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本奈良,正赶上举办声势浩大的平城迁都1300周年纪念活动。
主会场平城宫遗址一带,车流人流熙攘喧嚣,热闹异常。在向来安静的日本,大约只有樱花时节的公园内外能看见这种景象。
从随处散发的不同语种的官方导览地图等宣传材料看,整个活动从2010年4月持续到11月。除探访平城宫遗址外,平城迁都纪念活动执行委员会组织了一系列活动:有与平城京有渊源关系的地区性展示,有企业团体的展出,有多种艺术团体的演出,有中国周、中国民族乐器演奏、汉诗描绘下的古都奈良吟咏会,有献给迁都1300周年的专场音乐会,也有纪念迁都的选美大赛——所有活动全部免费,无须预约。另有奈良特产馆、美食广场、平城宫热卖市场、官方纪念品商店等。显然,这是一次准备充分、组织有序、既是纪念迁都1300年,更是借此扩大、提升奈良知名度,拉动奈良旅游观光的政府行动。
平城宫遗址的确热闹得很。
哪里像大遗址?简直是一片大工地,一处大停车场,一个四面八方的人们来赶大集的大农贸市场。
好在主题与主体还是很突出的。
官方导览地图上的文字写得清楚:平城宫遗址探访之旅,与前人共处同一空间,追思前人的生活与思想,身在此处,也就是与遥远的1300年前建设平城京,或生活在平城京的人们处于同一空间之中,如能意识到这一点,并留意到在千百个春秋中将此地保存至今的人们的热情,则定能从更深层次上享受这一探访之旅。
导览地图上平城宫遗址点指示得很醒目:平城京历史馆、平城宫遗址资料馆、遗构展示馆、复建的东庭园广场、朱雀门、太极殿等。
站在遗址边极目四望,最醒目的正是一看就知道是刚刚建好的朱雀门、太极殿,仿佛——也的确是——从荒草里长起来的两座崭新的古建筑,一南一北,遥遥相望。
新建的朱雀门是1300年前都城里的皇宫正门,门前的朱雀门广场也是新开辟的。广场往南是宽阔的朱雀大道,也是新修的,而且只有短短的一段,仅延伸数百米就被现在使用的道路切断了。朱雀大门两侧各有一段高约5米的围墙,显示着向外延伸的方向,引导着人们想象这样的城墙怎样将130多万平方米的宫城团团围定。站在朱雀门内向北望去,太极殿矗立在荒草地的另一端。导游图标示着两处相距800米。
走进荒草地,向着太极殿方向走去。
草高齐腰,杂花乱开,草间有新修的路。突然,铃声大作,管理人员挥旗、落杆,一列火车从荒草间轰隆隆开过。成队的中小学生、导游招呼着的老年团队、拉着旅行箱的欧洲人,拥堵在路侧排队待过。约过10分钟,又一列火车通过,游人又待过。不知何时修建的轻轨快铁,就这样斜刺里穿过千年前的平城京遗址,就这样每隔十来分钟就穿越一次千年前天皇的宫城。
荒草地里间或有不知何时清理出来的宫殿建筑台基,横在中间的呈东西向,顺在两侧的呈南北向。两侧的台基铺排得很长很长,看得出区域间的隔断,想得到当年宫殿的规模。掠过萋萋绿草地望去,远处融进铅云中的太极殿显不出有多高大,但走到近前看,还是很巍峨的。不过,周围缺少了陪衬,便觉巍峨而孤单。
太极殿前是石子铺垫的开阔的广场。大殿坐落在土黄色的石条砌成的台基上。石条的颜色那么苍老,有可能是当年留下的——至少有一部分是。石头柱础也如此。44个土黄色的石头柱础上矗立着的44根粗壮的朱红色立柱,支撑起宏伟的宫殿。
据介绍,太极殿高27米,正面宽44米,侧面宽20米,是当年平城京中体量最大的宫殿,当然也是举行天皇即位典礼等国家最重要仪式的殿堂。据说这座大殿仅使用几十年,就被移筑在当时出现的一座临时国都里,于是这座宫殿便有了第一太极殿的称呼;在它的东侧,便有了第二太极殿的遗址。
