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皇帝的广场(1 / 1)

那些超越“皇家大院”的

一个接一个的“皇帝的广场”,

皇帝们想让其发挥的作用,

发出的声音,

是凝天下之神、

聚天下之气的

天帝之音、

天子之音、

帝王之音。

前面说过,紫禁城作为天下最大的皇家大院,连绵铺排地占据了72万平方米的巨大地盘,但它绝对不是几何状的等分切割,平铺直叙。

如果那样,它会变得死气沉沉,索然无味。

紫禁城在建筑空间的调度上,以群落及单体建筑的大小、高低、宽窄、疏密的无穷变化,奇巧组合,精妙调配,创造出一部主旋律突出、多声部协调的恢弘的中国建筑交响曲。

最具音响效果的是被我称之为“皇帝的广场”的空间创造。

如果说皇家大院的布局着重于秩序与平衡的建立,那么,那些超越“皇家大院”的一个接一个的“皇帝的广场”,皇帝们想让其发挥的作用、发出的声音,则是凝天下之神、聚天下之气的天帝之音、天子之音、帝王之音。

国人对大户人家的空间描绘首先是深宅大院。到底多深算深,多大算大,也无定数。于是,大院就一个一个地冒出来了,大院文化也出来了。到底大院文化是怎样的文化,认真关心深入思考的并不多。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深下去,大下去,深到紫禁城般,大到紫禁城般,就到头了吧?有叫这家大院那家大院的,那么,紫禁城叫什么?该叫皇家大院了吧?只是皇家大院里的大院太大,大到比普通的广场还大,就该叫皇帝的广场了吧。

大院也好,广场也罢,骨子里是一样的。

院是缩小的广场,广场是放大的院。

天安门广场,端门广场,午门广场,太和门广场,太和殿广场——皇城、宫城内部超过1万平方米的大场地,大多集中在中轴线上,与那些最重要的建筑组成最重要的建筑空间。

皇帝的广场的概念与现代的广场的概念大不一样。

皇帝的广场是内部的、内向的、个人的;现代的广场是向外的、开放的、公众的。

以天安门广场为例。当年的天安门还在,但皇帝时代的天安门广场和现在的天安门广场就完全不一样。

明清时的天安门广场被四合的红墙团团围定。广场四面的围墙上与天安门门楼下开有洞形的大门。进不了这些大门,根本看不到广场,广场再大也看不到。而这些大门平常是不开的,偶尔打开,也绝不准一般人入内。五六万平方米的“T”字形广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是空****、静悄悄的。然而,对于皇帝来说,天安门广场是极为重要的,那是发布御旨广告万民的地方。皇帝的重要诏书在天安门颁布,本意是由内而外,面向天下,面向百姓的,但事实上皇帝并不亲自登上天安门城楼,并不直接与臣民说话,尽管有些话说得特别亲切,特别实在。皇帝只是把钤上御印的诏书放在龙亭内,让鼓乐仪仗从午门抬到天安门城楼,宣诏官宣读后让一只“金凤”口衔诏书,从城楼上徐徐落下,然后抄送各地颁告天下。即便说些与百姓最直接的农事,最多也是从京郊选一两位年长的农民代表站在金水桥边,听宣诏官传达皇帝的声音:“说与百姓每,用心耕耘,毋荒”;“说与百姓每,春气生发,都要宜时栽种桑枣”。于是,稀稀拉拉的臣民代表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地领旨而去。

还是天安门广场,当东、西、南三面的红墙、门洞、围房被清除得干干净净时,当广场扩展到可容纳百万民众时,同样的天安门,便降下了承天的尊严(天安门在明代叫承天门)。当年寂静的广场,现在天天人流如织。每逢重大庆典,数十万上百万民众载歌载舞——维护帝王威严的皇帝的广场最终成为公众兴会狂欢的人民广场。

由于天安门广场空间形态及功能的本质性改变,今天的人们已经无法想象被四合的红墙围定的“T”字形广场的面貌了,当然也无法找到走在两侧红柱黄瓦各144间连脊朝房夹持着的长约500米、宽约60米的长形广场上的感觉——60米已经够宽了,但在长达500余米的连绵的红色廊柱与黄色屋脊的簇拥下,在前方高高的天安门城楼的引导下,肯定会生发出一种被推压着挤压着走向深处、远处、高处,甚至天尽头的感觉。

如果这样的空间景观还存在的话,如果你设想你走在这样的广场中间会有什么感觉的话,你也有可能感觉到虽然好像被低沉但有着很强穿透力的悠长螺号声牵引着你走向高深莫测的地方。

即便改变成现在这样的无比广阔的天安门广场,即便东西两侧矗立起无比巨大的国家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仍然是当时模样的天安门不仅不失昂然特立的王者风范,反倒更加成为天安门广场上万众瞩目的标志性形象。

所有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朝着天安门走去。

当你被高大雄伟的天安门紧紧吸引着的目光掠过汉白玉金水桥,又立即被城楼下深深的门洞吸引住的时候,任何一个人都会追问:穿过那个门洞又能看到什么?在如此高大的城楼后面还有什么?还会发出什么样的声响?尽管你清楚地知道,你正走在进皇宫的路上。

第一次走进去的人们根本不可能想到,等待你走进去的至少是三座几乎同样大小的深深的门洞,三座同样高耸的门楼,三处一处比一处开阔广大的广场。

穿过天安门下深深的门洞,又是一座和天安门一样高大雄伟、一样有着深深门洞的城楼——端门——出现在眼前。

本以为走进皇宫了,没想到走进去才发现只是走在两个城门楼中间大约百米见方、四面围合的又一个广场里。仿佛特意要让你稍稍放松一点,让你收拾和整理一下过分急切的心情,才为你准备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形广场。

