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皇家大院(1 / 1)

当顺着红墙规定和指引的一条条通道,

走进走出一座座院落的时候,

深深感受到宏伟的紫禁城中,

单体建筑之间、院落之间、区域之间、群体之间的

联系、过渡与转换,

是一个极其复杂丰富的体系。

一处又一处,一进又一进,一层又一层,

庭院深深的精致与婉约,

被轻松地包裹在宏大的紫禁城里,

吸引我们从宏大与辉煌中,

寻找细小的隐蔽与神秘。

皇帝们都说:天下是我的,是我家的。

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既然天下都是他的,他家的,为什么他们还要拼命地筑城?筑皇城,筑宫城?宫城里再筑墙,再建院?外三层,里三层,一个宫又一个宫,一个院又一个院,大院套小院的没完没了呢?弄得各处有钱的人也照办,弄出许多这家大院那家大院的。倒不如干脆如秦始皇,修个万里长城围一个天下大院了事。可是,事实上却是围了大院还要不停地围小院。明代修补长城最盛,城池、皇宫也修得最堂皇。

紫禁城就是一个天下最大最大的皇家大院。

天下最大的皇家大院是由天下最小的农家小院演化而来的。

在世界建筑文化中极具特色的中国院落其实是由中国的家族伦理构成的。这样的构成从遥远时代的小小茅草屋子就开始了。再简单的屋子也会选择背风临水向阳的地方搭建。只要能分出几个隔断来(一般三间一组),一定是中间为堂,长者居左(向阳的房子,阳光先从那边过来)。有能力的话,东、西、南三面也建起房屋,这样便围成一座小院子。没能力的起码也是北面建房,其余三面围墙,还是围成一个院子。长者肯定居北居正。

如果有能力和实力建更多更大的房子,以长者—— 一家之主——为核心,纵向深入,横向扩展,区域、功能的划分便越来越细。大门里边是看家护院的用人。大门进去有二门,正门旁边有侧门,前后院落之间有后门和边门。前面的院子待客议事用餐,后面的院子分别居住。一夫可以多妻,于是有正房和偏房,还可以发展到东院、西院、前院、后院。妇女和儿童不得随意出入,于是最里边有小姐的绣楼,最后边有游乐的花园。儿子多了大了不大方便,就近另立门户,另起院落,如法再建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一座座院子组成一个个村落。

家有贫富,房有高矮,院有大小,道理是一样的。自古以来的中国伦理文化为中国的建筑文化铺就了鲜明的底色,中国的伦理观念、伦理规则描画出中国古代建筑以院落文化为特色的清晰轮廓,也创造出中国建筑文化独特的审美形态。院落空间也是伦理空间,建筑文化就是院落文化。

院落,家族,家天下。小则农家小院,大则皇家大院。

从外面看紫禁城这个皇家大院,怎么看都是一个严密的整体,密不透风的严密整体。我们甚至能够触摸到这座皇家大院给予我们独立于世的非常强烈的整体感。这首先是环护紫禁城碧波**漾的护城河与高高耸立的灰色城墙给我们的第一印象与感觉。

当我们知道了紫禁城内有占地16万平方米以上的木构建筑,有大大小小9999间半房间(现在的统计是8700余间)的时候,当我们怀着担心或期待,期待突然看见一眼望不到边的奇特景观时将会产生怎样的心境?进入紫禁城内部的时候,却发现在紫禁城外部获得的那种强烈的整体感并没能立即减弱。因为我们看到的不是星罗棋布无边无际的散漫。紫禁城外迎接我们的是开阔的广场,整齐的红墙,和整齐的红墙间的一条条笔直的通道。上万间房屋就是被这样的红墙和通道,围合和分割成近百座大小不等的齐整的院落。

尽管一座座房子是独立的,一处处院子是独立的,看起来它们各自稳当地守在各自的位置上,但它们分明是整体的紫禁城中的一部分。局部的独立组成了整体的独立。如果那个地方没有了它们,紫禁城严密和谐的整体性就会受到严重的破坏。

当我们惊异并寻找紫禁城如何智慧地处理整体独立与局部独立的关系的时候,我们发现整体的大院与局部的中院、小院之间的关系既相互独立又相互依存。但相互独立绝对服从于相互依存。相互依存则由分明的主次关系、清晰的主从关系——所谓的伦理关系——决定。

于是,各自的独立,统一于整体的独立之中;内部的独立,统一于外部的独立之中;各自的个性,统一于整体的共性之中。

于是,我们在紫禁城中行走,从一座门进入另一座门,从一个院落进入另一个院落,从一组建筑进入另一组建筑,从一个区域进入另一个区域,便有了那种既觉得宏伟,又觉得精致;既觉得庄严,又觉得生动;既觉得严谨,又觉得灵活的特殊感觉。

以伦理为核心的网络结构,以庭院为基本单元的群体组合,形成中国古代建筑的一大特色:不是直指云天的向上发展,而是平面延伸的向外扩展。

单体与院落的复制、扩散、延伸、变形,形成单体与整体、局部与全局在统一中的变化,变化中的统一。

平铺直叙在空间序列上具有无限扩张的可能性。这一可能使得中国的建筑虽然没有耸立挺拔的气势,却有由方正、规则、想象力、意志力、财力、物力等组织而成的整体视觉中的舒展恢弘、雍容大度。清晰的机理,参差的轮廓,鲜明的色彩又突显出开阔浑厚的华美与典雅。

