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驼铃声声(1 / 1)

夜半时分,骆染依旧是从幢幢噩梦中惊醒的,然后自然而然地,取过桌上手边的水杯,才能渐渐平定下混乱的呼吸来。他已经习惯了,不由地低声叹息,其实骆染知道,对于那人,自己依赖至深。

这段时间,骆染想要和童渺渺好好谈谈,却发现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始终在哪里徘徊,游离不定。无论是吃饭,还是走路,连骆染说句话,有时候都来不及反应。他又好像一直在不安,犹豫,或者跃跃欲试,那双眼睛里面有太多骆染看不明白的复杂情绪。

原来,就算是明知道一个人可能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明知道那里藏着太多危险的秘密,明知道这条路很是辛苦,而且还有可能是错误的,可是心却会先于理智,做出选择,于是固执地,用自欺欺人的坚持,去弥补残缺的信任。

骆染觉得有些疲惫。

转过头去,他想看看那人能否睡得安稳,却意外地发现,床铺是空的。

不过这一次,童渺渺没有太难找。

一掀开毡布,骆染就看到了他的背影,坐在门前的地上,半仰起头去朝向天空出神,将自己和小屋都扔在了后面。那人的身形似乎有些落魄,不同于小城萧索的破败,而是一种,干净清澈的悲伤,明明白白地,将灿烂的笑容之下,斑驳的创伤透了出来。

心口有些微微地疼,骆染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回到屋内,抱起自己的毡毯,又返身走了出来。

童渺渺有没有听到响动,骆染不知道,但是他并没有动,直到骆染坐在了旁边,把毡毯盖在两个人的身上。

“你怎么出来了?”童渺渺仍然没有看向他。骆染却是一惊,那声音一点力量也没有。骆染从来都不知道,眼前这个,相识以来永远明亮灿烂的男人,亦是会作出这样示弱般的神情。

“看星星啊。”他努力地保持语调的愉快。

骆染突然就打定了主意,那人若是不说,自己便什么都不问了。也许知道与不知道,自己的决定都不会改变。他还是想要全心全意地相信,童渺渺是这座小城里,与众不同的人,就算是这份相信已经有了裂痕。

单手托着下巴,胳膊撑在膝盖上,骆染一边保持着目视前方的架势,一边歪着头看童渺渺。那人仿佛怔愣了一瞬,但是未多思量,又恢复了放空的状态。他的目光,穿过万古的天空,流离徜徉于未知的远方,浩瀚的繁星点点落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着晶莹的光泽,晃若初见,明珠熠熠。

骆染呆滞地移不开视线,光在你的眼里,而你在我的眼里。

两人就这样呆坐了许久,童渺渺终于开了口,为此,他已是愁眉不展了多日。那人说:“驼队就要来了。”

安安静静的有气无力,像是拼了命地挣扎之后,得了个一味沉沦的结局。

骆染震惊,然后恍然大悟。

一夜无眠,两人各自沉默地思索着什么。

可是骆染怎么也想不出,眼前的难题如何去解。

反而是童渺渺,似乎到底是在天亮时下定了决心。与破云而出的朝阳一道,他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情。

随即示意不明所以的骆染收拾停当,两人一道出发去往集市。

虽然不知道童渺渺的计划,骆染却莫名地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是很不好的预感,让他忐忑不安,就想要开口阻止。但童渺渺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今日那人走得极快,甚至顾及不到旁人的样子,骆染不得不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哪里还有插话的时间。

一路上,两人丝毫没有往日的悠闲,一刻不歇地,被无形的手推搡着,催促着前行。骆染体力不支,童渺渺却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气喘吁吁地看过去,那人的神色,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突然,童渺渺改变了方向。用力地一扯,骆染就被拉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这并不是通向集市的路。骆染吊着的心,霎时提得更高了。

来不及细想,童渺渺已是三步并作两步,跃过去,停在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面前。骆染晃了晃,才随之站稳。接着就看到,童渺渺迅速地交代了两句,对方简洁地点点头,配合默契。那里冷然而立的,是蛇先生。

把骆染拉了过去,童渺渺语气温和,安抚似的说道:“你先跟着小蛇,晚些我去接你。”

