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他们坐出租车去了小旅店,罗莎莉把罗根带到楼上的房间,她孤身一人在慕尼黑的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里。这里很舒适,一半是卧室,一半是客厅,中间还有个绿色的小沙发。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枯萎的玫瑰,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缕花香。他们刚一锁上身后的门,罗根就向罗莎莉伸出手。他们飞快地脱掉衣服,上了床,开始疯狂地**,可两人都太紧张了。

他们在黑暗中共抽一支香烟,突然,罗莎莉开始哭泣。“你为什么不能现在停手呢?”她悄声说,“你为什么不能停手呢?”

罗根没有回答。他很清楚她的意思,如果他能放过克劳斯·冯·奥斯廷,那么他的人生和她的人生,都可以重新开始,他们都能活下去。可如果他执意要杀冯·奥斯廷,那逃脱的概率微乎其微。罗根叹了一口气,他永远也无法对外人言说冯·奥斯廷在正义宫里对他的所作所为,那太可耻了!就和他们想要杀死他一样可耻。他只知道一件事!只要冯·奥斯廷还活着,自己就永远不能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只要冯·奥斯廷还活着,他就永远不能在晚上睡觉时不被梦魇缠身。为了让自己的小小世界达到平衡,他必须杀掉这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人。

然而,奇怪的是,他又害怕再次见到冯·奥斯廷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一次冯·奥斯廷将会是受害者,冯·奥斯廷将会发出恐怖的尖叫声,冯·奥斯廷将会害怕得崩溃。可要想象这一切太难了。在那段如梦魇般可怕的日子里,当那七个人在慕尼黑正义宫折磨他的时候,当克里斯蒂娜的尖叫声从隔壁传来,让他痛苦得全身颤抖的时候,罗根曾将克劳斯·冯·奥斯廷当作了上帝,甚至是在惊惧中差点儿爱上了他。

罗莎莉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罗根又点燃一支香烟。他的思绪、他无与伦比的记忆力,以及对过往的痛苦回忆,再一次将他囚禁在正义宫里那间有着高高穹顶的房间。

凌晨,狱卒会带着橡胶小棍来到他的牢房,还会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铁桶,用来接他的呕吐物。他们用橡胶棍打他的肚子、大腿和腹股沟,无助的罗根被压在牢房的铁栏杆上,只觉得黑色的胆汁涌到嘴里,便开始干呕。狱卒会熟练地用铁桶接住他呕出来的东西。他们从来不问任何问题,只是机械地殴打他,为新一天的开始定下合适的基调。

另一位狱卒会将推车送进来,车上放着早餐的托盘,有一截黑面包和一碗他们说是燕麦的灰色稀粥。他们让罗根吃掉,而长时间处于饥肠辘辘状态的罗根也会狼吞虎咽地喝完稀粥,啃完那如橡胶般坚硬的酸腐面包。吃完早餐,狱卒们围成一个圈,那架势就好像又要打他了。长期承受毒打折磨并营养不良的罗根,身体各器官早已虚弱不堪,再加上心里的恐惧,他此刻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肠胃,它们不听使唤地开始排泄。他感觉到肚子里的燕麦慢慢渗了出去,裤子变得黏黏糊糊的。

等到整个房间都恶臭熏天时,狱卒会把他拖出牢房,拖过正义宫的大厅。时间尚早,用大理石装饰的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可罗根还是会为身后留下的长长的棕色污迹羞愧不已。他还在排泄,他用尽所有力气想要夹紧屁股,可还是能感觉到两条腿上的裤子全湿了。恶臭跟着他,飘散在整个大厅。只是此刻,身体的瘀青肿痛会让他暂时忘记羞愧,直到在七位审讯者面前坐下时,他才又感觉到裤子上的污垢一直黏到了后腰。

狱卒用镣铐将他的双手双脚与笨重的木椅铐在一起,再把钥匙放到红木长桌上。当七位审讯者中任意一位出现,开始一天的工作后,狱卒便离开了。接着,审讯小组的其他成员也会陆续以悠闲的姿态出现,有人还端着早餐的咖啡杯。第一周,克劳斯·冯·奥斯廷总是最后一个来。也是在这一周,他们对罗根采取的是“标准型”肉体折磨。

