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安尼(1 / 1)

固安是一个小县城,从来没有尼姑。这里有尼姑,是从静定开始。静定姓王,起初是某大家的婢女,长得很漂亮,主人娶她为妾,妻妾中只有她最受宠爱。主人死后,她便请求主妇,让她剃发做尼姑,想要报答主人的大恩大德,其实是想摆脱约束,远走高飞。主妇很是高兴她这种想法,便为她在靠近城郭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庵,花费估计超过了百万,非常壮观。庵里只供奉一座观音大士像,所以起名为“观音庵”。

静定开辟佛门以后,香火很旺,又收了几名女徒,作风逐渐放纵起来。离庵仅半里,就是法祥寺,寺里年轻力壮的和尚,都与尼姑暗中往来,每天晚上都一起行欢作乐。然而静定自从建造这座尼姑庵以后,每天锁着门户,白发老头、黄毛儿童都没有人能进到庵里去,青壮男子就更不用说了。而且早餐、晚饭,一切所需用品,每天请一位贫穷老妇购买置办,除此之外,庵门不再打开。她自己与徒弟如果不是设道场,求神拜佛,绝不轻易出门。人们因此称赞此庵是清净之地,很少有人会想到里面是浊秽**的世界。

上元汪秉铎凭借举人资格担任固安县县令,看到尼姑与和尚住得如此近,心里暗暗惊讶。向当地一些权势之人询问情况,又都说静定处世高洁孤傲。汪秉铎还是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便派探子在附近暗中查探。十几天后,有个叫许二的挖土工,在庵前醉倒,口中不停地谩骂,句句都是针对静定。静定也关起门,不敢和他计较。探子觉得此事可疑。第二天,他假传县令的命令,到处招聘土木工匠,而唯独暗中给予许二许多照顾,许二心里非常感激。一天,探子请他喝酒,将他灌得醉醺醺的,然后问他:“你某日在观音庵前,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许二笑道:“骚女人许诺用重金酬谢我,每月五贯,现在她竟然耍威风,不肯按约定给钱,所以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探子假装惊讶地说:“静师一直以来都有清德的名声,为了什么事情才要来贿赂你?你这不是诬蔑毁谤吗?”许二愤怒地说:“这个尼姑哪有清德?只有我心里最清楚。附近寺里的和尚,都是她的情夫。她怕被别人跟踪发现,花了五万钱请我给她挖地道,从某家坟旁边直接通到庵里,一共四十余丈远,号称‘方便门’。那些和尚趁着夜色,从地道中走过来,有时五人,有时三人,没有一定的数目。她又在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晚上,率领女弟子赴寺,作大欢乐道场。非常害怕我泄露出去,所以来贿赂我。她只能欺骗聋子瞎子,怎么可能瞒得过我!”探子了解这一情况后,立即禀报汪秉铎。

汪秉铎将许二传到衙署,恐吓说要对他动刑,他便供出了静定全部的奸状。汪秉铎于是在当月十五这一天,五更时离开县城,到法祥寺去烧香。直到他到达,和尚才刚刚知道,急忙停下作乐,出来迎接县令。汪秉铎蒙骗住持和尚,说:“你寺里有多少和尚,可悉数告诉我。我将向每位和尚施舍。”住持和尚仓促之间说出人数,队列中其实缺少一二人。汪秉铎用手指一个一个清点,假装发怒道:“你为何竟敢欺诳我?那些人一定是藐视我的职位,高枕而卧,不出来见我。”他命捕役到各个房间搜查,看到几位尼姑躺在**,就将她们缚起来押到外面,个个赤身**。汪秉铎对住持和尚笑笑说:“阻碍了你们的好事,很煞风景,然而佛祖则皱眉生气也不止一天了。”住持和尚叩头求饶,直至额上流血。汪秉铎下令将和尚统统逮捕。可是众尼姑中唯独不见静定。询问之后,才知道她身体有病,留在庵里。汪秉铎也派人将她逮来。到了尼姑庵,原来她分娩后正在坐月子。

汪秉铎当堂审讯,那些和尚、尼姑都认罪伏法,唯有静定还想抵赖。于是传唤许二与她对质,又挖开地道,她只好招供承认。后来又从隧道旁边找到两具尸体,原来是和尚们因妒忌互相殴斗残杀致死。于是定下重罪,判定和尚、尼姑流放到岭南荒远之地。又剥去住持和尚与静定的衣服,用一大块布将两人捆起来,让他们面对面互相拥抱,好像在**的样子,装在一只供奉佛像的大柜子里,堆起干柴,点火焚烧。汪秉铎戏写偈语为两人送终,偈语写道:“咄嗟二师,四大相依。听我一语,携手归西。由空入色,设想虽奇。刹那败露,信有天知。借此三昧,急早脱离。莫沉欲海,永证菩提。生既掌风流之教,死亦化连理之枝。噫!改换皮毛犹牝牡,秋风道上每双骑。”念完之后,全县官民都开心地笑了。一会儿,法身佛化成了灰烬,观音庵从此也就荒废了。至今同安的风俗,出家人中还没有尼姑,这是汪公整顿治理的结果。

