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子前的时候,天已是蒙蒙亮了。
等骆染站在了门口,却又犹豫着不敢掀开毡布。一路上,他想像了无数遍回来后可能会面对的童渺渺的表情,但是忘记了担忧那人若仍是不在屋内,自己又当往何处寻去,于是此刻,反而忐忑不已。
强自压下心中的不安,骆染定了定神,试探着,缓缓地撩起了半面毡布,随即饱经折磨的整颗心,终于都安定下来了。还好,童渺渺正坐在床边,独自发着呆,像是听到了自己回来的声音,抬起眼去,投过疑问的目光,却并不开口。
虽然,自从骆染出了地牢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话了,可是今日童渺渺的沉默又有些不同寻常。那人的身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骆染没有凭据,却只觉得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的迷茫痛苦。童渺渺孤身一人,落魄地坐着,甚至未曾点灯,仿佛整个人都要沉下去,被四周的黑暗吞噬了一般。
怔愣了片刻,骆染还是决定,将那些困惑暂时扔去一边,它们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找到答案的。然而,无论事情的真实是怎么样的,他终究不愿抛下童渺渺一个人,自生自灭。
到现在,他依然想不明白,为什么童渺渺会这么重视自己,但是骆染却是知道,那人于自己,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也许是因为一开始他就救了自己,也许是因为他强硬且温柔地逼迫自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至于堕落绝望,也许是因为在面对死亡时,他给了自己支撑和勇气,也许是因为他误打误撞地解开了自己多年来的心结,竟又重新有了期待。不管是哪一件,也都无所谓了。骆染向来是随心所欲的人,既然是重要的,又何苦僵持不下呢?况且,其实刚刚在追出去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打算好,和童渺渺谈谈了,不是吗?
跨步进门,骆染想了想,并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铺位躺下,而是转过身,回忆着童渺渺平时的动作,那样子竟是入骨似的深刻。他摸索着倒了一杯水,几乎是颤抖着,放在了童渺渺面前。
毡布垂下,小屋再次落入昏暗当中,骆染看不清童渺渺脸上的表情,却也不想点灯。黑暗是一件很神奇的东西,有时让人恐惧,有时又觉得无比安全,哪怕是面对着面,没了暴露一切的光线,各自依旧可以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舔舐自己的伤口,忽略其它真实的存在。
“我可以照顾我自己,”骆染开口,声音有些艰涩,“所以不要再找饼干了,也不要再找蜡笔,现在这样,就很好。”这是他思前想后,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虽然不比蛇先生的护佑,不比小贩豁出性命带来的生机,但确实是现在的骆染,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童渺
渺没有回答。
于是他又补充道:“这里很好。”
即使没有听到那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骆染仍然觉得如释重负,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了。
骆染是被童渺渺摇晃着叫醒的,好像都没睡几个小时,他有些迷糊。慢慢地,将自己的感官一点一点拉回来,朦胧地环视着昏沉沉的屋子,微弱的火光,简陋的硬板床,和耳边絮絮不停的念叨。诶?骆染猛地抬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到昨夜的记忆,已经被填回了脑海里。那人背过身,动作熟练地打理收整着房间,还不忘忙里偷闲地浸湿了毛巾,侧着头递过来,仿若自己第一天来到这里时那样,恍如隔世。
一时回不过神来,童渺渺却都安顿停当了。他几步走到门边,一把掀开毡布,灿烂和煦的金色阳光就直直地掉进了骆染的眼睛里。那人在阳光里微笑,明亮,而又带有安定人心的力量。他开口说话,声音依旧清澈,满溢着生机,“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吃饭了,小染。”