骆染终于理解了他的意图,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就要反抗。他必须告诉那人,自己想要与他一起面对,想要帮上些忙,不想要再迷迷糊糊地,什么都不能改变。可惜,那人已经转身,快步离开,竟是走远了。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等自己回答的想法。

骆染定定站着,有些反应不过来事情的变化,仿佛费尽心思的忧虑都是多余的,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舞蛇者在他身后,深远而幽长的叹息,似是安慰骆染的担心,又好像有些悲哀,什么东西快要流逝了一样,半晌无言,最终却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走吧。”

转身跟上,骆染没有其它的选择,殊不知,这一转身,就将他与童渺渺的命运彻底地分裂在了两边。

舞蛇者带着他,从狭窄的巷道里横穿而过,又折入另一处地方。小路羊肠曲折,繁复的迷宫一般,不辨方向,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因为未知而显得无边无际。当骆染觉得时间漫长,遥遥无期的时候,眼前一亮,总算是到了出口。

只是在出口等着他们的,居然是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对于他们,骆染是有些隔阂的。那些无喜无悲的面具,是他们的脸色,远远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即使是残忍无情的工

作,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单调而乏味的例行而已。

他万万没有想到,士兵们竟然是接应自己和蛇先生的角色。若是在平时,骆染定然会避开他们,绕道而行的,可是今日,偏偏是避不得,绕不了。

想起蛇先生的过往,他又觉得,这样的安排确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内。骆染是明白的,现在,这些士兵们的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长长的阶梯之下,士兵们威严地持枪而立,面无表情,挥洒着不可侵犯的气魄,却独独放任了舞蛇者和他,进入塔楼。

这是小城里最高的建筑物了,虽然也不过三层。除了地牢的入口之外,一层是空荡荡的,少有的几个房间,桌椅上也都布满了灰尘,看来并不常用。二层应当是士兵们的宿舍了,但门都是关着的,秩序井然地排列。小城里唯一的禁地内部,原来也就是如此而已。

骆染无心细看,随着蛇先生登上顶层,急急地向着塔楼四周张望起来。最上面的地方,仿佛是为了欣赏风景特意设的,窗口上一点遮挡物也没有,空洞洞的,等风划过。骆染喜欢高的地方,置身于清朗朗的天色里,会有一种飞翔的错觉。他一直想来这里看看,可惜,从到达小城的第一天开始,就被童渺渺郑重其事地反复告诫过,这里是不可以随意靠近的禁地,于是不得不作罢。

可笑的是,曾经的愿望,居然是在这样的时间,以这样的方式实现的。骆染心下泛着酸楚,以前一直是想要上来看看小城的全貌,等真正到了上来的这一天,却只顾得上,四下搜索,寻找童渺渺的踪迹。

他努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不同角度的窗口前徘徊,分辨集市的方位,筛选最近的距离。幸好,小城的格局是方方正正的,集市所在的空地,与塔楼同处于中轴线上,距离也不远。终于,骆染停在了塔楼正面,稍微偏右的位置,恰好能看到下面发生的一切,却也分隔开了风景,无法干涉。

此时,蛇先生走了过来,站在他的旁边,神色依旧淡漠。

集市上渐渐热闹起来了,人头攒动,气氛却有些紧张,与最开始,骆染见到的活跃很是不同。小贩就在人群之中,仍然是那身破烂的衣衫。被几拨人虎视眈眈地围住,那人沐浴着凌迟般的视线,斜斜而立,倒是悠然自得的样子。几日不见,他的伤似乎更重了,跛着的腿没有好转的迹象,连一只眼睛,也用白布包了起来,上面渗出些血迹。

纵然如此狼狈,那人身上,依然看不出一丁点破败的意味。不言不语之间,挂一张云淡风轻的笑容,眼神犀利而轻蔑,仿佛是睥睨天下的气概。这样的架势,不能不使得周围的人群纷纷戒备起来,一时愈加地躁动不安。

骆染亦是云里雾里的,不明白小贩的算盘。但他又找不到童渺渺的影子,猜想那人若是出现,也一定会在小贩附近,于是只得一边四下扫视一边紧盯着小贩。空气里像是洒满了火药的味道,一切就绪地等待着引爆的瞬间,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下一秒即要裂断似的,连骆染居高临下地观望着,额角上都不自觉地流下冷汗来。

