗笑了,心不在焉地问:“真的吗?”
“什么?”女孩说。
“真的是横穿了半个岛吗?”他问。
“可不是!简直是冒着枪林弹雨!”女孩说。
“街上已经这么糟糕了?”他自言自语道,不禁有些同情这个女孩。
“依我看,也不算太糟糕。地球照样在转,雨照样在下,照样有人在饿着肚子找工作。”女孩歪过头去张望其他的房间,“怎么,这里就你一个人?”
他点点头。
“那我用不着跟你啰唆了,你又不是负责人。”女孩不屑地说。她抖了抖手中的雨伞,看样子是要走了。
但他此刻却希望这个女孩能多待一会儿。她勾起了他谈话的兴趣。重要的是,她也许能给他带来什么新的消息。
“跟我说说,外面现在什么情况?”他问。
“什么情况?下雨呗!”女孩说着已经开始转身。
“你想应聘什么岗位?”他连忙问道,这么做纯粹是为了能多挽留她一会儿。
“无所谓,我什么都能干,做清洁工都没问题。”女孩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了。
“这样啊——”他的语气有些迟缓。
女孩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不大相信你能做好清洁工。”他浮出了一个勉勉强强的微笑。
“你说了算吗?”女孩的声音尖厉起来。
“什么?”他不解。
“我做不做得成清洁工这个事——”女孩莽撞地问,“——你说了算吗?”她将胯前的背包甩到了身后。
他想了想,模棱两可地回答:“这个我说了倒是可以算的。”
“OK!”女孩打了个手势。
她又四下张望了一圈,将手中的雨伞靠在了楼梯口的墙壁上。
他漠然地观望着。直到女孩将衬衫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挽起了袖子,他才隐约明白过来——这个女孩怕是要给他表演一番做清洁工的情形。果然,女孩扭身走开,四处梭巡一圈,很快摸清了房间的结构;她准确地找到了卫生间,从里面拎出了一把拖布。她先将自己穿着网球鞋的脚在拖布上蹭干净,看上去的确蛮在行的。
他退回到角落,两手握在一起,再一次跌坐在沙发里,怀着一份伤感之情看着女孩煞有介事的奋力表演。
女孩的个头太小,拖布杆的长度将她比照得宛如一个儿童。但她却干得虎虎有声,熟门熟路地来回穿梭,一会儿消失在某扇门的里面,一会儿又充满斗志地现出身来。好在楼上的房间有限,用不了多久,她的工作范围就局限在他的视野里了。当女孩的拖布行进到他的脚下时,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腿。即使再伤感,面对一个努力劳动的女孩,他也觉得自己有义务做出配合。
“外面有很多当兵的。”女孩埋头苦干,不期然闷声说了一句。
“当兵的——”他举着双腿,怔怔地重复。
“靴子、盾牌什么的。这是有点儿吓人。有人被打伤了,也可能死了。当然,也有人冲当兵的扔石头。”女孩说。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而言,相对“有点儿吓人”的这些,更加吓人的,恐怕还是随时会找上门来的债主们。
“可日子不还得继续?下雨要被淋湿!要拖地!要挣饭吃!”女孩说得像唱歌一样。
“是啊。”他由衷地喟叹。
“要是我说我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你信吗?”说着女孩停止了劳动,抱着拖布杆看着他。
他摇摇头,但并不是“不信”的意思。他正在想隔壁房间的冰箱里可能会有一罐白鲸鱼子酱,女孩揉揉鼻子,用一种概括性的口气说道:“你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
这次他点了点头,但也不是完全认可的意思。
女孩不再搭理他,返回卫生间。一阵冲洗声响起,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换上了抹布。可能是手上的倒刺被水灼痛了,女孩用牙齿啃着指尖。他突然感到了饥饿。从早晨起他就没吃过东西。大约那尊铜牛实在太抢眼,女孩的擦拭首先从铜牛开始。她一边擦,一边吹起了口哨。他听出来了,女孩吹的是披头士的一首歌《你得藏起你的爱》。她吹走调了。他听过人唱歌走调,吹口哨走调的却没听到过。
铜牛的高度几乎和女孩相同,当她举起胳膊擦拭牛背的时候,系在腰间的衬衫被扯起,一圈肤色黝黑、瓷盘一样光滑的腰身显露出来。这当中她还会不时耸动一下肩背,或者干脆用另一只手拽拽肩头。从背后观察着的他,敏锐地看出了女孩的这番动作是在做什么。就像戴眼镜的人不时会推一下鼻梁上的镜框,女孩这是在调整自己胸罩的肩带。这个判断一旦成立,他立刻被一股汹涌的、如同饥饿感一样的欲望所唤醒。不,那并不是性欲。他只是为某种久违了的、富有意志力的情绪而感到振作。这种情绪激活了他跟正在摧毁他的那种力量相抗衡的古老而神秘的本能。
女孩擦到牛头时,随手摘下了牛角上挂着的钥匙。她掂量了一下,弯腰将钥匙放在了地板上。而这个弯腰的动作,在他眼里,也是妙不可言,无端地充满了活力与美感。他觉得,女孩现在所做的一切,正是他差一点儿就永远没有能力再去做的事情。被摘去“耳标”的铜牛恢复了原有的神气,那种“华尔街”式的跋扈和蛮横又开始向四周辐射。
“这头大家伙放在这儿不合适啊!”女孩说。
“没错。”他表示赞同。
“没错干吗还要放在这儿?”女孩说罢,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挥了下手里的抹布,“——哦,你又不是负责人。”
“但我可以决定聘用你。”连他都吃惊自己在一瞬间做出的这个决定。
眼下,这栋别墅的二层他还有三个月的使用权,他在一瞬间几乎看到了余下的三个月里自己将会怎样度过:只要士兵不破门而入将他拖走,他就将选择与世隔绝,做一个孤独自闭、安分守己的岛民,终日默默地坐在沙发里,在电脑上下棋,嘴对着瓶口喝黑啤酒,窗外是肆虐的台风,眼前有一个辛勤劳动着的、年轻的身影,顶着“钢盔”,一边吹着走调的口哨,一边晃来晃去;如果愿意,他也会像参与一个仪式般地同她并肩卖力地清扫房屋……
——这里面有某种东西深深地将他打动了。
“决定了?”女孩并没有表现出格外的惊喜。
“怎么,你不高兴吗?”他有些紧张。
“耶!”女孩夸张地叫了一嗓子,冲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势;但她立刻又恢复了神情,撇嘴说道:“还非得让我欢呼雀跃啊?不就是干了个清洁工嘛!”
