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灯火寥寥(1 / 1)

骆染终归还是没能等到,那人说要来接他的诺言实现。直到天色都彻底地黑了下来,他终于不能再立在塔楼门前,只得独自一人,先行向返回小屋的路上走去。

小城里的气氛感染了悲恸,异常地冷清了下来。曲折又狭窄的巷道之间,几乎空无一人,暗夜里只有昏黄微弱的灯火,一摇一摆。他一个人,穿过寂寥的长廊,凄厉的风声呼啸而过,心下亦是戚戚然。

漫长的路途仿佛没有尽头,骆染故意走得很慢,一边狠下心来,逼迫自己忍受这场凌迟般的处罚,一边又殷殷地期待着,也许在下一分钟,童渺渺就会追上来,可是,终归没有。

他一个人,回到房间里,模仿着那人平日里的样子,点起灯火。抱起双膝缩在自己的床铺上,等待着下一秒毡布被掀起,那人一如既往的笑容出现,一直到不小心沉沉地睡去。小屋里的火光,安静地空燃了一整夜,童渺渺始终没有回来过。

有时候骆染觉得,自己的睡眠状态是有些近似于失魂的。睁开眼睛之后,还是很难立刻清醒。那一瞬间,他总会惊讶,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梦境深深,就好像一场精彩的旅程,自己仍是满心欢喜的沉浸其中,尚未完结,却是戛然而止。只一个转身,便被抛去了不相干的其它地方,接替过另一段未知的人生,他总是需要花很长时间来适应。

漆黑的小屋里,空燃了一夜的火光早已疲惫地熄灭,只剩下骆染还维持着望眼欲穿地等待。童渺渺不在,他裹着毡毯,半卧半躺地倚着墙,费力地凝视着毡布边沿中漏进来的,细细的光,艰难地判断时间的游移。

骆染生怕那人回来的时候,错了过去,于是一步都不敢踏出小屋。醒来又睡去,他浑浑噩噩地,度日如年。

第二天了,还是没有看到童渺渺的踪影。

认真地发着呆,好一会儿了,但就算骆染是昏昏沉沉的,依旧不能逃脱昨日的梦魇,那透彻心肺的冰冷,怎么都挥之不去。

那个男人,一直在向着他想要实现的事情,不顾一切地奔跑。其实人生最美好的事情也不过如此,执着地沉浸在自己的梦想里,就可以拥有永远的神采飞扬。那样的光芒,太过耀眼,就像是童渺渺。

曾经,那人身上的坚定和勇敢,深深地震撼了他,可是,当他看到小贩那飞蛾扑火般,决绝的姿态时,当蛇先生告诉了他,小城真实的样子之后,骆染却迷茫了。

他想,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好像昨天亲眼目睹的种种情景,要牺牲掉别人的希望,向前走,践踏着别人的尸骨,活下去。

可是,一定要这样做,童渺渺才能得救的话,自己又当如何呢?

骆染从来都只是单纯地憧憬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而现在,他觉得有些窒息,仿佛要溺毙在了无力感之中。挣扎在了懊恼的汪洋里,他拼尽全力地挥出拳头,却无法落在实处,不能传达出去的力量反倒是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

尝试着努力说服自己,就都算了吧,太清醒的人,一般都不会有好下场。但是,难道真的可以不计较,不在乎吗?骆染不敢确定。

似乎清醒了很久,骆染已经能够按照光线落在地上的角度

变换,推测出时间的轨迹了。现在应当是第三天吧,正午过了。

没有任何征兆地,门口的毡布被人掀了开来,一瞬间,骆染被刺得双目生痛,仍然拼了命地侧过身去,可惜,那模糊的轮廓,却不是久候不归的人。跛着脚的小贩逆光而立,骄傲地笑着,右眼的棉布上面,依旧渗出些鲜红的血迹来。

那人也不客气,向骆染点头示意后,便大大方方地迈步入内。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童渺渺的床铺上,慢悠悠地打量着四周,游刃有余,似乎是在等着他开口。

“童渺渺在哪里?”终于,骆染忍不住问道。

“还有一些后续的事情要处理,他在我那儿帮忙,明天应该就能结束了。”小贩摆摆手,似乎心情很好,顿了顿,又说道,“他让我先来看看你,这两天都没见到你去吃饭。”

说着,小贩拿出两盒东西递给他,骆染接了过来,才发现是和上次一样的饼干。他有些惊讶:“你们不是已经把货源转交给那个新来的旅人了吗?”

