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 国 壹 巴黎中轴(1 / 1)

巴黎城也有像北京城那样的中轴线。

不过,巴黎的中轴线有点依顺着塞纳河,不像北京的中轴线那样独立。

塞纳河有弯曲。巴黎的中轴线比起北京城中轴线的正直端庄来,就多了点委婉、浪漫与自由。

巴黎中轴的起点,也是作为世界大都市巴黎的起点,在塞纳河中的西岱岛上。最初的巴黎就出自这座小岛,有记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

小岛的西端,是10世纪前后卡佩王朝多位国王居住的地方,后来成为巴黎法院及其附属监狱。法国大革命期间,监狱曾被用来关押等待处决的犯人。关押玛丽·安托瓦妮皇后的单人牢房里,现在还陈列着在断头台上处死她的铡刀和她胸前的十字架。

岛上的标志性建筑物,是被雨果的小说、同名电影和那个敲钟人推敲得差不多的人人皆知的巴黎圣母院。圣母院建于12世纪到13世纪,自建成之后,就和法国历史上许多重大的事件紧紧连在一起,最隆重的自然是法兰西国王的加冕仪式。在所有国王的加冕仪式中,大概只有拿破仑的加冕仪式最具拿破仑特色的。1804年12月2日,镀金的皇家马车队穿过漫天的风雪,穿过无数围观的人,拿破仑和约瑟芬从后门进入圣母院,在教堂的侧翼皇袍加身后,双双登上雄伟正殿中特设的皇帝、皇后宝座。据绘画和传说描述,当教皇还在犹豫是否应由自己亲手给拿破仑戴上皇冠之时,拿破仑已经不耐烦地伸手拿过皇冠,自己戴在头顶上了。接着,拿破仑亲自为约瑟芬加冕。拿破仑大概觉得他这个皇帝是法国公民投票选出来的,而且几乎是全票当选(3572329票赞成,2569票反对),所以才如此自信十足吧。

欣赏巴黎圣母院最好的地方其实在塞纳河左岸。从飘着咖啡浓香的旧书摊旧书店老餐馆的任何一处间隙隔河而望,即便只看到圣母院的尖顶与侧影,都能感受到这座哥特式经典宗教建筑的迷人之处。

坐在一街之隔的萨特和西蒙娜最喜爱的花神咖啡馆里,想想发生在巴黎圣母院一带的许多事情,真让人好奇不尽。

就说萨特吧,情人西蒙娜坐在旁边,咖啡馆里人来人往谈笑风生,他怎么安安心心地写作呢?

再想一想,又觉很是自然。从18世纪到19世纪,再到20世纪,狄德罗、韦莱纳、马拉梅、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列宁、托洛斯基……这里一直是诗人、作家、哲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等著名知识分子经常聚会、热烈讨论的地方。新思想新艺术如塞纳河的流水,源源不断,滔滔不绝。

塞纳河的对面,圣母院另一侧不远处,则是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高科技与新艺术结合的新地标。

标新立异的蓬皮杜总统决定建造一座标新立异的国家文化艺术中心。但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只看这座新潮建筑的外景,怎么也和文化艺术搭不上边——暴露在外的杂乱管道和好像还没有拆除的钢铁脚手架,只会让人想到炼油厂或化肥厂或其他什么工业设施。

然而,就是这座刚刚出现时令大部分人十分讨厌的怪模怪样的蓬皮杜国家文化艺术中心,很快便成为巴黎最引人入胜的现代景观之一。

是啊,从巴黎中轴的起点开始,古老的与现代的,传统的与创新的,就如影随形了。这种确实很奇特的组合,仿佛随时随地在特别提醒身临其境者:在巴黎这样一个地方,任何新鲜的事情突然发生,都不要大惊小怪。

尽管如此,在巴黎圣母院正前方的卢浮宫庭院正中看见明晃晃的玻璃金字塔的时候,我还是吃惊不小。

比起圣母院来,卢浮宫的历史曲折多变。这也合乎常理:作为宗教信仰圣地的稳定性,总是会超越作为政治统治场所的帝王宫殿。

据说卢浮宫因曾经是捕猎狼群的所在地而得名,那自然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传说了;不过成为帝王的宫殿,也已有了800多年的历史。12世纪末,奥古斯特在这里建起了第一座城堡。两个世纪以后,查理五世把城堡改建成皇室居住的艳丽夺目的珐琅宫殿。

