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流动的宫殿(1 / 1)

法国的皇帝们浪漫得连自己的城堡都不肯固定在一个地方。

到法国的人们大都知道凡尔赛,知道枫丹白露,因为它们离巴黎近。

虽然近,也得越过原野,穿过树林才能到达。

更早更远更有意思的一座又一座皇家的城堡,或和皇家关系密切的城堡群,集中在卢瓦尔河谷。

枫丹白露,凡尔赛,也可以说是从那边移动过来的。

有过百年战争,有过惊天动地的历史,卢瓦尔河谷和河谷中那些曾经帝王们的宫殿和贵族们的城堡,却安静得出奇。

说是河谷,其实非谷:还没意识到进入谷底已到河边了。卢瓦尔河两岸,包括一条条支流,看来大约大多是平缓的,略有些起伏的那种平缓。

时值仲春,较为平坦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麦地返青不久,或者就没有萎黄过。麦苗高约数寸,正如翠绿的绒毛地毯,把地面覆盖得严严实实。最耀眼的是大片的麦地间开得正旺的大片油菜花,黄与绿一样的嫩。

平缓的坡地上,大多爬满低矮的黑褐色葡萄藤架,近前看看,确像列队整齐的恐龙仔。看见黑褐色的藤条上刚刚爆出的一点点嫩芽,陈旧的根藤就突然新鲜无比了。

卢瓦尔河全长1020公里,是法国第一大河。但在这样的天地间,多大的河不到跟前也难望见踪影;只有过桥的时候,才看得清河流的样子。

从一座桥上通过时,看见整座桥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虽是水泥构造,想来也一定很有些历史了,肯定不止一次地被战争的炮火烧烤过。我想,凡经过这座桥的人,一定会想到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还会联想到遥远的百年战争。

在卢瓦尔河一带,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法国与英国的关系就纠结不清了。始于1337年的百年战争,就是在卢瓦尔河边不停地打来打去的。那是一场法国人企图把英国人赶出法国领土的战争。打到1415年,数量与实力均占优势的法军却遭到惨败。

正当国运极度低迷的时候,一个来自农村的姑娘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历史舞台上。仿佛来自上天的感召,还不到17岁的少女贞德竟然带领法军冲破奥尔良重围,拥戴皇太子登基加冕。

两年后,贞德被英军俘虏了,还不到19岁的姑娘被极其残酷地烧死在卢瓦尔河边的火刑柱上。贞德1429年在奥尔良住过的地方现在成了圣女贞德纪念馆。空旷的马特洛埃广场上,矗立着女英雄的骑马雕像。每年的5月7日和8日,奥尔良都要举行纪念这位女英雄的盛大游行。

圣女贞德的故事虽为史实,却真实得让人难以相信,特别是穿行在如诗如画静谧得出奇的卢瓦尔河谷的时候。但是,当看见树林掩映着的村舍的时候,看见一片片森林,钻进去,一座座古堡就出来了的时候,又觉得什么离奇的事情都可能在这里发生。

据介绍,卢瓦尔河谷总计有古城堡3000多座,听起来这简直是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数字,可事实的确如此。

卢瓦尔河和它的众多支流,如闪闪发光的银色链条,把奥尔良、都兰、安茹这三个法兰西的古老省份串联在一起,也把散落在卢瓦尔河流域不同时代的3000多座古老的城堡实实在在地串联在一起,更把真正代表法国的浪漫景象,帝王之间的征伐防御,皇室贵族的奢华享受,以及由此形成的法国文化,保存在这条历来富饶美丽的广阔河谷中。

由于历史与地理的原因,卢瓦尔河谷自古就是王朝的发祥地,也是多方势力和种种权术阴谋的争夺较量之地。在不大熟悉这里那段历史的外来者看来,仅仅帝王们走马灯般的更迭,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尤其从中世纪到17世纪,由于有那么多纠缠不清的事件引发那么多纠缠不清的战争,源远流长的卢瓦尔河谷更成为国王们和追随国王们的法国上层社会的流浪地和避难所。于是,这个地方城堡式的宫殿和宫殿式的城堡便越来越多。

那些制造动乱和营造安乐的故人往事,跟随着卢瓦尔河水流逝得渺无踪影了。而这些大小不等、各具特色的城堡,却大多留存下来,把本已足够美丽的卢瓦尔河,装扮得更加妙不可言,奇妙无穷。