骆染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几乎要坠下来了。
一直到走在路上,他都没能完全缓过来。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昨晚的事情,也没有提起这些日子以来,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困惑。童渺渺拉着他,愉快地东拉西扯,时而做出些夸张的动作,像是热闹的独角戏。骆染一边发呆,一边模糊地看着他,时而出声附和两句,似是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可惜,也就停留在了似是而已。
错过几个弯角,前方大群的人扎成一束,不知道在围观什么,本就狭窄的巷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骆染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更是很少泛起好奇心。再加上,虽然没有开口,小贩和蛇先生的话,他却也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了心里。今时不比往日,他很明白,两人处境堪忧,这样的场合还是避开的好。所以,骆染转身就想要离开,可是童渺渺却不肯动。
若是以前,恐怕那人早就已经扯着自己,钻进人堆里去了吧,骆染心道,现在却被迫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想必心中定是有着千百种的难受滋味了。他偏过头去,偷眼看看童渺渺的表情。那人瞬间呆愣在了原地,面上无喜无悲,如同旋转的木偶忽然被谁拔掉了发条一般,凝固成突兀的凄凉。
不再犹豫,骆染拖起童渺渺,反倒向着争执的中心走去。他不愿童渺渺在这里逃避,害怕那人同自己一样,逃避了的事情从此之后就变成了难消的郁结。骆染以为,直接地面对永远是最好的办法,却忘记了,有时也是最伤人的办法。
两人挤到了人群的
最前面,没了阻隔,一见之下,骆染却是惊住了。
那里有一个瘦小的少年,衣衫褴褛,脏兮兮的手指拼命地抓着什么。他的背上一片血肉模糊,连呻吟都有气无力地发不出来,只剩四肢还时不时地**一下,像是仍然鲜活地跳动着的生命,拼尽全力地求救。
可是,“啪”地一声,清脆的皮鞭声,又一次炸裂在孱弱的身上。少年瘫倒在地,几乎要被淹没于黄沙之间。
那些围着他的士兵们,一张张脸上,如同覆着面具,没有怜悯,亦没有慈悲,淡漠而平静,仿佛只是在完成单调乏味的工作一般,将人心浸在了凉水里,毛骨生寒。骆染已经知道,作为这里的管理者,他们是绝对的存在,日以继夜地维持着小城的安稳。所以他们亦不残暴,或者说是没有残暴的必要,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他们手中,人也是一样。在这样绝望的小城里,他们只要看着,就够了。
放任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同等的生命,接受遥远的三途河的召唤,既不会悲伤,亦没有喜悦。死亡,在这里平白无奇,不过是按部就班的结果罢了。
于是人们也都麻木了,渐渐地,渐渐地,怒气尚存,乐趣全消,更不要提什么珍惜,什么尊重了。于是,在为首的士兵。随意地将一只脚搭在旁边的石块上,手持皮鞭,一下一下,节奏明晰而又响亮地行刑时,周围叽叽喳喳的人群也只是围观得热烈,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一步。
可是,皮鞭声炸裂,连带着骆染的心也一起颤抖着,他真的还不能习惯。
下意识地想要阻止,虽然不知道这也许是一个很糟糕的决定,但他觉得,有些事情可以退让,而有些事情,一旦越过了底线,便制止不住下沉的趋势了,生命都会被一点点地,打磨掉原来的光华,慢慢黯淡。
他以为,童渺渺远比他更坚持。
他以为,童渺渺远比他更勇敢。
熟悉的温度,骆染感觉到,自己微微前倾的身体被人轻轻地拉住,是一直都没作声的童渺渺。那人越过他的身侧,走到他的前方,然后,转过来,彻彻底底地隔开了血腥的一幕。
太阳恰恰好地,挂在了童渺渺的头顶,勾出一圈光晕。那人安抚地一笑,依旧如阳光般灿烂,骆染却觉出了几分入骨的凉意。
童渺渺温柔地护着他,不着痕迹地从人群之中穿行而过,骆染木讷地跟着走,仿佛魂魄离体。思考显得异常艰难,他看着那人的背影,挺拔且没有丝毫犹豫,以至于自欺欺人的余地都不存在。
当两人一步一步地,远远地甩开了喧嚣的人群时,骆染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这里,没有英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