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高级法官克劳斯·冯·奥斯廷坐在高高的法官席上,左右各坐着一位法官。他看见检察官的嘴在嚅动,可他无法从检察官的话语中提炼出任何含义。他正被自己内心的负罪感和对惩罚的恐惧折磨着,根本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案子上。他将只能同意两位法官同事的判决。
法庭后面的动静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心猛地一紧,心口隐隐作痛。可只是一对男女坐了进来。他想看清男人的脸,可男人的头始终低着,转向一旁。这时,被告律师开始罗列为他的客户脱罪的理由。冯·奥斯廷试图将注意力转向律师说的话,他全神贯注,突然,法庭后面又传来一阵**。冯·奥斯廷极力克制自己,才忍住了站起来的冲动。他看见一位白衣女子和法警将一个昏倒的人抬出了大门。在法庭里,人们承受着残酷的压力,这样的场景并不少见。
意外分散了他的注意。他勾勾手指,把一位文员叫到法官席前,悄声吩咐了他几句。文员再回来时,告诉他刚刚是法院雇用的一个护士的朋友晕倒了,已经被送到了急救室。冯·奥斯廷松了一口气。可刚好在这样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多少还是有些蹊跷。
到了休庭午餐的时间,冯·奥斯廷决定去楼下的急救室问一问情况。他本可以派个文员去打听,可他还是想亲自去看看。
护士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举止彬彬有礼。他赞许地认为,她比这类政府岗位往常雇用的人都优秀太多了。她用手指着被帘子围住的一张病床,告诉他晕倒的人正在休息。那只是暂时性的晕倒,并不严重。冯·奥斯廷盯着帘子。他差点儿有种想走到帘子后面的冲动,好去看一看那个人的脸,以驱散心头的恐惧。可这样的行为会显得有些异常。况且,护士挡在他和帘子之间,还得叫她让开才行。他礼貌而机械地跟护士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他从庭院走过。这是他自从在正义宫当上法官后,第一次走进这院子。他扭过头,不想去看那面墙。在很久以前那可怕的一天,曾有无数尸体堆在那面墙边。走出庭院后,他走上主干道,司机开着豪华汽车在等他,准备送他回家享用午餐。
和司机一起坐在前排的还有一名警卫,冯·奥斯廷只觉得好笑。在态度坚决的杀手面前,警卫几乎起不到任何保护的作用,只会徒增一名牺牲者而已。汽车开上他家的车道时,他发现家里的警卫也增加了。这倒是有点儿作用,他们的存在会迫使杀手选择别的地方动手,这样马西娅就安全了。
妻子在餐厅等他。桌上铺的白桌布反射着窗帘浅浅的蓝光,银质的餐具闪闪发亮,花瓶里插着鲜艳的花朵,一看就是出自艺术家精心的打理。他开玩笑地对妻子说:“马西娅,希望午餐能和这餐厅的布置一样美好。”她假装生气地做了个鬼脸,说:“你怎么老是摆法官的架子。”
看着妻子,冯·奥斯廷不禁心想,如果一切真相大白,她会相信我犯下的罪过吗?他知道,如果他什么都不承认,她会相信他的。她比他年轻二十岁,但她是真心爱他。他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冯·奥斯廷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术相当成功,可以说已经达到了德国的最高水平,但靠近仔细看时,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肌肉中的多处伤疤和缝合的痕迹。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才总是在光线明亮时拉上窗帘,而且从不把台灯调得太亮。
午饭过后,她让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一个小时。她在他对面坐下,放了一本书在膝盖上。
克劳斯·冯·奥斯廷闭上眼睛。他永远也无法对妻子坦白。她是那么信任他。况且,他已经受到了惩罚。在1945年玫瑰星期一之后,又过了几周,一块炮弹碎片击中了他的脸。他一直都坦然接受脸上可怕的伤疤,因为在他看来,它是一种赎罪。他在慕尼黑正义宫曾对那位年轻的美国特工犯下了可怕的罪行,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他要怎么对别人解释,他作为一名参谋官、一位贵族、一个德国人,竟然意识到了自己祖国的堕落。就像一个和醉鬼结婚的人,为了表达对伴侣的爱,决定自己也成为醉鬼。而他,为了继续作为真正的德国人生活,竟也成了施暴者和杀人犯。可一切真的如此简单吗?