已经发展成生机勃勃的大学城的图尔,是古城堡群的中心城市。早在四五世纪之交,从图尔的大主教圣马丹传教开始,卢瓦尔河谷就成为基督教发展传播的中心。

不只是基督教文化,还有法国的葡萄文化。

历史学家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录:圣马丹在他的修道院附近种植了葡萄。一天,僧侣们沮丧地发现,干活儿的毛驴闯进葡萄园咬掉了大部分葡萄嫩枝。然而,来年的收成却是自种植葡萄以来最好的一次。从此,剪枝才成为葡萄栽培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从13世纪的圣路易,到17世纪的路易十四,几乎每一位法兰西国王都曾在这里居住过。建筑家、艺术家、思想家、作家也是这里的常客。

伟大的天才艺术家达·芬奇接受弗朗索瓦的邀请,在图尔西边的皇家城堡中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4年。1519年5月2日达·芬奇去世时,给这座城堡留下三件后来誉满世界的作品:《蒙娜丽莎》《圣安娜和圣母玛利亚》《圣洗礼者约翰》。达·芬奇住过的房间现在成为博物馆,陈列着根据他的绘图制成的许多重要发明的模型和他设计的城堡模型。

巴尔扎克在图尔西南附近的萨雪城堡居住的时期,是创作最旺盛、最多产的时期。他在《河谷中的百合花》中这样描写他在这里看到的优美风景:“在这片梦幻般的土地上每移动一步,都会发现一幅崭新的图画展现在眼前,而画框就是一条河流或一个平静的池塘,倒映着城堡、塔楼、公园和喷泉。”

因圣女贞德而愈加闻名的奥尔良,早在13世纪就成为法国文化的中心了。奥尔良正处于卢瓦尔河由向西北流淌转为向西南流淌的大拐弯处。卢瓦尔河谷城堡群中最大的尚博尔城堡就在奥尔良与图尔中间的布卢瓦附近。

从奥尔良进入卢瓦尔谷地,当远远地望见散漫的树林遮掩不住的尚博尔城堡的时候,油然生出童话般的感觉。

这座城堡最初是为战争和狩猎而建的,12世纪之前就很有名。那时候的人们都知道森林的深处有一座坚固的大城堡,骑着高头大马的幽灵般的打猎者会突然出现在暴风雨之夜。

经常沉浸于狩猎中的弗朗索瓦还没有成为国王的时候,就特别迷恋这里的森林、河流和出没在灌木、野草中的走兽飞禽。当他成为国王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把古老的城堡重建为充满传奇色彩和诗情画意的豪华行宫。

凭着弗朗索瓦与达·芬奇的关系,尚博尔城堡肯定与达·芬奇有关,虽然恰在重建开工之前达·芬奇去世了,但至少那些建在由圆顶采光的轴线上的不少双螺旋阶梯,最初是出现在达·芬奇绘制的图纸上的。

弗朗索瓦建造的尚博尔城堡,是一座拥有450个房间、70处楼梯、365个壁炉和365个窗户的巨大建筑。但由于矗立在森林中的绿草地上,矗立在卢瓦尔河的一条支流旁边,加以鸽子羽毛般深灰、浅灰的色调,精致的塔楼,从防御到消遣娱乐转型的格局,从古老的哥特式到流畅光亮的文艺复兴式的协调,使得这座雄伟的城堡具有了超凡脱俗的高雅气度。连同周围的河流、森林、原野,总长33公里的围墙(法国最长的围墙),把以城堡为核心的总计超过50平方公里的绿色生态园林团团围定。

同其他的皇室城堡一样,这么一处宏大无比的豪华宫殿,利用率并不高。国王们像一阵又一阵风似的来来去去。国王来了,要住下了,宫殿就得搬来;国王要走了,宫殿就得搬走。拉人供货的车队从八方而来,又四散而去。流动的马队、车队,成为卢瓦尔河谷无休无止的风景线。为着让皇家的车队通过,避让或观看的人们需要耐心等待好几个小时。