“对不起,真的没有其他职位可给你干了。”他内疚地说,同时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遍:嗯,自己手里还有一笔钱(这本来是给老出纳准备的),现在暂时用来雇一个清洁工吧,支付她三个月的薪水应该是够了。
“干吗要说对不起?”女孩过来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边,两条腿直直地伸出去,舒服地呻吟了一声。劳动让她发热,但她没出汗,只是像树木分泌油脂般地散发出香气。“你是干什么的?别告诉我你只是个门卫,我知道你不是。你的衬衫很合身。”女孩说。
他却没有做出答复——他万分错愕地看到,女孩伸出的那双腿竟然被朗朗的阳光所照耀。
不知何时,窗外雨水收敛,涛走云飞,阳光从云层后正一点儿一点儿地露出头来。这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太平洋上这个岛国的夏季总是阴晴莫测,海风毫无规律地随意把云雨吹过来,又吹过去。但他愿意把此刻看到的视为一个奇迹。他像目睹事故现场似的目睹了一片“光明面”顺着女孩的双腿爬了上来,直到彻底将他们两个人完全笼罩。天空一定是被戳了个洞,世界敞在下面。耳边是棕榈树努力对抗着海风时发出的声音。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痛了眼睛。她侧过身子躲避,将目光移向他,头盔也歪向一边。
“你这个人有些消极。”女孩像一个医生似的做出了诊断。
身陷雪崩一般光明之中的他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脸。
“是的。”他顺从地承认道,发出的声音连他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可他本来是一个积极乐观、对生活跃跃欲试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在生意开张的时候弄来一尊华尔街铜牛给自己加油。十岁的时候他还相信地球只有一座岛屿那么大。二十岁的时候他相信自己的岛国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乐土。三十岁的时候他离了婚,但依旧积极乐观,和前妻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在她移民之前,他们还一同捧着爆米花看电影,剧终时,他们会一直看完长长的片尾字幕,为的是向那些幕后的电影人致敬——这是对生活消极的人完全无法做到的。两年前的一个夜晚,积极乐观离他而去,他发现一切原来并不是这么回事。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酒,和一个巡逻的警察发生了口角。对他而言,这绝对是个意外。之前他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守法岛民,连抗议堕胎这类的小型集会都没参加过,每次开车都用安全带将自己紧紧地捆上。他被痛打了一顿,警棍造成的瘀痕过了两个月才消退。这其实倒算得上是个常态,没什么好稀奇的,就像岛上的海风经常从纱窗吹进来将某扇门砰地关上一样司空见惯。但他的世界却因此改变了。原本牢固的一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一通警棍给敲碎了。曾经稳如磐石的一些东西开始动摇,他觉得脚下的岛屿正在沉没……
“跟我说说,”女孩开始翻弄她背着的小包,“最消极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沙发。”他捂着脸说,听得见自己脑袋里的血管砰砰作响。
“哦,沙发。”女孩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想开点,”她说,“就算变成了一张沙发也没什么不好。地球这么大,而我也占了一席之地。心情糟糕的时候,我就会想想这个,然后就开心得不得了——因为这让我显得像是一个地球性的公民。”她从包里翻出了一个褐色的纸袋,扒拉开,里面是半个发蔫的汉堡。
女孩用胳膊撞撞他,问道:“你也吃点儿?”
他不得已放下了自己的双手。但是他的头却扭向一边。他不敢与女孩正视。他担心自己没准儿会流出泪来。白光灼灼,像十一月份的阳光,或者假冒的月光,亮度很高,却没什么热力。这当然不正常。日后岛民们必将如此纪念这个夏季。
他竭力掩饰着,站起来,迎面走向了那尊铜牛。铜牛已经被女孩擦得锃亮,在白光中熠熠生辉;牛眼瞪得浑圆,好像在考虑自己的处境——究竟是做一头华尔街铜牛,还是做一头漂亮的如同女人一样的奶牛?他也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他只是被这样的念头所打动:此刻,世界在土崩瓦解,而他却身在光明面里。这个念头尽管充满了侥幸,但也显得那么能够抚慰人心。在地球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女孩有滋有味地吃着她的半个汉堡。同样也占有一席之地的他弯腰捡起了地板上的那串钥匙。这就好像是重新拾起了生活的勇气。
女孩警觉地耸起了耳朵,向他发出“嘘”声。她的直觉像猫一般惊人,不一会儿,楼下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撞门声。
他做出了一个选择:转身动情地向女孩张开了双臂。女孩望着他,居然会意地笑了,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下起身向他走来。他搂住了她。他们加在一起,增大了彼此在这个孤独星球上所占的份额。他感觉着自己放松后的软弱,感觉她那么小,却装满了他整个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