外史氏说:尼姑的行为,到现在更加无话可说了。纵欲**,丝毫不知道羞耻是何物。像静定这样的人,还有一丝廉耻之心,还算是好的。假如不是许二说漏嘴,她依然号称清冰洁玉,谁会在背后议论她呢?我的朋友邵次彭,曾写了一篇《解冤经》,有好几百个字,现在将经文的概要摘录于下面。经文写道:“想来从前驮佛经的白马,不可能是一匹母马,那么为何宣扬佛义的人,反而要去求女性呢?用心钻研佛理,佛法深厚的人,眼前的花朵不会分散他的精力;如果学佛略得皮毛,心性不安分的人,他们的心就会像败落的花絮沾上污泥。好比引来摩登伽女子,一起到了极乐世界,导致佛家清净的地方,成了温柔之乡。因此,既然天赋形体有阴阳的分别,人间自当遵守礼法,严格区分男女。世上确实有这样一类人,他们不是承受了天地间阳刚气而降生,而又实在是生得超乎寻常;只因为处在一个婉柔的环境中,所以只能是掐花欢乐,供人们赏乐玩耍。干净芳香的女子,自有多情男子为她描画眉毛;而生性风流的俊士,少女们自然会把芳心赠予。如果循守自然,哪里用得着剃光头发?如果不是患病残疾,又有什么必要穿上和尚的衣服?我曾私下探寻其中缘由,不禁哑然失笑,讲出其中的奥秘。原来是因为老婆子偏爱佛门,便将掌上明珠轻易地丢进寺庙,月下老人主持婚姻,洞房花烛却忽然摆到了庵堂之内。既然剃光了头顶,怎么知道是和尚还是尼姑?假如掩饰行迹,又怎么能没有机会夫妻之事?况且接近洋溢着春色的面庞,欲望之海难以逃离;月色之夜敲响房门,离风流之地已经不远。最终导致梅娇杏俏,艳花插在出家人头顶;暮鼓晨钟,老僧耳旁常常留有娇声私语。应当解除的孽障,这才是最重要的。又想到僧人在幼小出家时,对他们进行佛理熏陶原是很容易的;但是到了花样年华,心中怨恼就难以消磨了。人人都有感情,只有我整夜敲着木鱼;哪个人没有欲望?偏偏有的人可以在锦绣帐里享受春宵一刻。于是在打坐的蒲团上唉声叹气,因为通道阻隔难以逾越而满心伤悲;在莲花佛座之前流连不舍,所以才敢于跨越鸿沟,暗中许出自己的芳心。到了这时候,再多的佛家警语也难以劝说**漾的心怀,八百金刚也无法力战胜满胀的欲念。等到琉璃房中点燃灯盏,在昏暗的灯光下谈说佛经,不负纸帐放落,梅花吐蕊,借暮色掩护便进入了痴境。僧人身披的袈裟沾上了露水,而且还有云雨过后的痕迹;出家人穿着草鞋去寻访春色,不再沿循莺鸣花开的路径。这多么可笑,藤蔓牵引,床头一对‘葫芦’行欢作乐;又有些很可怜,春水流尽、烟雾消散以后,月色下惊散几双野水鸟。应当解除孽障,这是第二。不久,情深爱长,时时地将甘露储存在体内,又很难寻医求药,迟早会把引起麻烦的胎儿打掉。尼姑有孕在身,就像安禄山般的大腹难以遮掩,僧房增添人丁,杨贵妃的洗儿钱,谁能负责?于是寺院空隙的地方,到处都埋葬着少女男婴;佛家讲法的场所,变成了充满污血的地狱。应当解除的冤孽罪过,这是第三。所以,即使侥幸活在人世,清净之地早已经没有了清净可言;而不幸人亡玉碎,风流生活其实并不风流。方枷上托出和尚的光头,弥勒佛笑口难开;苗条女子受无情棒拷打,尼姑们羞耻极了无法言说。不如斩断情丝,才能保持佛门法界永远清洁;才可以跳出欲海,避免陷入迷途。不希望用菩萨的慧刀,割开并蒂花朵;只要求如来佛的宝树上,别再生出别的枝节。佛门不接纳女徒,就不会有人跳进火坑;美妙的女子返回世俗,迷魂阵也就不攻自破。从此以后,佛杖僧衣,不沾染尘埃。大雄宝殿,方才可以号称大雄;金刚佛身,也能永远保持不坏之身。啊,真想求到一滴杨枝水,将人间的污秽统统冲洗干净!”经中的话语还有许多,以上这些尤其能够给世人以警醒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