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光明时刻(1 / 1)

隐疾 弋舟 2783 字 1个月前

一 证据

小招把两条长腿伸展出去,身子陷在整张竹躺椅里不能自拔,嘴里一个劲儿地说:“不舒服,怎么躺都不舒服。”随即她又换一个姿势,身子侧过来,两条腿你压我一下,我压你一下,怎么都不对劲,干脆把脚也放在躺椅上支撑两条腿弯曲起来,并且很不雅观地分开。

“舒服了,”她说,“这下舒服了。”

马领说:“你这样子很难看,不怕被人看到什么吗?”

小招用手把裙子往两条腿中间掖掖,说:“看不到。”

马领低头去喝茶。

但是小招又命令他:“你起来看一看,看看能不能看到什么。”

马领说:“不用了吧。”

但是她变得不放心起来,还是要求他:“看一看,你看一看嘛,我刚刚舒服,不想换动作。”

马领只好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一看,又看一看,说:“看不到。”

他把头很深地埋进她两只膝盖间,又飞快地抬起头说:“要这样,才能看得到。”

小招“哧哧”笑着说:“老康要是看到你这样,一定很有意见。”

“老康会有意见吗?怎么会呢?”马领坐回到自己的躺椅,没精打采地说。

柳树上有知了在没命地叫,他想:干吗要坐在这里,这里一点儿也不凉快。手机响起来,马领看到小招把耳朵贴得很近,就把手机递过去:“你听吧。”

小招吓了一跳,身子缩回去摆手道:“你自己来,自己来。”

马领接听,对方却在他接通的那一刻挂断了。

“肯定是卖保险的。”小招嚼着话梅,很有把握地说。

马领转头看到她裙子滑到腿根处,大腿明晃晃的,长筒袜的袜口很深地勒在肉里。半天得不到马领的回答,小招发出一声叹息,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小鸽怎么受得了你。”

“你指哪方面?”

“各方面。”

小招闭着眼睛,嘴里一动一动地咀嚼着话梅。

“比如说。”

“没有比如说,就是各方面,各方面!”

“嗯,罗小鸽只有一种时候受不了我。”

“什么时候?”

“生病的时候。”

“为什么?”

“她一生病就要对我说:我们**太多了**太多了。”

“真的太多了吗?是不是?”小招凑过来说,“我看看,眼眶黑不黑。”

“怎么样,黑吗?”

“还可以,不算很黑。”

“你们多吗?”

“什么?”

“还有什么,**啊。”

“不多。”小招的脸上有一份小小的惊愕,好像才意识到她此前并不明白这一点。

“真的?”

“真的!老康待会儿来了你问他。”

“我不问,这种事口说无凭。”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证实啊!怎么才能证实,怎么才能让你相信。”

“我无所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行,怎么可以这样,一个铁的事实怎么可以找不到证据,怎么可以没法证明!小招拼命地摇头,被一个问题困扰住。

老康胳膊下夹着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向这边走过来,老远就向他们招手示意。这个人在酷热难当的烈日下居然还打着条领带。

走到跟前他挥着手说:“同志们辛苦了,同志们来多久了?”

马领说:“看你那呆样。”

二 空气在**

他马上先看出了小招的情绪不对,用文件袋在她眼前晃晃。小招无动于衷,垂头丧气地继续被一个难题折磨着。他对马领做了一个询问的表情,马领恹恹地把头扭到一边。

怎么回事?他在这种气氛下变得拘谨起来,小心翼翼地推推小招分开的大腿:“出什么事啦?”

小招突然一把揪住他的领带,急切地说道:“你给我拿出证据来!”

老康护住领口以免被勒住,紧张地问她:“什么证据,啊?你要什么证据?”

小招嘴里像炒豆子一样地快速说着:“我们入夏以来没有做过爱吧,最后一次是在五月份是吧,是不是啊?”

老康莫名其妙地频频点头:“是啊是啊。”

小招用力一扯领带:“那么你给我拿出证据来!”

“拿出证据来?这要什么证据?”

“就要!”

“这有什么证据,你说是,我说是,就是。”

“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重要的是证据,是证据!”

“这种事我们说了不算,还能有什么证据?”

“我们说了就是不算,要他相信了,才算!”小招指头用力地戳向马领。

马领一直不愿意看他们,他顺着湖面看过去。

湖面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空气在**,像一团不安的迷雾。远处有两个人影,一男一女。他们在颤动的空气中宛如一对虚幻的剪影。马领隐约可以看到女人头发很长,穿件红裙子,面向着水面,男人在她身后转来转去,仿佛在诉说什么,并且情绪激动,在浮光掠影中居然动手朝自己脸上打了两记耳光。

老康在马领身边坐下,不满地用文件袋拍了下他的背,说道:“就你爱惹她,问她要什么狗屁‘证据’,你倒是给我拿个证据,证明你是个白痴。”

马领仍然观察着那对男女,他特别想看看红裙女人会有什么反应——都这样了,男人都开始打自己耳光,还不够吗?