在卢浮宫既成为法国最早的也是时间最长的宫殿,又成为法国最早的也是最大的博物馆的历史进程中,弗朗索瓦一世、路易十四、拿破仑一世,这三位帝王发挥的作用可能是最大的。

当爆发于14世纪到15世纪的英法百年大战及卢瓦尔河谷城堡的大量出现,使后来国王远离卢浮宫的时候,当卢浮宫因此而沦落为军火库与监狱的时候,弗朗索瓦一世,这位被称为文艺复兴“王子”的国王,组织了大规模的修建工程,把卢浮宫改造成一座文艺复兴式的艺术宫殿。宽敞的大厅富丽堂皇,精心创作的壁画、浮雕营造出浓郁的艺术氛围,国王的宫殿从此成为法国建筑的典范之作。

弗朗索瓦是卢浮宫第一位自觉的艺术品收藏家。他特别看重意大利艺术,收集了不少意大利名作。他赞助了包括达·芬奇在内的一大批艺术家。他收藏的拉斐尔、提香、达·芬奇的传世之作,都是后来卢浮宫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路易十四继续加大皇室赞助艺术的力度,极大地丰富了宫廷的收藏,同时他也在继续增加宫殿的建筑。但是,正当路易十四把卢浮宫修建得更加完善的时候,这位太阳王的兴趣忽然全都转移到20公里外的凡尔赛去了。当王室、宫廷整体迁至凡尔赛宫后,卢浮宫一下子由皇宫变成各种机构部门,甚至成为连商人都纷纷前来瓜分的廉价宝地。

隔断纵横、栅栏遍布、混乱不堪的卢浮宫,幸亏被绘画艺术学院占据了一部分。多年来,这个学院一直在大长廊中有规律地展示学院师生的作品,促使有识之士越来越多地讨论如何将国王和教皇的收藏,展示在大庭广众之前。

路易十四的艺术收藏和对卢浮宫的放弃,使昔日的宫殿成为博物馆的可能性大增。开始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将法国大多数艺术品收归国有,国家博物馆的建立水到渠成。1791年,卢浮宫艺术中心博物馆正式创办。1793年8月10日,在法国国王被送上断头台半年之后,博物馆举行了隆重的揭幕典礼。

比起弗朗索瓦一世和路易十四来,拿破仑一世不仅增加了建筑,对丰富博物馆藏品发挥的作用更大。各种艺术品是拿破仑最看重的战利品。他把各次战役中获得的艺术品源源不断地运回法国,使庞大的卢浮宫博物馆塞满了世界各地的艺术品。拿破仑战败后虽被索回不少,但留下的还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为卢浮宫增光添彩的另外两位著名人物是密特朗总统和华裔建筑设计家贝聿铭。

1981年9月,密特朗当选为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后,许诺“让卢浮宫恢复原来的用途”。8年后,占据卢浮宫侧翼100多年时间的国家财政部搬出,一下子使卢浮宫增加了2.15万平方米的展出面积。3个庭院,165个新展厅,沉睡库房中的1.2万件展品得以面世。

密特朗总统邀请美籍华裔建筑设计家贝聿铭为卢浮宫增加了崭新的地标。没有密特朗的坚定筹划和坚决支持,贝聿铭设计的充满争议也充满现代精神的流光溢彩的玻璃金字塔,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古老卢浮宫的庭院中。

贝聿铭以对光线和空间的出色运用,创造了现代与古代在同一空间直接对话的建筑奇迹。他让自然之光指引着现代人进入古老的卢浮宫内部和深处。与此同时,也解决了长期以来存在的参观路线不合理、服务空间不足的问题。

参观卢浮宫的时候,有三个画面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是在修建金字塔和地下停车场时发掘出来的12世纪奥古斯特时期的卢浮宫城堡的地下部分,已成为展览的一部分;二是几个小朋友在金字塔地下部分的塔尖处触摸玻璃投影的光彩;三是一对携手的新人走过玻璃金字塔闪闪发光的卢浮宫广场——历史证明密特朗、贝聿铭是对的,他们使一座古老的殿堂就这样充满了记忆,充满了想象,充满了生命的活力、青春的活力。

