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紫禁城来说,
“人”形大屋顶,
“如翚斯飞”的大屋顶,
如瑰丽冠冕的大屋顶,
应当充满温情、
充满人性、
充满想象的大屋顶,
其实是沉重的、寂寞的、孤独的大屋顶。
像鸟儿那样在高空中飞来飞去地看紫禁城肯定是最好的视角了,可是,不在直升机或热气球上,便得不到那样的视角。
退而求其次,还是站在景山上吧,或者站在紫禁城内相对高一些的地方也可以。不管在哪个地方,相信给你最大视觉冲击的,除了大片的黄色大屋顶,还是大片的黄色大屋顶。
看着紫禁城连绵铺排的黄色大屋顶,看着一大片又一大片屋顶上流畅清晰的一条条黄色垄脊垄沟,忽然想到一个牧民和一个农民的故事:春天,牧民看见农民把种子下到垄沟里,不久,垄沟里长出了青青的小苗;秋天,牧民惊讶地发现,成熟了的庄稼都跑到了垄脊上,于是,牧民对耕民有如此的“法力”佩服得不得了。
每想到这个故事,总觉得中国的大屋顶,由一条条瓦脊、瓦沟连绵起来的中国大屋顶,大概与中国农民的耕种有些关系吧。
在建造紫禁城的那些日子里,泥瓦匠们在中国最大、最集中、最铺排的屋顶上敷泥铺瓦,不正像农民们在春天的黄土地上起垄播种吗?如果紫禁城的大屋顶确如垄沟、垄脊流畅铺排的黄土地那样,那么,屋脊、檐头的无数吻兽不就像是跳落在田埂地头的大鸟、小鸟?这样的屋顶不正是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以自己的勤劳智慧创造出来的吗?
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想到末代皇帝溥仪戴副墨镜、叉腿叉腰地站在紫禁城黄色大屋顶上四处张望的一张老照片。
事实上,可以让人们在其瓦垄间自在行走的中国大屋顶,正如它的基本结构模式是“人”字形一样,和人的关系最为密切。所以,它应当是充满着温情,充满着美好愿望和浪漫想象的。
紫禁城的大屋顶是这样的;可是,它又不是这样的。
穴居时代,先民们居住地窝子的时代,居住窝棚的时代,他们被地母拥抱着的时候,在地面以上建造起来的遮风避雨的窝棚就是“人”字形的。
还有离开地面的“干阑”式建筑,再后来有连接地面又超越地面的高台式建筑,这些建筑的屋顶也多是“人”字形的。
大地如母亲托起婴儿般一步步把人托起来。人把屋顶一步步抬起来。屋顶脱离地面渐升渐高的过程是建筑发展的过程,也是人居住环境、生存方式进化的过程。
而屋顶的“人”字形则一直延续下来。
发展到紫禁城这样的大屋顶,“人”字形状就更加明显了。
组成“人”形的弧线曲线让沉重巨大的屋顶给了人们美妙、轻盈、灵巧的感觉。
有人这样看:弯弯的大屋顶好看极了,简直是一顶“瑰丽的冠冕”。
排列整齐的、数不清的、长长的瓦垄从高高的正脊两侧瀑布般倾泻,四个檐角突然向上反翘,庄重的大屋顶一下子变得生动亲切起来,沉重的大屋顶一下子变得轻巧起来,飘扬起来,飞舞起来。
《周礼·考工记》里是这样记的:“上尊宇卑,则吐水急而溜远。” 高顶处陡峭,檐沿处和缓,雨水落下便可冲得更急更远,有利于保护房屋的木结构。翘起来的檐还可以让更多的光洒进来,加长日照时间,屋子里更亮堂。
讲究实用的大屋顶虽然不是艺术品,可是,让人看起来却艺术得不得了。
紫禁城中所有的大屋顶不只侧面是“人”形,檐角也是“人”形,是正在飞翔的“人” 。
不论从正面还是从侧面看,一队队脊兽带领着一座座殿堂,一派欲升欲飞的气势。
一层一“人”,双层双“人”,多层多“人” ,编队飞翔。
正脊两侧对应的长长瓦垄组成的也是“人”。整齐的瓦垄的排列,就是整齐的“人”的排列。数不清的“人”的连接,就是数不清的“人”手牵手的连接,连接成一个又一个大大的屋顶。
沉重的大屋顶飘然欲飞,何尝不是所有沉重的人们的沉重愿望和浪漫想象呢?
想飞,想脱离,离不开,反成压抑。屋顶是人的创造,本愿是遮风挡雨、防寒避暑、是护佑人的,结果是一切都被大屋顶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大屋顶的遮盖下堂而皇之地进行。
站在高处望过去,如此巨大无比的紫禁城被连绵铺排的黄色大屋顶覆盖得严严实实。谁真正知道大屋顶下的生与死、苦与乐、荣与辱、治与乱,繁华与衰败,喧嚣与冷落?
同样的“人”形结构,一定要用大小、宽窄、高矮分出鲜明的等级;大片大片伸展的大屋顶本可以把一个又一个自成格局、相互隔膜的院落连接起来,然而,屋顶间最接近的檐角之处却是“勾心斗角”,连灵动的一个个、一队队脊兽的相守相望也变成了怒目相视;翘起来的飞檐本想让灿烂的阳光多进去一些,可照见的却不是阳光下的“光明正大” ;排列在飞檐最前面的图章篆刻般的瓦当滴水,飞檐下隆重的斗拱,绚丽的彩色画廊,反将大屋顶衬托得更加寂寞。
哪里的“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如翚的翅膀如此沉重,对鸟儿只能羡慕是痛苦的;互相的鼓动实则为相互的牵制是痛苦的;欲出离大地而不能,欲升飞而不能,又不肯罢休的样子更是痛苦的。
对于紫禁城来说,“人”形大屋顶,“如翚斯飞”的大屋顶,如瑰丽冠冕的大屋顶,应当充满温情、充满人性、充满想象的大屋顶,其实是沉重的、寂寞的、孤独的大屋顶。
紫禁城里最大的太和殿“人”形屋顶上,覆盖了各种琉璃脊瓦110748件。紫禁城中近万间屋顶上,覆盖着的琉璃瓦总该有千万件吧?这千千万万的琉璃瓦铺排出了集体的沉重、集体的寂寞与集体的孤独。
但我还是愿意把紫禁城的大屋顶看作“瑰丽的冠冕”,看作“人”的飞翔。
愿意看见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辉煌的大屋顶与蓝天白云一起,在天地间祈望“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每个“人”身心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