他头也不回地说:“你真想要?”

老康问:“什么啊?”

他说:“证据啊。”

老康想了想,说:“算啦,我看你还是算啦。”

小招发泄完就不再吵着要证据了,悠闲地把两只膝盖碰来碰去,问道:“你怎么才来?”

老康说:“早来了,在门口跟卖票的讨论了一下公园该不该收门票的问题,新千年都要到来了,公民应当有权免费进公园。”

小招说:“你事情办好啦?”

老康说:“好啦,那块牌子是泛亚公司用三十万买断的,他们开价不少于四十五万。剩下的就该你了。”

小招不满地说:“你别说‘该’字,我谁都不‘该’。”

老康说:“我说说不行吗,有罪啊,公司不是咱们共同的吗?”

小招说:“我就是不爱听,什么共同的,一个皮包公司,谁稀罕?”

老康说:“你今天有病啊?”

小招说:“我看你才有病。”

老康说:“你有病!”

小招说:“那你揍我一顿看看。”

老康绕过去站在她面前。马领失声尖叫起来。

那个男人打完自己两记耳光后,开始用头去撞一棵柳树,撞得既飘忽又激昂,让人误以为是场游戏。女人依旧不受感动,面朝湖水,不肯回头。男人撞了无数下后开始有些晕头转向,像个喝醉酒的人一样步态踉跄,围着柳树一步三晃地转起圈来。圈子越转越大,转过几圈后,半径就移到了女人背后。马领惊恐地看到此人在波光一样潋滟的空气中抬起了双手,犹疑地向女人背部推去。马领的尖叫脱口而出。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女人回头了,马领看到男人伸出的手僵在空中,继而非常机智地改变成一个双手合十的祈求动作。

老康踢一脚马领的躺椅:“你叫什么?我又不会真揍她一顿。”

马领挥手让他走开,继续不安地观察远处的事态。

老康开始布置任务:“我们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发挥我们灵活多变的作风,争取攻克这笔业务!”

小招说:“你想让我去陪人睡觉?”

老康说:“不要这样讲!你最好不要这样讲,我们是在搞事业,是吧,我们是白手起家啊。”

小招说:“白手起家?你认为白手能起家吗?两只白手伸出去只有挨板子的份儿。”

她把两只手抱在怀里,又觉着还不够安全,就压在屁股下面。

老康说:“怎么可以这样讲话?你太消极了……”

“啊——”

马领猛地坐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嗓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女人回了下头后又恢复了凭水远眺的姿态。男人在身后指天画地,捶胸顿足,感动啊感动,让遥望者马领嗓子干燥得几乎要冒出烟来。他们像是被浸泡在一杯水里,稍加搅拌或者摇晃,便会融化在氤氲沸腾的空气里。怎么可以这样?这样都不能解决问题,不是逼着让人萌生恶念吗?看啊——男人令人心惊胆战地跪倒在地,他匍匐于湖边的光明时刻,脑袋一下一下地砸向地面,磕头如捣蒜,磕一下,身子便像蚯蚓蠕动般地往前拱一下,一下一下,终于挪到了女人背后。现在,他的两只手向女人双腿抱去,在马领看来,他的肩膀只要顺势一顶,目的就将达到。马领觉得惊叫是从自己嗓子里被人用弹弓发射出去的一样不可遏止。生死存亡间,女人突然掉头飞快地跑开。失去目标,男人一下平扑在地上,头却已经触到了水面。他像一头俯首饮水的牲口。马领果真看到此人就着湖面喝起水来。这个人在烈日下用尽了手段去感动对方,死去活来,以至几度萌生恶念又几度戏剧性地失手,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最终只能像头牲口般地趴在湖边去喝绿油油的臭水。

老康和小招一同直起身子诧异地看着马领。马领感到心脏受不了,用手捂住胸口,紧闭双眼,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把远处那惊人的景象指给他们。

“什么啊?”两人同时问他。

马领不说话,只是指着前方。

“你到底在指什么?想说明什么?”老康踢他两下。

马领张开眼睛怒吼道:“你们都是瞎子吗?人像牲口一样,你们看不到吗?”

他突然住口,瞠目结舌。前方空无一人,湖面在烈日下没有一丝波纹,空虚而混沌,只有上帝的灵在水面上运行。

老康一字一顿对着他说:“这就是你给的证据吗?是啊,你充分地证明了——你是个白痴。”

马领瘫软下去,他绝望极了,天啊,这个世界。

老康重新去问小招:“你刚说白手只有挨板子的份儿吗?我没听错吧?”

“我没说,你听错了,”小招变得很沮丧,好像抗争过了,也到认命的时候了,“你说吧,我该干吗?”