小贩笑了:“原来你已经猜到了。其实我会替他来,也是因为好奇,你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骆染霍地抬起眼来,将目光笔直地射向他。

却改变不了那人毫不在意的语气,他接着说道:“早告诉过你的,我要的是赢,是恢复我们原来的地位。这并不是交出了货源,就可以办到的事情。”

停了片刻,面对骆染疑惑的神情,续道,“如果我们只有一个货源的话。”

“不止一个?”骆染蓦地瞪大了眼睛。

“还有一个,在童的名义下。

“确实,一个管事只能与一个人建立货源关系,这是商队里不成文的规定。在童把货源让给我之后,又悄悄地拿到了另一个管事的许可,获得了第二个货源。挂在他的名下,也不算违约。只是我们商定,为了安全起见,它作为我们的退路,几乎没有人知道罢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索性让出一个货源来换取平安呢?”骆染还是有些不明白。

“失去了杂耍人,相当于折去了支撑我们的力量,不过幸好,我和童都在这里很多年了,想重建它并不难,只是需要一段时间。但是,其他人却未必会给我们这个恢复的时间。如果不能重新建立起震慑众人的力量,就算换得一时平安,也迟早会被他们吞并的,这不是长久之计。

“除非,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受到重创,失去几个核心的干部。这样,不仅能得到自我恢复的时间,还能够让我们重新占有优势,自然,地位也就无可动摇了。怎么样?一石二鸟的妙计吧?”小贩显得颇为得意。

骆染却觉得无比寒冷,那种惶惶然的凉意又蔓延了上来。

“所以,我才特意做了一场戏,”小贩接着说道,“引得那些人之间互相争斗,再拜托蛇先生,利用士兵队的力量,去消损他们的实力。其实,从一开始,那个货源就是必要的弃子,那些死在了士兵队的枪下的人也是,都不过是重掌权位的阶梯而已。”

强打起精神来,骆染问道:“那个新来的旅人呢?他是无辜的,既没有伤害过你,也没有一点利益冲突。你明明知道

,他会遭受到怎样的对待,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小贩像是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用提起了遗漏的陈年往事般的,毫不在意的语气答道:“哦,他呀,弱肉强食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甚至于被提起的资格都没有了。骆染怔怔道:“所以,此消彼长,现在你们不仅拥有着维持生命力的货源,又能够保护它,不落入其他人的手里了,是吗?”

注意到他的神态,小贩觉得很是好笑,不由地嘲讽道:“也没有那么简单。趁着他们一片混乱的时候,我们也需要多吸收些新的成员进来,扩充力量。以前跟着杂耍人的那些,经过了这段时间,基本都没有剩下的。这一次,为了不要再发生同样的事情,我会亲自统率下面的人。哦对了,童就是在忙着挑捡合适的人选。”

骆染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小贩却是看到了,唇角的笑意更深。在他眼里,骆染从来都只是一个被童渺渺宠坏了的小少爷,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他开口,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你以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是为了什么才能忍受他们的虐待?像你说的,早早把货源许给谁,然后自然而然地,被保护起来,可是,这保护又能持续多久呢?在我丧失了所有用处,并且无力反抗的时候,你以为那些人会怎么样?

“他们也不是傻瓜,当然明白,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要引得他们相互争抢,再坐收渔翁之利罢了。你猜,我是怎么让他们相信的?”小贩站起身来,一只手支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抓住骆染的衣领,紧盯着他的眼睛,窃窃私语,声音魅惑而低沉:“我用石头戳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来证明即使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我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不过,他们以为只是寻常斗殴,顶多负伤了事,没有人想到,士兵队会直接开枪而已。”

骆染已经颤抖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眼前的这个人决绝而狠戾,不仅是对别人,连对自己,亦不手软。那样执着而激烈的感情,从他的眼神里,真真正正地传达过来。在骆染**的心里,激荡起无端端的恐慌来,仿佛直面那锋利的刀刃,被逼迫着一退再退。

小贩似乎失去了兴趣,松开手,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他。半晌,终是自顾自地,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脚步,一字一句地补充道:“我虽然不明白童看重了你的哪一点,但是我知道,你对他来说,与众不同。那次他拉着你来的时候,笑得很开心。他一直是一个真实而温暖的人,可惜,却默默地背负了太多东西。或许,只有你这样单纯的人,才能让他不再迷失,回归本心。也好,在我看来,你就是童的希望,希望可以好好待他。”

骆染再次震惊,是这样吗?他一直以为是相反的,无可替代的温暖和光芒,是童渺渺。

那人再没有留意他的心思,留下一句话,就轻飘飘地走了。他说:“骆染,今天你能悠闲地坐在这儿,伤春悲秋,是因为童替你承担了一切光鲜下的污秽,不要忘记了。”

像是明晃晃的刀光,将骆染彻底地逼进了死角,退让不得,逃脱不能。一个人手足无措地呆着,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