从卢浮宫广场继续往前,展现在眼前的是开阔的杜勒丽花园。

16世纪,在距卢浮宫600米处的这个地方建起了杜勒丽宫。时隔不久,亨利四世在塞纳河一侧兴建临水长廊,从南翼把两座宫殿连为一体。又过了几百年,到了19世纪,拿破仑三世兴建了北翼楼,完成了将两座宫殿连接为一个整体的大工程。可是没过多久,杜勒丽宫就消失在巴黎公社的炮火硝烟里了,卢浮宫伸出的双臂,从此只好无奈地、毫无遮拦地伸向空旷的杜勒丽花园,伸向远一些、再远一些、更远一些的协和广场、凯旋门、拉德芳斯。

挺立在协和广场的方尖碑虽然只有17米高,但由于孤独而醒目,在西斜的阳光照耀下,碑体上闪烁着的埃及象形文字,更加醒目地提醒人们千万不要忘记:日日夜夜站立在这里的,不只是巴黎,也是整个欧洲所有广场中年纪最大的长者。

1836年,埃及人把它作为礼物送到这个地方,至今还不足200年;但在此之前,它已经在尼罗河边卢克索神庙大门口忠实地值守3000多年了。

“既然协和广场上可以竖立一块方尖石碑,为什么卢浮宫国家博物馆前的广场上不可以建造一座金字塔?”——贝聿铭以此作为设计“金字塔”的理由,可能很有说服力,抑或并不恰当;但出现在巴黎中轴线上,且可互相对视着的玻璃金字塔与真正的方尖碑,却可以共同显示人类古老文明与现代社会的密切关系;并且,还能多少遮盖一点发生在协和广场上的血腥事件——要是没有这位历史老人站在此处,人们的眼前就只会反复出现国王路易十六和皇后玛丽·安托瓦妮被推上断头台头颅落地的情形。

与方尖碑隔街相望,往北不远处,被称为“巴黎广场皇后”的八角形旺多姆广场上,也矗立着一座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比方尖碑雄伟得多,它高44米,通体浮雕。这座被称为和平柱的青铜圆柱,是用1805年奥斯特里茨战役中拿破仑大败奥地利缴获的1200门加农炮熔化后浇铸而成的。

化大炮为雕塑,以这样的方式炫耀胜利,倒也显示着一点用战争消灭战争的和平追求。

拿破仑炫耀战绩的极致是凯旋门。

从方尖碑继续向西,沿着缓缓向上的著名的香榭丽舍大道向西,在这条高端精品店集中的时尚大道和最适合聚众集会的游行大道的制高点,矗立着雄伟壮观的凯旋门。

这座由拿破仑皇帝为了炫耀他的赫赫战功下令修建的罗马式拱门,张扬着典型的拿破仑时代、典型的“帝国风格”。从1806年到1836年,足足用了30年的时间,恰好与方尖碑落地协和广场同时落成。

通过284级台阶攀上50米高的拱顶,拱门上方数百位两米高的人物雕像组成10组极具震撼力的雕塑作品居高临下,香榭丽舍大道等十多条街道向四面八方辐射而去的动感尽收眼底——真是一座威震四方、傲视八极的凯旋门啊!

凯旋门铭刻着从法国大革命到法兰西第一帝国期间法国军队的历次胜利。

1920年,一名无名的战士埋葬在拱门下的地面正中。从此,爱国主义之火燃烧不息。

一边纪念光荣,一边延续时尚。

站在巴黎中轴的最高处,东望,然后西望。密特朗正在让他和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越过埃及的方尖碑,越过拿破仑的凯旋门,越过环城大道,与密特朗在1989年主持建造的欧洲最大的现代商业中心对接。

商业中心的标志是仿照凯旋门设计的拉德芳斯大拱门。不过大拱门的体量远远超过了凯旋门。密特朗意在拉动巴黎的边缘,或延伸巴黎的中心,或以此为继承与发展的象征。

拉德芳斯大拱门正沉静沐浴在落日的辉煌中,靓丽清晰的剪影仿佛被玻璃金字塔、花岗岩凯旋门的光彩照亮。此时此刻,忽然觉得最后出现在巴黎中轴西端的拉德芳斯,反倒成了后来居上的领跑历史的巨人:凯旋门,方尖碑,卢浮宫,巴黎圣母院,依次紧跟。