对于尚博尔来说,紧张繁忙、灯火通明、人喧马嘶总是短暂的,人去楼空、悄无声息、鸟兽悠闲则是长久的,直至被彻底抛弃。

作为文艺复兴时期至高无上的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尚博尔城堡虽然寄托了他太多的追求与渴望,但他在1545年初春告别了这个地方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他把尚博尔留给他的儿子亨利二世,留给他的孙子国王们。亨利二世的儿子中有三位先后成为国王,他们分别是弗朗西斯二世、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查理九世在尚博尔森林里没靠猎犬就捕获了马鹿的故事流传至今。100多年以后,1668-1685年期间,路易十四曾带领宫廷人马定期在这里驻扎,并整修过部分建筑。路易十四还在城堡的大厅里欣赏了莫里哀《伪君子》的首场演出。

弗朗索瓦一世、路易十四最终放弃了卢瓦尔河谷,不是因为这里的城堡突然失去魅力,而是因为他们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弗朗索瓦找到了枫丹白露。枫丹白露在奥尔良的东北方,巴黎的南面,比卢瓦尔河谷的城堡距巴黎要近得多。那时候,弗朗索瓦正在大修巴黎的卢浮宫。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枫丹白露森林比尚博尔森林更大、更茂密、更丰富多彩、更有吸引力。茂密的橡树、毛榉树、桦树、松树,起伏的灌木草地,嶙峋的乱石,形成170平方公里的枫丹白露森林。城堡式的宫殿藏在森林的深处。

这里很早就是国王的行宫了。如卢瓦尔河谷的古老城堡一样,这里当初也是为打猎而建的。12世纪的奥古斯特,13世纪的圣路易和菲利普四世,城堡的主塔——现存最早的建筑——保留着这些国王们住过的房间。

弗朗索瓦早已盯上了这个地方。就在他已经把尚博尔城堡打理得差不多的时候,从1528年开始,着手枫丹白露的恢复与扩建。

连接两个庭院的长60米、宽6米的弗朗索瓦一世长廊,长30米、宽10米,有10个大玻璃窗的大舞会厅和大会客厅等著名建筑,均由弗朗索瓦建成。

弗朗索瓦请来意大利、波兰和法国的艺术家创作充满人文主义的艺术作品装饰这些建筑,当然也少不了用艺术作品歌功颂德。达·芬奇留在卢瓦尔河谷城堡里的《蒙娜丽莎》及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也被他带到这里,可见他对枫丹白露情有独钟。

弗朗索瓦宣称自己是人文主义、科学与艺术的保护人,在大规模修建枫丹白露的时候,他还创建了法兰西学院,举行了不少盛大的节庆活动,枫丹白露因而成为文艺复兴时期聚集欧洲艺术家的辉煌殿堂。

枫丹白露则受到路易十四的喜爱。几乎每年秋天的狩猎季节,路易十四都会把这里变成他的临时宫廷。

枫丹白露也是大革命后拿破仑最喜欢的行宫。拿破仑在这里办过特种军事学校。他和他夫人们的专用房间现在看来最为华丽。

然而,枫丹白露最终成为法国皇帝与君主政治告别的伤心之地。1814年拿破仑战败垮台,从巴黎逃到这里。在城堡的入口处白马庭院,这位马背上的皇帝,同御林军在著名的马蹄铁形状的楼梯下举行了伤感的告别仪式。从此白马庭院有了一个新名称——告别庭院。

当告别庭院终于沉静在温和的阳光里以后,拿破仑套房中高贵华丽的座椅才算获得了永远的安稳与宁静。

路易十四不会在弗朗索瓦那里止步不前。

他找到了凡尔赛。

确切地说,是他创造了凡尔赛。

路易十四的凡尔赛不能不受到他喜爱并频频光顾的尚博尔、枫丹白露的鼓动。但他明白,他与弗朗索瓦的处境不同,他与弗朗索瓦也不一样。他去隐藏在森林里的城堡,大半是为了消遣休闲,放松身心;当皇帝,管理国家,做事情,还得在巴黎。

也许是因为从记事起就当上了国王,像天天吃同样的饭菜一样,路易十四早已厌倦了混乱的巴黎和到处是阴沟臭气,到处是肮脏阴谋的卢浮宫。

他得找到一个地方,既不隐藏在森林深处,也不淹没在喧嚣的都市之中;既不能离巴黎远了,又得独立特处,且突出显眼;既足以显示他的威望,又便于他掌握控制。

还有一个说法是一半出于愤怒,一半出于妒忌:他的财政总监察官富凯,在一处风景优美的古城堡旁边,修建了一座优雅无比如宫殿般的乡间城堡,特邀请路易十四出席盛大豪华的落成典礼。然而,这位国家的财政大管家非但没有讨好国王,反让盛气凌人的国王暴跳如雷。当天晚上这位财政官就被关进监狱里了。路易十四立即命令为这位财政官设计城堡的那两位一流设计师,为自己建造一座真正的更加宏大优雅的宫殿。