可由于罗根掌握的信息是极其复杂的,要回忆起那些精妙的密码和数字模式,需要消耗大量脑力,他们渐渐发现,对肉体的折磨会严重影响思考的过程。严刑拷打后,罗根就算是想把密码告诉他们,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克劳斯·冯·奥斯廷首先意识到这一点,他下令将所有对肉体的酷刑控制在“温和的”最低程度。从那以后,冯·奥斯廷就一直是审讯小组中每天最早到的了。

清晨,冯·奥斯廷漂亮得如同贵族雕像般的脸庞总是略显苍白,带着剃须用的滑石粉,眼里则满是温柔的睡意。他比罗根长了一辈,是每个年轻人理想中的父亲形象:威严,却不浮夸;真诚,而不油滑;庄重,却不失幽默;公正,却严格坚定。接下来的几周,罗根被折磨得筋疲力尽,食不果腹,又缺少休息,处于精神时刻紧绷的状态,他渐渐把冯·奥斯廷当作一位保护孩子的父亲,是出于为他考虑才惩罚他的。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个想法有多么荒谬,这个人是带头折磨他的长官,应该为他的痛苦负责。可在情感上,他却像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每天早上都在期待冯·奥斯廷的出现,如同一个孩子等待着父亲的到来。

冯·奥斯廷比其他人先来的第一个早上,他把一支香烟放进罗根嘴里,帮他点燃。接着他开口说话了,不是问罗根问题,而是解释了自己的立场。他,冯·奥斯廷,折磨罗根只是为了完成他自己对祖国的义务。罗根千万不要认为这与个人恩怨有关。他是喜欢罗根的。罗根这个年纪差不多可以当他的儿子了,虽然他本人并没有儿子。可罗根如此顽固,让他很是为难。孩子气的抵抗有什么意义呢?盟军应该早已不再使用罗根脑子里保存的那些密码了,这是肯定的。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罗根交给他们的任何信息都是无用的了。为什么罗根不能停止愚蠢的抵抗,省去大家的麻烦呢?要知道,折磨别人也和被人折磨一样不好受。难道他以为他们就不受折磨了吗?

接着,他又开始安慰罗根。审讯终会结束的,战争终会结束的。到了那时,罗根和妻子克里斯蒂娜就能重聚,就能再次幸福地生活了。战争和杀戮的狂热也会结束,人类将不再害怕彼此。罗根千万不要绝望。说完,冯·奥斯廷会宽慰地拍拍罗根的肩膀。

然而,当其他审讯者走进房间后,冯·奥斯廷的态度就变了。他又成了领头的人,他用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罗根的双目,他动听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强硬。可奇怪的是,那种强硬就像是一位严父带着慈爱之情在对倔强的孩子说话。冯·奥斯廷的人格中有一种极具魅力、极其强大的东西,让罗根相信了他所扮演的角色:他对罗根的审判是理所应当的,罗根肉体上的痛苦都是自作自受的。

后来,罗根听到了从隔壁传来的克里斯蒂娜的尖叫声。在那几天,冯·奥斯廷没有每天早早前来,而总是最后一个出现。在最可怕的那一天到来时,他们把他带进隔壁房间,给他看了那台留声机,不断旋转的唱片上保存着克里斯蒂娜的苦痛。冯·奥斯廷微笑着说:“她在受刑的第一天就死了,我们骗了你。”在那一刻,罗根开始无比憎恨冯·奥斯廷,恨到他觉得恶心,恨到他连胆汁都喷到了囚服上。

冯·奥斯廷那时候就撒了谎。杰科·巴瑞说克里斯蒂娜死于难产,罗根相信巴瑞的话。可冯·奥斯廷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他要让他们的形象比实际更恶毒呢?回忆往事的罗根突然明白了冯·奥斯廷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背后堪称聪明绝顶的心理原因。

罗根对杀害妻子的凶手的仇恨会激起他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他只有活下去,才能把他们都杀光,才能有一天也微笑着低头去看他们伤痕累累的尸体。正是这仇恨和对复仇的渴望让罗根停止了抵抗,并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开始把自己记得的所有密码交给了审讯者。