可以从容不迫地走进去了。

可是,你看到的还不是皇宫,而是又一次让你重复天安门前从千步廊走向天安门的那种感觉。

不过,你进入的这个长形广场比天安门前的“T”字形广场宽广得多。

更让你始料未及的是,你看见你正在走向的被称作五凤楼、雁翅楼的午门城楼,比天安门、端门城楼的规模更加宏大,更加雄伟;但同时也使你确信,这样的城楼下面,就一定是紫禁城的南大门了。

当你走进午门,走进紫禁城,看见更加宽阔的太和门广场的时候;走上高台上的太和门,看见更更宽阔的太和殿广场的时候,看见高高巍峨地矗立在太和殿广场最高处的太和殿的时候,你已经不再惊异不已了,因为你已经深信不疑,在这样的建筑世界里,什么样的空间奇迹、什么样的令人惊异的感觉都有可能随时产生。

沿着中轴线走进皇城,走进宫城,走过一座又一座雄伟的建筑,走过一个接一个宽大的广场,你会明确而强烈地感受到:皇城、宫城中最高最大的建筑全部集中在通向宫禁深处的一个又一个广场的连接处。

天安门高34.7米,端门高34.37米,午门高35.6米,太和殿高35.05米。

大明门(明代大明门,清代大清门,民国中华门,现毛主席纪念堂处)至天安门之间的广场宽60米;天安门、端门之间,端门、午门之间的两个广场宽约100米;午门、太和门之间,太和门、太和殿之间的两个广场宽约200米。

午门前的“凹”形广场约9900平方米,太和门广场约26000平方米,太和殿广场三台下面的部分就超过30000平方米。

一个广场比一个广场宽大广阔,直至使太和殿广场成为世界上最大建筑群体内部的最大广场。

正是这样广场空间的营造,不管从过去的大明门开始,还是从现在的天安门开始,愈往里走,愈觉得高深莫测,愈觉得气势雄伟,愈觉得博大开阔,弥漫着无比的威严。

皇帝的广场就是这样。

最深处最核心处的广场最大,最接近皇帝的广场最大。以每平方米站立四个人计,太和殿广场足可容纳十几万人。

可是,在皇帝面前,在皇帝的宝座面前,再大的广场也得沉下去。

太和殿广场四面的围房统统建在高台上。太和殿建在更高的三台上。

皇帝站在最高处。

刚好与他站立的台面齐平的四下屋檐朝他匍匐而来。

在皇帝的眼底脚下,沉下去的空****的广场即便站满了人,站上十几万人,在他的眼里,无非也如空旷广场的七层墁砖地面上又多墁了一层砖而已。

皇帝的广场是没有也不需要生命的广场。

皇帝的广场既不养草栽花,也不植树造林。没有花草树木更显空旷博大。从树丛中走过,从林荫道走过与从空旷中走过的心理感受、精神状态绝对不同。

没有草木的气息,没有生命的气息,才算得上冷静冷漠,才够得上威慑严酷。

皇帝登基、大婚、“万寿”的大典如果在树影婆娑中举行,皇帝出巡、回宫的壮观队伍如果行走在林荫道上,皇帝的威仪就不能与日同辉了。

大臣小民如果从树木中走过,就不觉得孤单渺小了。

如果在午门前的树林中献俘,城楼上的皇帝、将帅如何炫耀、彰显和体验胜利的荣光?

如果在午门前的树林中杖击大臣的屁股,被惩治的臣子怎能被光天化日下的重创羞辱到极致?

皇帝的广场通常情况下是空无一物的,但它的形制绝对容得下万千世界。

皇帝随时可以举行规格最高最盛大的仪式,站在最高处的皇帝的声音可以通达四面八方,而跪伏在、站立在广场中的任何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甚至十几万人,他们的存在与否,皆可忽略不见,就像是无数的砖缝石缝间长出来的但很快就被无遮无拦的酷热太阳晒萎晒死的乱草荒草那样。

皇帝的广场上只上演程式化的正剧悲剧。

这样的露天舞台上只允许有一位主角,只允许有一位天下最高音尽兴高歌,声震云天。

其余所有的人都有规定好了的位置,规定好了的职责,如现在我们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太和殿广场上的破碎旧砖,磨光的有了裂缝的石头,特别如御道两侧早已苍老苍白了但仍很整齐的指示固定位置的那些坚硬的叫作仪仗礅的石头。

即便可以发出些声音,除了震天动地的“吾皇万岁万万岁”,至多也只能是些整齐协调的对于皇帝发出声音的应声与和声。

这就是皇帝的广场创造出来的紫禁之声的独特音响效果。

紫禁之声的基调,紫禁之声的主旋律早已被天地对应、天人合一的中轴线规定好了。

被中轴串起来的一个个宽广的广场是起伏旋律中不断产生**的绝妙空间。中轴两侧连续对称铺排的大大小小的院落里的各种和声,通过宽宽窄窄的通道汇入一个又一个广场。

协调一致,配合和谐的紫禁之声因此而主次分明,循序渐进。

主调、和声……

序曲、前奏、协奏、鸣奏、交响……

由弱到强,由慢到快,由低到高,一次又一次再现,一遍又一遍回转,一个又一个**,不断陈述着,一再强化着君权神授、受命于天、唯我独尊的鲜明主题。

最后,我们在高高景山上看到和听到的,就是这样一部既悠长又嘹亮,既激越又恢弘的主题鲜明、叙事宏大的紫禁城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