于是,凡尔赛宫诞生了。

凡尔赛原本是巴黎近郊普通村镇里一处并不惹眼的小城堡,但它的“风水”显然深得路易十四之心:一是离巴黎很近,二是正好坐落在不是很高但四面却是很开阔的缓坡的地方。如果把他的宫殿建在坡顶,建在也可以称作小山顶的正中,不正是一座向四下里辐射着光芒,像太阳一样的宫殿吗?

于是,路易十四想法拿到了大约7平方公里的土地。从1661年开始,凡尔赛这个不起眼的地方便成了欧洲最大的皇家工地。最多的时候有3.6万人在工地上忙碌。历经20多年的大兴土木,闪闪发光的宫殿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路易十四终于可以毫不可惜地抛弃曾苦心经营过的卢浮宫了——1682年,法国朝廷从古老的巴黎中心,正式迁移到新建的凡尔赛宫。

王宫迁来之后,宫殿仍在继续扩建。路易十四在位很长,有的是时间。凡尔赛宫一直建到1710年,建成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从远处望过去,凡尔赛宫的确如路易十四所希望的那样:一座宏伟壮丽、闪闪发光的太阳王的宫殿。壮丽的宫殿南北延伸达400多米。

走进去,数不清的房间,一个接一个的大厅,铺排成目不暇接、华美壮观的辉煌殿堂。各个大厅的装饰,由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的顶级艺术家完成,绘画、雕塑、瓷器、金银器等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品琳琅满目,因空间功能不同而造型、色彩各异的精美家具各具特色。最有名的镜厅,长75米、宽10米、高13米,17个大窗户对着357面大镜子,置身其间,如梦如幻。

从宫殿内高高大大的窗户望出去,或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花园中漫步,只会感叹当时所能达到最高的造园艺术与工艺一定全都集中到这里了。3000米长的东西轴线两侧,精心设计的花坛、草坪、林木道路、水池、喷泉、雕塑到处可见。人工开凿的运河,甚至可以驶入巨大的舰船。

从卢瓦尔河谷到凡尔赛,从弗朗索瓦到路易十四,看来法国的国王大多喜欢打猎,喜欢自然,喜欢自然里的自由浪漫,以至于喜欢把宫殿放在自然里的那种感觉。

但对待自然与自由的态度还是不一样的。凡尔赛虽然受到尚博尔、枫丹白露的影响,虽然同样是把自己放进大自然里,但它绝对不会像卢瓦尔河谷的皇家城堡那样,不露声色地将自己隐藏在森林中,或融入河流、草地、山坡间。

凡尔赛不是那样的。

雄踞高处的凡尔赛永远俯视着周围的花园、水泊、草地和森林,永远放眼于无边无际的天地间。

并且,凡尔赛决不让与宫殿连在一起的大花园里的水草树木自然生长。

“强迫自然服从均称的法则”。

把自然的生长物全部修饰为意想的形状,布置成简单清晰的几何形状,然后再与更遥远的天地自然连接在一起。

不只是路易十四,任何一个人,身处宫殿中任何一处富丽堂皇的大厅,都可近则欣赏人们如何按照自我的意志对自然的巧妙改造和安排,远则将广袤的大地河山尽收眼底。

路易十四创造了欧洲最大、最雄伟、最豪华的宫殿。

凡尔赛宫是路易十四这位最奢华的专制君主最集中的一次盛大奢华,更是“朕即国家”绝对权威的形象表达。

不仅宫廷的要员,连法国的贵族,都必须簇拥在凡尔赛宫周围,簇拥在他的周围,甚至连吃饭都得让他们陪着、看着。路易十四立下一条这样的规矩:每晚的盛宴,王室成员陪餐,批准前来的廷臣与贵族站在前厅如侍从般观看国王用膳。

受到邀请者无不深感荣幸。据说这些要员显贵还会争着从侍者手里接过大菜,传递到路易十四眼前。边传递边喊着“国王的肉!”只是不知嘴里喊着“国王的肉”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管怎么想,自从这座金光闪闪的宫殿出现在凡尔赛的高地上,便成为欧洲君主们纷纷仿效的样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