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笑颜空空(1 / 1)

安静的日子,还没有来得及过。

骆染始终把那天的事情,当作是一个意外,很努力地,帮童渺渺找了太多借口,虽然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无论是因为他们的处境堪忧也好,还是因为他们的无能为力也好,那人利落而没有丝毫怜悯的决定,将奄奄一息的少年抛在身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与人群的麻木无异。

可是骆染却不愿承认。

他仍然固执地坚持着童渺渺的与众不同,没来由的信念让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一个人要被现实浇多少次冷水才会清醒?到底要多失望才会选择放弃?这真的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对于骆染来说,至少还不是现在。

他以为,还可以补救。

于是毫不避讳地,向童渺渺提起那个受伤的少年,想要去看看,不知道童渺渺能不能找到他。那人有些吃惊,却是坦坦荡荡地,痛快地答应了。

在他点头的那一刻,骆染心下倒是添了几分多余的安然。

不一会儿,童渺渺带来一个同样衣着褴褛的男孩,看上去比那日集市上的少年小了几岁。骆染惊讶地发现,这孩子很是眼熟,再定睛细看,原来是曾经在沙地上,陪他画画的那个,有些胆小的孩子。不禁一颤,他不敢想,那个当街受罚的少年,是不是曾经与他们一起戏耍过的那些孩子们中的一员。更不敢想的是,童渺渺不同于他,是天生的熟络体质,当时,是不是就已经认了出来。要若是早就知道了的,那么他,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才能毫不犹豫地,拉着自己,转身离开呢?

骆染想不清楚,却有些心寒,毕竟那段重拾画笔的日子,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

两人似是商定了什么,随即招招手,示意骆染跟上。

他一边匆匆忙忙地追着两人的脚步,一边抬起头偷偷去看童渺渺的表情,依旧明亮透澈。

向着集市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少年住在最靠近城墙边的一排屋子里,它们一半埋在地下,矮小得几乎被人忽略。悬在门上的毡布大多都是破烂的,最好的也只能勉勉强强地遮住半边门洞,却也并没有灯火的光芒倾泄出来,黑黢黢的,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比起萧索的中央地带,这里要更贫乏,更简陋。

其实骆染在来到这里之前,并没有想过这座小城里的孩子,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或者说,从小到大,不曾在物质上困扰过的骆染,没有办法想象得到,当生存也成为问题的时候,他们会经历些什么。

领路的男孩子在其中的一间小屋前停下了,转过身来看着骆染,黑溜溜的眼睛里,说不清是个什么神情。那屋檐被深深地,压低了头,就快要垂在地上了,连身材瘦削的骆染,也担心自己能不能钻得进去。

未再多想,骆染低下头,躬起身子,费了番力气,才进到屋内。借着门口毡毯掩不住的光,四处打量,看见受了伤的少年艰难地趴在床边,而**还躺着一个,更加幼小的男孩子,虚弱得几乎没有声息。

听到声响,趴在床边的少年回过头来,背上的伤口让他的动作很是缓慢困难。骆染伸

手去扶,却换来了不解的目光。

骆染也说不出话来,只得无措地站在一旁。他是想做些什么的,和童渺渺一起做些什么,仿佛这样,就可以弥补内心的遗憾不安。可是,童渺渺却停在了门口,根本就没有进来。

而自己,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什么也做不到的。

似乎还是少年率先理解了他的尴尬,又或者,他也只是想要有一个人,来听听自己的故事。那是一个稚嫩的声音,却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像是聚集起了闷闷的乌云。少年看着**幼小的男孩子说:“这是我的弟弟,他快要死了。

“他想要那个徽章,就是士兵帽子上的那个,你知道吗?亮闪闪的。”少年期待地转向骆染,后者只能无言地摇摇头。

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继续道:“我去偷了,但没能偷到。”

原来是这样!