冯·奥斯廷又开始早早出现,总是第一个来到审讯室。他又开始安慰罗根,他充满磁性的声音是那么善解人意。过了头几天之后,他总是一来就解开罗根手脚上的镣铐,并给他带来咖啡和香烟为早饭加餐。他不断向罗根保证,只要交出所有的密码,马上就能获得自由。有一天早上,他来得格外早,他走进了有着高高穹顶的房间,关上并锁好身后的房门,对罗根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必须保证不透露出去。”罗根点点头。冯·奥斯廷的表情严肃而友好,他说:“你妻子还活着,昨天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他们俩现在都很好,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我以我的名誉向你郑重保证,等你把我们需要的所有信息都说出来之后,你们一家三口就能团圆了。但这件事,你现在不能对其他人透露分毫。我对你做出这样的保证,超越了我的权限范围,如果他们知道了,会有麻烦的。”

罗根惊呆了。罗根仔细盯着冯·奥斯廷的脸,看他是不是在撒谎。可这个德国人目光中的善意和真诚不容置疑,他脸上的一骨一肉似乎都写满了温柔与仁慈。罗根相信了。一想到克里斯蒂娜还活着,一想到他还能再看到她美丽的脸庞,还能再拥抱她柔软纤细的身体,一想到她还没有死,还没有躺在冷冰冰的地下——一想到这些,他便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崩溃大哭。冯·奥斯廷拍着他的肩膀,用催眠般的声音轻轻说:“我明白,我都明白。对不起,我没能早点儿告诉你。可这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你知道的,这是我的工作。现在,对这件事的保密没有了必要性,所以我想让你开心些。”

他让罗根擦干眼泪,接着打开了审讯室大门的门锁。另外六个人端着咖啡杯,正在门外等待。他们似乎对自己被关在门外很是气愤,也对头儿竟然以某种方式与受害人达成了同盟很是气愤。

那天晚上,在自己的牢房里,罗根梦到了克里斯蒂娜和他从未谋面的儿子。奇怪的是,在他的梦里,孩子的脸非常清晰,胖嘟嘟的,粉嫩嫩的,可克里斯蒂娜的脸却隐藏在阴影中。他叫她时,她才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看到了她,他看到她很开心。他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们。

五天后,玫瑰星期一。冯·奥斯廷走进房间,手臂上搭着一堆平民的衣服,他真诚而开心地微笑着,对罗根说:“今天就是我对你实现承诺的时候。”接着,另外六个人也走进房间来祝贺罗根,就好像他们是帮助罗根以优异成绩从学校毕业的教授。罗根开始换衣服。杰科·巴瑞帮他系好领带,可罗根的目光一直盯着冯·奥斯廷,他在用眼神无声地询问,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妻子和孩子了。冯·奥斯廷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悄悄地点点头,让他放心。有人把软呢帽扣到罗根头上。

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微笑的脸庞。突然,他发现少了一个人。接着,他感觉到冰冷的枪口顶到了脖子后面,帽子往前一歪,遮住了眼睛。在那百万分之一秒的瞬间,他明白了一切,他朝冯·奥斯廷投去最后绝望的眼神,在脑海中呐喊:“父亲啊,父亲。我相信了你。父亲,我原谅你的残忍和背叛。我原谅你杀了我的妻子,还给我虚假的希望。现在,我只求你救我。现在,求你救我。”在后脑勺炸裂前,他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冯·奥斯廷温柔的脸庞扭曲成魔鬼的嘲笑。

此刻,和罗莎莉躺在**,罗根很清楚,只杀死冯·奥斯廷一次是不足以平息心头怨愤的。应该要有某种办法让他起死回生,再一遍又一遍地被杀死。因为冯·奥斯廷挑战了他们俩最本质的人性,然后又像开玩笑般背叛了一切。

第二天早上,罗根醒来时,罗莎莉已经准备好早餐在等他了。房间里没有厨房,但她用电炉煮好了咖啡,还买来了面包卷。吃早餐时,她告诉罗根,冯·奥斯廷今天不会出庭,但明天早上会对一名受审囚犯进行宣判。他们回顾了她所掌握的关于冯·奥斯廷的一切信息——既包括罗根在去西西里之前她告诉他的情况,也包括在那之后她了解到的新情况。冯·奥斯廷是慕尼黑颇有影响力的政治人物,美国国务院也支持他继续往上爬。作为法官,除了在正义宫里,冯·奥斯廷无论是在家还是外出时,都会有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保镖,而正义宫到处都有治安警察。罗莎莉还告诉罗根,她目前正在正义宫里做护士助理的工作。

罗根微笑地看着她:“你能把我带进去还不让别人看到吗?”