紫禁城的伟大、紫禁城的辉煌就是这样产生的。

当我们站在高处,这样的紫禁城的画卷尽收眼底时,我们的震惊、我们的感动,就是这样产生的。

当我们走进紫禁城内部,顺着红墙规定和指引的一条条通道,走进走出一座座院落的时候,我们又深深感受到宏伟的紫禁城中单体建筑之间、院落之间、区域之间、群体之间的联系、过渡与转换,又是一个极其复杂丰富的体系。一处又一处,一进又一进,一层又一层,庭院深深的精致与婉约就这样被轻松地包裹在宏大的紫禁城里,吸引着我们从伟大与辉煌中寻找细小的隐蔽与神秘。

不论是并联式的重重铺排,还是串联式的层层递进;不论是横向发展,还是纵向深入,伟大且丰富的紫禁城总能给我们移步换景的新鲜感受。

丰富复杂的景观尽在其中,但绝不是一下子显示出来的,也绝不是一眼就看得清楚的。如果不是对紫禁城了如指掌,就算是进去过三次五次,随意走在任何一个地方,也很难弄清楚旁边还有什么,里边还有什么。只知道另一边还有房子,还有院子;只知道期间弥漫着许许多多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的故事;只知道从上看,从外看,从旁看的整体一统之中,有撕扯不清的内部纠结分散,复杂混乱,各自为政;只知道有外之内,内之外,上之下,下之上——这里的一切,家天下中的一切,家国天下中的一切,都在可穷究与不可穷究之间,一如庞大无比的皇家大院小院,足以使所有来去匆匆的过客深深感触到“无奈”二字的确切含义。

然而,帝王们绝不会产生“无奈”之感。因为帝王们掌握着主从分明、条理清晰、繁而不乱、维护稳定的秘诀。这就是紫禁城,包括皇城、都城在内的以中轴为纲,以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以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为核心的轴心对称结构形成和体现的秩序与平衡。

不妨再从都城中轴起点的南大门永定门开始,向北而去,看看中轴节点的两侧:永定门内,东有天坛祭天,西对山川坛祭地;前门两侧,东有崇文门,西对宣武门;大明门、千步廊两侧,东有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鸿胪寺、钦天监,西对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五军督府和太常寺、通政使司、锦衣卫;承天门(天安门)两侧,东有长安左门,西对长安右门;端门两侧,左祖右社,东有祭祖宗的太庙,西对祭天下的社稷坛;午门两侧的东西雁翅楼;内金水桥两侧的左顺门、右顺门(后改为会极门、归极门;协和门、熙和门);皇极门(太和门)两侧,左顺门、右顺门外,东有文华殿、东华门,西对武英殿、西华门;皇极殿(太和殿)广场两侧,东有文昭阁(体仁阁),西对武成阁(弘义阁);乾清门两侧,东有奉先殿、仁寿宫,西对养心殿、慈宁宫;乾清宫、坤宁宫外,东为东六宫,西为西六宫;乾清宫大院通往东西六宫的东西两门,东为日精门,西为月华门;御花园钦安殿两侧,东有东五所,西对西五所……就这样一直两相对应地排列到紫禁城北门玄武门(神武门),排列到玄武门外的制高点万岁山。站在万岁山上看看吧,天子的宫殿就这样天南地北、左文右武、前拥后靠、秩序井然地天地一统、天人一统、江山一统、家国一统了。

以紫禁城为中心的皇家建筑,以皇家建筑核心部分如此严格工整的对称,以几乎所有皇家建筑大体工整的对称格局,使中国的对称伦理观、对称美学观在建筑形态上,在建筑空间中,应用和发挥到了极致。梳理紫禁城、皇城的布局结构体系,不由得就想到了天地、上下、前后、左右、东西、南北、阴阳、春秋、冬夏这些习以为常的对称的概念;想到了太阳月亮、白天黑夜、男人女人、狮虎牛马猪狗、树干树枝树叶这些互为对称和自我对称的存在……哪一个哪一处不是轴线对称?追根寻源,又回到了对称平衡的自然属性,又归入到了天人合一的生存哲学。

中国的帝王们就是这样将古老的文化哲学运用于营建天子的宫殿,运用于用建筑形体将帝王体制、权力等级、高低贵贱,异常鲜明地区别划分,造型塑形,达到强化、固定化、不可移动化的目的,亦即以建筑之形态,礼制之实质,规定、强制、约束、控制所有人,包括皇帝,从而自然流畅地实现了传统文化、建筑理念、政治需求、审美效果的互动与置换。

紫禁城建筑所产生的效果的确非同一般。

有了轴线,有了核心,才有对称;有了对称,才更凸显出轴线与核心至上至尊的位置。

有了对称才有方方正正,平平稳稳。不论从外看,还是从上看,从内看,紫禁城都是极为方正的。方正的城墙、宫墙、院墙,方正的道路,方正的院落,方正的房屋。个体的方正,群落的方正,集合出整体的方正。

有方正才显示出规矩,才显示出秩序,才有平衡,才有看上去的形式上的四平八稳,不偏不倚,均衡公允,雍容大度。

更主要的,有了轴心对称,便有了主从感、依存感、排序感、方位方向感、严整肃穆感、回避退让感。但这一切丝毫不影响视觉效果,反而使得视觉效果好得不得了。

无论大小,无论高矮,无论宽窄,无论扩展铺排到多大的范围,因为有中轴引领,有核心定位,有对称,有方正、均衡、秩序,所以,我们在紫禁城中看见的所有建筑,在那么庞大的建筑群中看到的所有建筑,便总是井井有条,整整齐齐,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即便内里有天大的事滋生着,看上去也好像无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