却原来,是这样。

张了张口,想要安慰少年,骆染了解那种痛苦,那种眼睁睁的无能为力。犹豫着,他抬起手按在男孩的肩上。瘦削而单薄的骨架,已经隐隐地刻了很多伤痕。

少年没有再说些什么,时光走得缓慢而悠长,长到屋子里正午的灿烂光芒,都变成了斜阳的颜色。虽然只是短短的三句话,却足以让骆染震撼不已了。他本是极其**的人,最是容易被周围的环境影响了心绪,如今更是戚戚然,无法动弹。

然而,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那少年却是抬头,直视着骆染的眼睛,夕阳的余晖温暖地落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在那光晕之中,微笑。那是一个空洞的微笑,像是人偶一般的,没有聚焦,没有情感。

一瞬之间,骆染被它钉在了原地,然后万箭穿心,仿佛无言的谴责。

他不敢看,拼了命地扭过头去,竟发现躺在**的男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枯黄的小脸上,唯独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用力地睁开,不停地转动,那里跳跃着的是对生的渴望。可是终究,他只能无辜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伤痕累累的兄长,看着瘦削的骆染,看着门前的斜阳里,偶尔出现又来去匆匆的人们,看着死神,一步一步走近。

在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骆染走出了少年的屋子。

童渺渺自始至终都没有进来,也没有催促过他一声,仅仅是安静地坐在门边,背靠着墙,望着远处的天边,从晴空浩瀚,到晕黄一片,再一点一点被鲜红染得通透,隐隐透出青黑色来。他始终一动不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骆染出来时,看到的就是童渺渺的这副样子。

他明白的,那人亦是无能为力,也许自己还应该给他些安慰,可是说不出口,到底谁做错了呢?当他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反而更加茫然,更加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对于这些孩子们,骆染的心里是感激的,那段共同嬉戏的日子,是他打破心结的契机,也让童渺渺走出了低迷。至少,若不是他们纯真的笑脸,那人应该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再次露出笑颜。于是他以为,童渺渺也是感激他们的。所以,当日童渺渺带

着他,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才让骆染觉得,愈加地难以释怀。他明了其中的因果苦衷,知道并没有责怪童渺渺的理由,但也抵挡不住失望,而已。

比起之前的沉默,尽管隔阂仍然存在,那日之后,两人之间却是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事事同行。虽然骆染感觉得到,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装作混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反反复复地做着噩梦,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他越来越经常地,在深夜惊醒,周身冰冷,浑浑噩噩的,几乎忘记了呼吸。

童渺渺注意到之后,房间里的灯火便再没熄过。在骆染骤然心慌的时候,一如既往地,倒一杯水,放在他的手边,然后沉默地坐着,安然地等待着他平复下来,再次缓缓睡去。

有的时候,骆染会假意侧过头去,眯着眼,一边装睡,一边在昏黄的火光中,观察那人的脸。它依旧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柔和而明亮,带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可眼神,却是深邃得看不透彻。他真的不明白,童渺渺的心里,到底装着怎样的世界。

几天后,少年的弟弟离世。

那幼小的男孩子走得很平静,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亦没有对命运的诅咒或是怨恨,像是安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结局,无牵无挂,魂归于天。枯瘦的小手还握在一旁,目光呆滞的少年手里,紧紧地,勒出了紫色的伤痕,似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他们一起去探望,直到这时,骆染才讶异地发现,这座小城居然没有坟地,更没有类似于葬礼的仪式。男孩子的尸体,被毡毯简单地包裹起来,最终由冰冷的士兵们,运出城外。与那些暴尸于城墙之下的逃亡者无异,等待烈日风干,或是漫天的沙尘慢慢掩埋。

站在城墙上,两人和孩子们一起,也只能静默而肃穆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那些士兵,竟犹如摆渡人一般,在城墙划下的生死界线之间有秩序地穿梭,任凭活着的人远远围观,却一步也不得踏入死后的境地。这场景有些诡异,又很奇特,像是揭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神秘面纱,让它的样貌也不再那么可怕了。

伤还没好全的少年,独自跪倒在不远处的地上,依然维持着空洞的笑容,眼里是死灰般的寂然。哪怕是殴打他的士兵目不斜视地走过时,哪怕是从他身边抬走男孩子的尸体时,那少年的眉梢眼角,都没再掀起什么波澜。几天前,骆染震惊得钉在原地时,看到的表情便是这样。始终挂在他脸上的,是人偶的面具,精致而寒凉。

骆染不禁郁结,坠入了凄凄切切的荒凉。当他真真正正地,亲眼见证了一个人的生命,从灿烂到绝望的过程,才明白了那日蛇先生所说的话。

经过少年身边的时候,骆染曾经侧过眼睛,偷偷地看童渺渺的表情,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异常。他如往日一般地,朝着少年的方向轻轻地点头致意,于是少年也以同样的方式回礼。少年对待他们,并没有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就像童渺渺也没有对他有什么不同一样。

萧萧的风嘶喊着,城墙之上,童渺渺仍是同他比肩而立,挺拔成坚定的姿态,仿佛杂耍人死去的时候一样,然而心境,到底是迥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