但还是拿破仑。

从协和广场往南,过塞纳河,是路易十四下令修建的荣军院。原本是想用来收容伤残的老兵,后来却逐渐成为法国历代军事大人物的陵墓和规模宏大的军事博物馆。

荣军院极高的知名度,在法国人心目中的显要位置,并不完全取决于高达102米的气势恢宏的大穹顶,而主要来自拿破仑——拿破仑安息在蓝天下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镀金大穹顶下。

1840年,国王路易·菲利普同意让漂泊在遥远大西洋中的拿破仑遗骨回到巴黎。受大革命席卷,为拿破仑付出热情的法国人民以更大的热情迎接拿破仑的归来。这一年的12月5日,在巴黎市民的翘首等待中,重达上万公斤,象征拿破仑皇帝的灵车经过凯旋门,经过协和广场。

维克多·雨果看见的情景是:马车酷似一座金山,雕饰着金色的蜜蜂和14尊胜利女神。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最外层为珍贵的红色大理石的7层石棺,安放在大穹顶的正下方。

102米高的金色穹顶,塞纳河对岸44米高的青铜圆柱,香榭丽舍大道尽头的凯旋门,这三座纪念碑式的建筑正好成三角之势——拿破仑无处不在。

在拿破仑金色穹顶东边仅一街之隔的是当年罗丹的工作室——现在的罗丹博物馆,在陈列着《地狱之门》等伟大作品的罗丹大院子里,我突然看见一种奇异的组合:从一进院门处矗立着的一座高大作品的东侧向西看过去,锈迹斑斑的金属模拟教堂的现代雕塑前面,是罗丹知名度最高的《思想者》,接着是拿破仑皇陵,远处看得见埃菲尔铁塔的塔尖。

埃菲尔铁塔现在很风光,可它的诞生和留存极不容易。为纪念法国大革命100周年,当时的法国总理提出了“要做一件不寻常的事”的设想。

年轻建筑师埃菲尔的铁塔设计在700多个方案中脱颖而出。300多名法国最负盛名的文学家、艺术家集体请愿,强烈反对在以古典建筑为自豪的巴黎修建这么一座用钢板和螺栓安装起来的高达328米的铁塔。

但铁塔还是高高地矗立起来了。

1889年3月31日,埃菲尔在一群累得气喘吁吁的官员的陪同下,攀登了1792级台阶到达塔顶。《马赛曲》中,法国三色国旗在当时世界最高的建筑物上迎风飘扬。

此后,在一片强烈要求拆除的声浪中,围绕着铁塔美学上的激烈争论持续多年。幸亏无线电波的出现使这个“摩天怪物”成为无线电波的最佳中转站,这位身姿俊俏的“铁娘子”,终于成为法国人珍爱并引为骄傲的历史丰碑。

在罗丹敲击石头的院子里突然看见“艺术”“政治”“科技”的鲜明标志同时出现在同一视域中,着实奇异得很。

除了那件现代雕塑的作者不熟悉外,其余三位则是闻名全世界的法兰西“大疯子”——“石匠疯子”“铁匠疯子”和“打仗的疯子”。即使是当时不为人理解的“疯子”,后来证明也都是伟大的天才。现在想想,更可贵的是社会对“疯子”们的宽容,和从宽容到爱戴的宽松的人文环境。争论归争论,反对归反对,镇压归镇压,但宽容归宽容。

从巴黎圣母院到凯旋门,从玻璃金字塔到拉德芳斯,从弗朗索瓦到路易十四到拿破仑到蓬皮杜到密特朗,历史与现代,古老的遗迹与崭新的标志,古代的帝王与当今的总统,以及那些永远容易情绪激动、意气奋发的人民,交错重叠在巴黎的中轴线上。

法国的历史就是这么走过来的。领导者的人文情怀,知识分子、文学家、艺术家的人文奋斗和历经启蒙洗礼的广大民众,共同创造了法兰西文化,创造了以巴黎中轴为代表为象征的法兰西人文精神——这大概正是以浪漫、想象与创新著称的法兰西的光荣传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