战后这么多年来,他过着极其优越的生活,他把这样的生活视作理所当然。作为法官,他是仁慈的,从不残忍。他把过往抛诸脑后。关于慕尼黑正义宫的档案已经被小心地毁掉了,直到几个星期前,他对自己在战争期间犯下的暴行几乎没有任何悔恨。
可他得知了普凡和莫尔克被杀的消息,接着是弗莱斯林兄弟。一周前,美国情报探员阿瑟·贝利来到他家,告诉了他迈克尔·罗根的事。在正义宫,他曾是不受法律约束的法官,而罗根已经杀死了他曾经的下属。冯·奥斯廷当然记得迈克尔·罗根。他们到底还是没有把他杀死。
阿瑟·贝利安慰他,说罗根永远也不可能完成最后的谋杀目标,美国情报机关会阻止他的。他们还会为冯·奥斯廷战争时期的暴行保密。冯·奥斯廷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成了西德重要的政治人物,那他将无法摆脱美国情报机关的要挟。
躺在沙发上,他没有睁眼便伸出手去触碰自己的妻子。当他得知罗根还活着以后,就开始梦到罗根了。在他的噩梦里,罗根俯在他头顶,后脑勺血流如注,鲜血全都滴到了他脸上。他梦到留声机不断播放着罗根那位年轻妻子的惨叫声。
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折磨罗根,又杀了罗根呢?为什么他要录下那位美丽女孩难产死去前发出的尖叫声呢?为什么最终他要欺骗罗根,让罗根重燃对生的希望,让罗根相信妻子还活着呢?
他还记得审讯的第一天,还记得罗根脸上的表情。那是一张纯真而善良的脸,那张脸让他不安。那是一张尚未经历过任何可怕遭遇的年轻人的脸。
就在那一天,冯·奥斯廷去探视了犯人的妻子,发现她已被送往医务室,就要生产了。他朝医务室走去,听到了年轻女孩痛苦的惨叫声。医生告诉他,女孩就要死了,冯·奥斯廷突然灵机一动,决定把她的惨叫声录下来,好吓唬罗根,让他开**代。
冯·奥斯廷心想,那时的我多么聪明啊!他在什么事情上都很聪明。做坏人时很聪明;战争结束后,带着被毁容的脸,做好人时也很聪明。正因为如此聪明,所以现在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彻底地毁了罗根。
冯·奥斯廷明白,他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正邪总是要试着互相摧毁的。在一个充满战争和杀戮的世界里必须如此,邪必须胜正。所以,他要摧毁罗根,要狡诈地让罗根保持信念和希望。在最后一刻,罗根用眼神向他求助时,冯·奥斯廷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被射进罗根脑袋的子弹的爆裂声所淹没。在那一刻,他之所以笑,是因为罗根当时的样子太好笑了,他的帽子往前歪着,遮住了眉毛,那个画面真的很滑稽。在1945年那些可怕的日子里,死亡本身不过是一场滑稽剧而已。
“是时候了。”妻子摸着他紧闭的双眼。冯·奥斯廷从沙发上起身,妻子帮他穿上外套,陪他一起走到豪华汽车旁。“要宽大为怀。”她说。
这句话让他出乎意料。他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不理解的疑惑。她也看到了他的眼神,说:“对你今天下午要判决的那个可怜人宽大些。”
突然,冯·奥斯廷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想对妻子坦白罪行。可汽车正慢慢从家里开走,要回到慕尼黑正义宫去了。冯·奥斯廷像个已被宣判死刑但仍期盼缓期的罪犯,还是没能让自己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