第二太极殿遗址处虽然只剩了地基和柱础,虽然大部分人不肯跨过那条简易的遗址内的公路,到这边的荒草中寻找这些地基、石条、柱础,但我相信他们如果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方,也会徘徊在这里,久久不愿离去。
这个地方要比新建的朱雀门、太极殿那些看起来很显眼的地方真实得多、丰富得多、有感觉得多。只有在这里,你才会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真的站在了1200多年前的宫殿的长长的屋檐下,走进了1200年前宽敞高大明亮的大殿里。
我踩着那些土黄色的石条,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布满柱础的高高的台基。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日本的奈良,还是在中国的西安;不知道是在唐朝的大明宫,还是在奈良时代的平城宫;不知道是站在大明宫里的含元殿或麟德殿的遗址上,还是站在平城宫里的太极殿的遗址上——这两处遗址实在太相像了。
占地面积达370万平方米的西安大明宫是唐贞观八年到神龙三年(634-707)陆续建成的。占地面积130万平方米的平城宫的出现也接近这个时期。
公元6世纪末7世纪初,日本皇朝摄政的圣德太子实行了一系列改革,建立起较为稳固的以天皇为核心的中央集权制国家。改革的动因与参照、建制立法的主要依据全部来自中国。
从那个时候开始,天皇朝廷不断地派遣考察团,派遣留学生、学问僧到中国考察留学。
到了7世纪中期,在以熟悉中国、深入了解研究过中国的回国留学生、留学僧主导下,仿照唐朝的礼仪律令深化变革,唐朝式的律令国家很快形成。日本天皇第一个中国式的“大化”年号出现了。接着的许多年号,大多可以从唐朝的年号里以及后来的中国年号里找到似曾相识的影子。这个时期发生的重大历史变革,史称“大化革新”。公元710年,元明天皇迁都平城京。从710-794年,对日本历史产生重要影响的这段将近百年的时间,被称作日本历史上的“奈良时代”。
如果说奈良时代的日本弥漫着“中国化”“中国热”的空气,一点也不过分。
整座平城京完全是仿照中国唐朝都城长安建造起来的。
太极殿、朱雀门、朱雀街等宫殿、宫门、街道的名称也袭用长安的名称。
平城京东西4.2公里,南北4.8公里,总面积虽然只是当时长安城的1/4,但格局一样,按条坊制分割成九条八坊,宫殿、寺院、官衙、私宅各就其位。南北向的中轴线朱雀大道,将京城分为左京、右京。朱雀大道的北端直通皇宫南大门朱雀门。
我再次回到似乎还没有完全复建好的第一太极殿。
站在崭新的大殿前极目四望,的确觉得新鲜——新鲜得有些怪异。
看不到头的荒草荣荣枯枯了1000多年,古老的遗址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们光顾过?不过,1000多年前肯定比现在热闹得多。但绝不是眼前这么个热闹法。不像现在这样,熙熙攘攘的人群反而让太极殿与朱雀门更加孤零零地两相守望。
当年的平城京虽说只有当年长安城的1/4,但已经大得不得了了。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草地,只是京城里皇宫的所在,而皇宫只占京城1/20的地盘。
长安式的繁华无比的宫殿、街坊、官府、民宅、商铺、酒肆、寺院,那时候肯定塞满整个奈良盆地。如果登临远处的小山看过来,皇宫里的太极殿、朱雀门大概就像漂浮在苍海里的大船上的前后望楼吧?