没过多长时间,熟悉的驼铃声响起,从风的另一边,遥遥地传来。骆染第一个看到,商队从浩瀚的沙海间袅袅飘出,如一缕青烟般。慢慢靠近,从大开的城门里缓缓进入,骆染回忆起自己的旅程,那时的他还预料不到,自己会这样期望着驼队的脚步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集市上的人群也注意到了期待已久的铃声,竟然安静了下来,主动地挪移着,空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来。随着驼队缓缓靠近的脚步,他们眼中的喜悦渐渐地明显起来,转变成热烈的疯狂,几乎放出光来。

没有人在乎骆驼背上的旅人,目光都凝聚在四蹄的动作上,依着步伐的交替,抬起又落下。骆染突然觉得,原来蛇先生和小贩是说错了。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商队所拥有的,那一丝微弱的生机,就是他们活着的温度,是梦寐以求的期待,是支撑着他们,走下去的希望。哪怕懦弱,哪怕卑微,哪怕不择手段,可那依旧是,鲜活的生命,在渴求阳光照拂。

全部行进到空地之中的时候,驼队才停下了脚步,细瘦的一列首尾相接,秩序井然。四周的人群又一次躁动起来,骆染紧张地看着小贩,和那些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生怕错过了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那人仍是满不在乎的表情,笑容未减,眉眼间更添了几分嘲讽。只见他慢慢地回过身去,抬起手臂,用沾染了血迹和污垢的手指,点出了队伍中的一个管事。骆染明白,这是争斗开始的信号。

几拨人一拥而上,撕扯争抢着,向那管事的方位奔跑前进,未到近处,就艰难地伸直了手臂,迫不及待地抓着空气。每个人都拼了命地挣扎着,谁都想要率先完成,所谓的交接仪式,又害怕身边的人中途截了去,三五下之后,便不意外地扭打在了一起,很快滚成一团。飞扬的沙土甚嚣尘上,将人群包裹其中,越来越浓厚,模糊了视野。眼见着一个个的身影消失不见,骆染顿时焦急了起来。转过头去看蛇先生的表情,那人还是平静淡漠的样子,眼眸里波澜不惊。

骆染微微安下了些心,再次向着集市中央的小贩看去,期望着可以在四周找到童渺渺的身影。还没能看清什么,突然,枪声破空而响,炸裂在蒙蒙的沙雾之中。立时,那里模糊的人形上,便映出了一朵血色的莲花,四散绽开。

时间静止了一般,还来不及反应的人群,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是同骆染一样,骤然呆滞。像是消了音的画面,停住了两三秒,直到血液掉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的声音,清晰可闻。

然后是更多的

枪声,和更加美艳的血莲,一朵接着一朵地盛放着,芳香馥郁。不到短短几分钟,十几具尸体已是兀自倒下,没了声息。静谧了片刻,时光指针仿佛又摆了起来,众人一齐,鬼哭狼嚎地四下奔逃,惨烈程度与方才争抢时相比,过犹不及。

霎那间,拥挤的人群迅速地崩溃败退,推搡的画面只剩下了尾声,余出一大片狼藉的地面。尘沙落下,原先的柔黄色却已被暗红色替代,浸入土层中去。空气里的喧嚣声都还没淡去,独自盘旋在旷野里,悲切凄凉。

只有那小贩,仍然立在原地,自始至终,保持着不变的姿势,脸上挂着的笑容,风清云淡。

骆染才想起来,低下头去看,在比自己低一层的位置,一排黑洞洞的枪口整齐地探出头去,如今正冒出烟来,闲闲地吹散在了风里。是了,在这座小城里,能打响枪声的,也就只有那些士兵了。想起进入塔楼之前,那两个守卫的士兵明显是严阵以待的架势,当时太过担心童渺渺了,没有顾得上怀疑这一反常态的全副武装,现在,一切倒是都连成了一条线。

