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渺渺回来的时候,是第四天的清晨了。
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一下重,一下轻,在天光将破的静谧里,清脆地响,突兀而又鲜明。没用多久,就移到了门口,没等骆染反应过来,倏地撩起了毡布。
多日未见的人影斜靠着门边,隐隐发青的眼眶昭示着主人的疲惫,可眉梢唇角却是上扬的弧度,勾画出格格不入的愉悦意味来。那是与童渺渺一直以来,阳光般的温暖笑容所不同的,诡异的表情。
他的目光迷离,涣散着聚不了焦,有气无力地垂下手臂,步履之间,亦是虚浮不定,仿若漫步云间。
骆染大吃一惊。
童渺渺却是未曾注意到他的失常,停了片刻,便继续努力地,向着自己的床铺移去。顺带着口里飘出几句话来,听得骆染又是一愣:“小贩带给你的饼干,好吃吗?知道你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以后不用再委屈自己了。想要什么东西,我都能帮你弄来了。”
骆染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委屈,正相反,那样简单的日子,于他来说,却是很满足的。也许自己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到手的货物。
还在想着如何解释清楚那人的问题,但童渺渺好像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以对,径自接了下去:“这一次,幸亏有蛇先生的帮忙,还有小贩,呵呵,真是聪明啊,虽然有些铤而走险,却是天衣无缝。结果,拿回了我们自己的东西不说,还扫清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如今的繁盛,比杂耍人在的时候,还要更上一层了。真没想到,多少年过来了,我也终于可以……”
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童渺渺突然就止住了低低的呢喃。
在昏暗的火光里,他抬起一只手臂,遮住了眼睛。其实就算不这样做,骆染望着他想到,在这样远的距离里,火光也没有办法,照亮他脸上的表情。
“总之,”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宽慰的语调,这一次,明显是对骆染说的,“现在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骆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有些感动。昨日小贩的话语,像是郁郁的乌云,黑乎乎的沉闷,总也挥之不去。压抑得骆染,几乎溃不成军。他想要和童渺渺,好好地说说话,想要有一个人,听听自己的声音。
可是,艰难地整理了情绪,骆染攥紧手边,还没有来得及开封的饼干,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其实……”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这两天单单是
清选那些人,就够我忙的了,又非得我和小贩亲自处理不可,几乎没怎么休息,我先睡一会儿了。”那人斩钉截铁地拒绝,将骆染的话,硬生生地截在了原地。
童渺渺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呼吸也变得绵长而均匀,竟是睡熟了。
骆染只得悻悻地住了口。那人分明是疲惫至极的样子,他到底不忍心,在这样的时候,徒增烦扰。
借着幽暗的火光,没办法看清童渺渺,其实自己又何尝看清过他呢?骆染自嘲地想着。
天已经微微亮了,门口毡布四周的缝隙里,清透的光芒中,慢慢地融入了被打翻的淡黄色染料,溢满了期待的样子。可是,与灿烂的盎然生机相比,小屋里却显得异常的安静。
童渺渺的呼吸,听上去平稳而悠长,像是将骆染几天来的惊惶,都沉淀下去了。是什么时候忘记了呢?那人身上与生俱来的,安定人心的力量。有童渺渺在一旁的时间,过得快了许多,哪怕是沉睡,或者发呆,也冒出了几分安心来。
可惜,一夜未眠的骆染,却依旧不能入梦。他捏了捏手边的饼干,多日的粒米未进,让他有些眩晕,似乎神志都迷糊了起来。但还是坚定地,支撑着自己,把它们推得更远些去。也许,就如同童渺渺所说,这些饼干要比上一次的更加珍贵,可骆染连试上一试的勇气都没有。他很害怕,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心情,会吃出什么味道来。
那天在集市上,当拥挤的人群霎那间血流成河的时候,当倒霉的旅人糊里糊涂地看着一切发生的时候,骆染曾经怀疑过,自己坚持相信的事情是否正确,但又迅速地否定了疑虑。然而一直到了现在,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强撑的信任是如此艰辛。
骆染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渴望着童渺渺的解释。他只是想要一个相信的理由,或者是借口。就算是天方夜谭一样的说辞,骆染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也会相信。可是,童渺渺什么都没有说。
童渺渺在将近正午的时候,很是不舍地睁开了眼睛,伸伸懒腰,一副还不想爬起来的样子。
骆染勉强撑起了半个身子,因为固定的时间太久而有些僵硬,差一点栽了下去。恍惚之间,有人扶住了自己,又叹了口气,小心地拉着他站稳了。骆染扬起头来,艰难地撕扯嘴角,努力露出一点笑意来,以示感谢。
出乎意料地,童渺渺没有絮絮地念叨他的狼狈,也没有好奇地质问缘由,只是不由分说地向外走去。骆染迷糊地伏在他
的背上,路上的风景一闪而过,快得像是走马观花。
当热腾腾的食物摆在了两人的面前时,骆染才回过了神来。然后他突然觉得,原先那么嫌弃的东西,也变得亲切起来了。顾不得其它,有生以来第一次,骆染放纵地狼吞虎咽着,还不时抬眼,去看看童渺渺的表情。
很奇怪,平日里活泼开朗的青年,如今只剩下了一脸的平静,似乎感受不到一丁点情绪的波动。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自然也没有问过骆染什么,仿佛并不觉得莫名其妙。意料之中,或者是漠不关心。
骆染虽然有些失落,却也觉察出了气氛的变化。担忧地扫视着四周,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角落里,吵闹的声音激昂而刺耳。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躺倒在地上,左右翻滚着,堪堪躲过紧跟在身后的,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似曾相识的场景,骆染心里一颤,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正出着神,那边的人群反而先留意起了他的目光。三五个亢奋中的青年,示威般地捏响了拳头,活动着筋骨,就想要朝着这边走过来了的样子。可还没迈开步子,就立马被旁边的人拉住了。骆染并不认得那人,见他示意般地瞥了瞥眼神,意识到他的目光所到之处,竟是身侧的童渺渺。
再回过头去,几人已经一个激灵,都畏畏缩缩地,开始退了回去。骆染诧异地看向童渺渺,那人却是冷冷淡淡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神态。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何时起,童渺渺学会了傲慢地享受着人群敬畏的目光。他不再是那个和谁都亲近的人,相反地,哪怕和人说话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调子。那样明亮温暖的笑容,已是昨日黄花。
骆染觉得难过。说不清楚的伤感,凉凉地漫了上来,纠结在血液里,缓慢流淌。他不敢想,更不敢承认,有些东西,永远地留在了再也回不来的过去。
悲悲戚戚的安静没能持续多久,时光还来不及呜咽出声,就被不远处的角落里,人群爆发出的喧哗哄笑所打破。挣扎着移过去视线,他猜想得到自己看漏了什么。正被迫在地上打着滚,在凌辱打骂中,时不时低声哀求的男子,果然是那日集市上,强制接受了货源的,新来的旅人。
紧盯着童渺渺,骆染不可置信地发现,那人竟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没有帮忙,没有阻止,更没有愧疚,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变化。从始至终,他不曾偏过头去撇一眼,那边残酷的情形。
骆染低下头去,忽然就没有了食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