奈良时代奈良的宫殿宫城京城,以及四面八方,真正是唐风浩**啊。
国家体制、城市建设、耕田种地、礼仪教育、历法医药、穿着打扮、茶饮糕饼、语言文字、诗文书画,一律效仿大海那边的庞大帝国。
唐锄、唐锹、唐竿、唐臼、唐织、唐纸、唐饼、唐绘等唐字打头的流行词层出不穷。
但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尽管有清理出的宫殿遗址,也看得见远处有考古工作者在继续清理,寻找宫城外围条、坊的遗迹,但当时的情形也只能靠大胆的想象复原了。
不过,奈良盆地四周的小山还在,它们都见过、都记得。
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唐招提寺、东大寺等寺庙还在,它们都见过、都记得。
在所有的记忆里,影响最大、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送迎遣唐使吧。
不下数十次的隆重的迎送。
在太极殿前,或在朱雀门前,天皇往往亲自出面,亲眼看着浩**的队伍扬起的灰尘消失或出现在臣民的视线里。
最重要的一次,是几乎失明了的鉴真和尚终于在遣唐使的陪同下出现在佛教徒、臣民、天皇的眼前。
日本在中国的隋唐时代数十次派遣的留学人员中,约有半数为学问僧。学问僧带回大量经卷。日本天平六年(中国唐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的一次,就带回5000余卷。也许是心灵与精神的原因吧,文化交流中佛教的影响与留存远远超过其他方面。
影响力最大的就是鉴真和尚。
鉴真赴日之前,已是声名远播、众望所归的中国大德高僧。日本的高僧代表天皇向鉴真和尚发出盛情的邀请,鉴真自是志向甚远:玄奘能西天取经,我何不弘法东瀛?
大愿既发,虽远渡重洋、风险浪恶、樯摧船毁、触礁落水、惊险连连而矢志不渝。12年间5次东渡失败,第六次终于于日本天平胜宝五年(唐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登陆日本,并于次年抵达当时的日本首都平城京。
圣武太上皇和天皇孝谦女皇派专人迎接,宣读诏书:“大德远涉沧波而来,喜慰无喻。朕造此东大寺,经十余年,欲立戒坛,传授戒律,自有此心,日夜不忘。今大德远来传戒,冥契朕心。自今以后,授戒传律,一任大德。”2月,东大寺戒坛筑成;4月,鉴真为圣武太上皇授菩萨戒,为天皇、皇子等400余人授戒。
第二年,建成东大寺戒坛院,接着又在东大寺内兴建了唐禅院。两院均由鉴真管理。鉴真在自己亲自管理的两院说戒传法讲经。学识渊博广大的鉴真引经据典,梵音洪亮,满堂耸听。
随着授戒、训练和教育场所的快速建成,鉴真的影响力和威信迅速形成,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鉴真就神奇地使日本佛教走上严格正规的戒律之途,这正是急需也极想整顿佛教的天皇朝廷的企望,也是佛教界的意愿。鉴真因此更加受到朝廷的敬重推崇,受到僧众的拥戴。天皇封他为“传灯大法师”“大和尚”“大僧都”,发布诏书褒奖他“学业优富,戒律洁净,堪为玄徒领袖”。还决定把过去用以供奉圣武天皇的米盐之类专供鉴真。
在天皇的直接扶助下,鉴真虽无传教弘法及物质生活之忧,但他的理想,是要建立一座不限身份、不论时间、不设官籍的,供十方僧往来修道、众人皆可受戒得度的律宗寺院。