罗莎莉点点头,说:“你要是非去不可的话,我会带你去的。”

罗根一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就明天早上吧。”

她出门上班后,罗根也出去办自己的事了。他买了拆卸瓦尔特手枪并给它上油所需要的清洁套装。接着,他租来一辆奔驰汽车,把它停在离旅店一个街区远的地方。他上楼回到房间,写了几封信,一封写给他在美国的律师,一封写给他的商业合伙人。他把信放在口袋里,等罗莎莉下班回来后再去寄送。然后,他把瓦尔特手枪拆开,彻底清洁干净,再重新组装好。他把消声器放进办公桌抽屉里。这最后一次,他想要绝对瞄准,而消声器会影响到瞄准的程度,他又不确定到时候能不能离冯·奥斯廷足够近。

罗莎莉回来后,他问:“你确定冯·奥斯廷明天会出庭吗?”

“是的。”她暂停片刻,接着问,“我们要出去吃饭吗?还是你想让我弄点儿吃的来,就在房间里吃?”

“出去吃吧。”罗根说。路上,他把信件扔进了路过的第一个邮筒。

他们在著名的啤酒屋吃饭,那里就没有容量少于一夸脱[1]的啤酒杯,二十种不同口味的香肠只是开胃小食。晚报上有一则有关文塔·帕杰斯基在布达佩斯被杀的消息,据报道,民主党地下组织被认为要对该起谋杀负责,秘密警察随即开展了一系列突袭搜捕。幸好,炸弹只炸死了目标受害者,并未伤及他人。

“你原本就是这样计划的吗?”罗莎莉问。

罗根耸耸肩:“我在象棋上做手脚时,已经尽了全力。可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我本来还担心某个服务员可能会被飞出去的碎片击中呢,幸好帕杰斯基是个大块头,炸弹只炸到了他一个人。”

“现在,只剩下冯·奥斯廷了,”罗莎莉说,“如果我跟你说,他看起来像个好人,你会改变主意吗?”

罗根无情地笑了。“你这么说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说,“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他们不再谈论此事,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很可能将是他们共度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们不想回到那个摆着绿沙发和窄床铺的房间。于是,他们从一个大得像谷仓的啤酒屋去了另一个啤酒屋,喝着杜松子酒,听着德国人欢快的歌声,看着他们在长长的木桌旁咕嘟咕嘟地喝下无数杯啤酒。这些人高马大的巴伐利亚人将一串串又小又粗的香肠狼吞虎咽地吃下,又用满杯泛着泡沫的金黄色啤酒将它们冲下肚,吃到饱腻的人在酒气熏天的拥挤人群中拼命挤出一条路,冲向铺着大理石瓷砖的洗手间,趴在巨大的特制呕吐池旁吐了起来。他们把吃下的所有东西吐个精光,再挤回木桌,大声嚷嚷着要来更多的啤酒和香肠,却只是为了能再回到洗手间,又一次将它们吐光。

他们是很恶心,可他们也充满了生机和温暖,温暖到巨大的啤酒屋里像烤箱般炙热。罗根一直在喝杜松子酒,罗莎莉则换成了啤酒。最后,他们都喝得醉意蒙眬了,才开始朝旅店走回去。

经过停在路边的奔驰车时,罗根对罗莎莉说:“这是我租来的车,明天早上我们开着它去法庭,把它停在你上班的出入口旁边。如果我出不来了,你就开着它离开慕尼黑,千万不要来找我了,好吗?”

“好。”她说。她的声音在颤抖,于是他握住她的手,好让她不要哭泣。她把手抽了回去,但只是为了要从皮包里掏出钥匙。他们走进旅店,爬上楼梯时,她又牵起他的手,再次松开时,只是为了打开房间的门锁。她走进房间,打开灯。等在她身后的罗根听到她惊恐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情报特工阿瑟·贝利竟然坐在绿色沙发上,斯蒂芬·沃罗斯科则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了,沃罗斯科右手拿着一支枪,两人都面带微笑。

“欢迎回来,”贝利对罗根说,“欢迎回到慕尼黑。”

[1] 1夸脱约为950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