侧目看向身边的人,依旧面无表情,清冷淡漠。

也许是他的疑惑太过固执,激烈的目光停在那人的脸上不肯移开。僵持了半晌,蛇先生终归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道:“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使唤士兵队,但是,小城里不允许聚众斗殴,更何况是对商队的管事出手。虽然平时,士兵们大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来这里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有争执的时候,当然也不会去阻拦制止,任凭大家自己解决。但是今天,我只是拜托了他们,不要网开一面而已。”

骆染震惊失声,一切都是故意的,地上的那些血是刻意为之的,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一一消逝,他们真的不在乎。

铁一般的现实,冰冷而又刺痛,如诉如泣,骆染不能接受。

再想说些什么,那人已重新将视线转回了空地上,是从未有过的专心致志。他顺着蛇先生的目光看去,空地上仍然遍布着荒凉的血色。刚刚发生过的,残忍而无情的杀戮,使得大多数人依旧惊魂未定,怔愣在原地动弹不得,那处空地更是一步都不敢靠近。

在这样的时机,人群背后,却有一个身影在飞快地穿梭。趁着面对血流成河,众人呆滞的空隙,悄悄地靠近了旅人的骆驼。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可是骆染,却几乎是在他出现的第一个瞬间,就锁住了目光,追着他疾走。因为,那个熟悉的身影,是童渺渺。

他看着那个人谨慎地前行,尽量不惊动任何人。在接近商队的时候,特意绕到了相反的一边,借着驼身的掩护,与小贩的所在遥遥相对,若隐若现。那人目不斜视地,冲到距离最近的骆驼跟前,用力地将长途跋涉之后,尚处于迷糊状态的旅人一把拖了下来,接着朝向方才小贩所指的管事,狂奔过去。不明所以的旅人东摇西倒地,被他拖在身后,在沙上画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那管事经年累月地在沙漠里行走,想必有过不少历练,于是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同样避在驼身背后的他,最先注意到了飞跑过来的童渺渺,却并未显出惊奇来,似乎两人也是熟识的。

只是询问似的看向小贩,后者依然维持着不变的姿势,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几不可见。于是,他也不再犹豫。童渺渺适时地赶到,将拖在身后的旅人,用力一甩,扔在那管事面前。两人交谈了些什么,管事点点头,径直蹲下了身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蘸了些药膏,在旅人的颈上,抹出奇怪的印记来。

旅人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却是童渺渺,强制性地按住了他。直到印记干涸,渐渐隐了去,才松开了手。

然后,管事开始将货物一件一件地卸下,随意地,堆放在旅人的身边,围成了一个不工整的圆弧。旅人不明白其中的用意,迷蒙地瘫坐着,有气无力的样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将他拖过来的那人,已悄悄地离开了。

骆染的视线追随着童渺渺,重又混迹于人群之中,兜兜转转。他好像并不急于绕出集市,而是尽量自然地,反向着商队的末尾走去,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

管事很快就卸完了所有的货物,整理好绳索,便打算离开。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跃跃欲试地又想要上前,却顾忌着枪响,不敢动作。稍一迟疑,那人已经牵起骆驼,照旧缓缓地,从来路撤走了,渐行渐远。

看到这一幕,围观的众人纷纷回过头来,再次愤怒地困住了小贩,那些浸满了血色的眸子里,放出吃人的目光,齐齐地射向还在原地站着的小贩,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小贩却是混不在意,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他抬起手,同刚刚一般,指了指相同的方向。此刻,驼队离开,呆坐在地上的旅人便现出了身形来,边上堆满了小山似的货物。

虽然看到童渺渺的一系列动作时,骆染就有了预感,却还是不敢相信。可如今,众人一拥而上,粗暴地推搡着,瞬间就将货物和那个无辜的旅人,都淹没了。仍没有反应过来的新入者,已经成了小贩的替代品。

空荡荡的塔楼上,骆染茫然无措。他想起上次商队到来的时候,自己亦是疲惫不堪的,甚至是当场晕了过去。可是,一无所知的骆染,却被童渺渺救下了。那时的那人,有过迟疑吗?还是雷厉风行,毫不犹豫的?就像今天,亲手将另一个相同境遇的旅人,推下深渊时一样。

仅仅是因为时间的不同,命运竟有如此的天差地别。沙漠特有的,滚烫的正午时分,在刺目的阳光里,骆染突然觉得周身冰冷,骨骼都冻得抽痛起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