还是在天皇的支持下,几年之后,一段流传千年的佳话、一件流传千年的盛事发生了,一处留存到现在的文化圣迹出现了——天皇把位于右京五条二坊内皇子新田部亲王的旧宅赐予鉴真,并赐予足可供养的田地。天平宝字三年(唐乾元三年,公元759年),鉴真在天皇赏赐地建成唐招提寺。“招提”是在佛身边修行的道场的意思,唐招提寺就是表明这座寺院是为从唐朝来的鉴真和尚在此修行而建立的道场。淳仁天皇题寺名并宣旨,凡出家人须先到唐招提寺研习戒律后,方可选择自己的宗派。唐招提寺又是日本最初的律宗寺院,至今依然被尊为日本律宗总本山。
鉴真及随他东渡日本的弟子,同时亦堪称建筑雕塑大师。他们终于有机会在建造唐招提寺的时候,一展唐朝建筑与雕塑艺术的风采。
虽然经历了1200多年的荣枯盛衰,唐招提寺也许已难有当年的辉煌,但作为主要建筑的金堂与讲堂,原状保存完好,雄姿依旧。
日本内务省公布的《特别保护建造物及国宝帐解说》中,评价唐招提寺主建筑金堂“为今日遗存天平时代建筑中最大而最美者”,“以丰肥之柱,雄大之斗拱,承远大之出檐。屋盖为四注,大栋两端高举鸱尾,呈庄重之外观”。
特别是金堂后面的讲堂,原本矗立在平城宫里,是宫中的东朝集殿,天皇把这座建筑赐予鉴真大师,于是,鉴真把宫中的殿堂拆迁到唐招提寺,作为他传经布道的讲堂。
平城宫遗址早已片瓦无存了,幸而有此建筑迁移至此才得以保存至今;幸而由此建筑可见平城宫之一斑。
还有雕塑。金堂中的卢舍那佛坐像,被《特别保护建造物及国宝帐解说》评价为“天平时代最伟大最巧妙之雕像”。鉴真圆寂之前由弟子们“模大和尚之影”塑造的鉴真像,不仅由于形似,更由于准确地表达了鉴真的意志、性格、情感而成为日本美术史上具有代表意义的作品。这座鉴真像现安放在唐招提寺东北部御影堂内,每年在鉴真忌辰前后一周内对外开放,供人们瞻仰。
这尊塑像曾赴法国展出,法国以维纳斯断臂像回访。
由于鉴真,由于唐招提寺,今天和今后的日本人、中国人,以及来自世界其他国家的人们,可以亲眼欣赏日本奈良时代的艺术,欣赏中国唐代的艺术。
鉴真东渡对日本佛教,对日本艺术,对中日文化交流都产生了无可估量的影响。
平城宫遗址入口广场处设有临时性的平城京历史馆,馆前有遣唐使船复原展示。船全长约30米,桅杆高约15米。现代航海尚有海难发生,想想1200年前驾驶这样的船越洋过海,需要多大的勇气和牺牲精神!
与鉴真同乘遣唐使船回到日本的留学生阿倍仲麻吕,曾在唐朝任职,取汉名晁衡,与大诗人李白有交游。后传闻其归日途中遇难,李白写下沉痛的悼诗:“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历史馆里的影视厅正在播放鉴真渡海的虚拟动漫节目,惊涛骇浪让小学生看得目瞪口呆,惊叫不已。
小学生们也许不会想到,当年的天皇就站在旁边那座朱雀门的台阶上,等待着这位从峰谷浪尖上漂过来的和尚,并在东面不远处的东大寺接受这位和尚的授戒。
奈良作为日本1300年前的京城,作为日本天皇皇宫的所在地,也就不到百年的短短时光。
但一段历史对整个历史进程的影响不以长短论。
鉴真有条件有资格成为对日本历史产生了重大影响的这段历史的一个代表、一个象征。
20世纪,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创作《天平之薨》,写鉴真六次东渡。著名剧作家依田义贤将《天平之薨》改编为话剧公演于东京、北京。著名导演熊井启将《天平之薨》拍成电影,成当时十大卖座片之一。
17世纪,被尊为日本“俳圣”的松尾芭蕉拜谒忧伤地闭着双目的鉴真像时,写下动人的诗句:“愿将一片新叶,拭去您的泪痕。”
不只是300年前的松尾芭蕉,也不只是日本人、中国人——所有的人站在这位为信仰而失明的1200年前的伟人面前时,都会献上这忧郁而真诚的歌:
“愿将一片新叶,拭去您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