“你,先负责和泛亚公司接触,争取以最低的价位把广告牌搞到手,他们是三十万买下的全套手续,你最好在三十万以下搞定。”

“过分了吧,人家是白痴吗?”

“你行的,你一定行!”老康热情地给他的恋人打气。

“那么,好吧。你这个浑蛋。”

“不要骂人,”老康回头指向马领,“你,负责全部文案,假设手续已归我们所有,制定出完备的招商策划书。”

“我,负责寻找客户,争取在一百万以上把牌位放出去。”老康给两个对生活妥协了的人分配完任务,也在自己肩膀上扛上了重担。

“现在就开始,”他雷厉风行地拉起小招,“我们马上开始!”

小招皱眉说:“你也太急了吧?”

老康说:“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他把手中的文件袋丢在马领怀里:“这儿环境不错,有山有水,你就在这儿构思策划书吧。”

说完他拉起小招就走。又回来,说道:“我刚刚给你打了一个神秘电话。”

三 老哥

马领一直望着湖面发呆,他有种预感,湖面会突然泛起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直到有什么东西浮出水面。他陷入惆怅的等待中。

摊主过来替他续满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还坐会儿吗?”

马领说:“是的。”

摊主说:“要不,你先结下账。”

马领说:“我还不走,我在等待。”

摊主说:“你可以等待,但你先把刚才两位的座位费结一下,我年纪大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我怕一会儿忘掉还有两个人也坐过。”

这的确是个老态龙钟的男人,马领就表示理解了。付过钱,马领感到有点轻松,好像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之前的一切已经被一笔勾销,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等待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头上戴顶翻边太阳帽,手里捧着本画书,摇晃着小屁股过来,坐在马领身边的躺椅上。坐上去后她的脚离开地面,无声地踢来踢去。她在聚精会神地看手里的画书。马领注意到她,身子凑过去和她一起看。女孩把画书往他这边挪挪,让他能够很好地分享。马领霎时被感动了,没有看清画书的内容就缩回身去,用一只手堵住即将泛滥的泪水。那份突如其来的、大而无当并且经不起推敲的感动让他受不了,在夏天的湖边涕泪纵横。他打开老康留下的文件袋,和女孩相安无事地各自阅读起来。

资料很简单,其中有几张照片,马领认出是火车站前昌运大厦的楼顶。老康向往的那块广告牌就在这里,更具体地说,是火车站前昌运大厦楼顶的这块空气成了老康目前的业务意向,他想在这块空气中伸出两只白手捞到一百万。

“老哥,你能结下账吗?”

一只枯瘦如柴并且硕大无朋的手伸在他面前。

“为什么?我还要坐下去。”

马领一哆嗦,他觉得自己首先被“老哥”这个称呼吓着了,接着又进一步被这只手吓着了。这是一只老年人的手吗?它完全没有老年斑,因为它完全都是老年斑,像刚从泥里拔出来的。

“你老哥当然可以坐下去,可是你先把刚才的座位费付一下好吧。我太老了,怕记不住。”年迈的摊主振振有词地说。

“刚才的我已经付过了,不是吗?你好好想一想。”

“付过了吗?”老头有些迟疑,但伸出的手并没有收回去。

“是付过了。”马领小心翼翼地推开那只搂草耙子一样的手。

“啊,我记起来了!”老头高兴地叫起来,重新把手伸过来,“老哥你没付,真的没付!”

“我付了,你好好想想,两个人的,一男一女,我一共给了你十块钱。”

马领耐心地提示他,闭起眼睛不让自己看到那只手。

“不是的,不是两个人,是一个人,”老头充满信心地说,“是一个小女孩,戴顶太阳帽,手里拿本画书。”

马领恐怖地感到那只手在自己头顶相当慈爱地抚弄了一下,浑身不由得一阵**。他睁开眼,身边空空****,那个令人感动的小女孩无影无踪,老态龙钟的一个男人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可我不认识她。”马领艰难地说。

“不要骗我,我是老了,可是不糊涂,老哥你还和她趴在一起看画书呢。”

“不要叫我老哥!”

马领神经质地喊了一声,如数付给他钱。

“欠账就要付钱的,马上都要到千禧年喽,老哥你不付钱能坐在这里喝茶水吗?只能趴在湖边去喝臭水。”

老头叹息着走开,他的语气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但在马领听来,却仿佛某种强硬的训诫般的诅咒,尤其当他这样一唱三叹地重复时,就更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威胁了:“只能趴在湖边去喝臭水,只能趴在湖边,去喝臭水,去喝臭水啊。”

马领惊恐莫名,他再也不想坐在这里了。

他过去对老头说:“我结账。”

老头笑嘻嘻地说:“你刚结过了,我记得,你老哥不要来逗我。”

“老哥我结自己的账,老哥我宁愿趴到湖边去喝臭水!去——喝——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