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十八(1 / 1)

我滞留在旅途,望着窗外夜雨潇潇,点点滴滴,不禁引起人的愁绪。听见有人在唱“郎十八”韵歌,侧耳细听,声音极其凄婉。开始不知道它诉说的是什么事,第二天问其他旅客,才晓得歌中所咏唱的是湖襄一带最近发生的一个爱情故事。那人是桂阳的秀才,姓宗名酉,字蕴二,很擅长写诗歌文赋,文章写得很出彩,在当代很出名,可以算是楚中的杰出人物。他有一次在白天睡觉,梦见一个美丽的女子,柔媚娇小,对他说道:“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女子将身子向他靠来,他忽然醒了过来。当时宗酉已快四十岁,对梦中之事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从此以后,每次做梦都会见到那个女子,说的话与上次相同。宗酉想问她些什么,可是虽然有口,却好像哑巴似的不能讲话,随后即从梦中惊醒。人家听了他的讲述,有人以为是妖精作怪,告诫他端正心思,祛除邪念,然而怪梦依然不停止。

丙子年八月,宗酉到省城参加乡试。在考试房中,他偶尔向一起参试的学子谈起这桩怪事。其中一人非常震惊地说:“这是我妹妹留下的谶言。我妹妹十七岁去世,没有死去之前,总在梦中听见人说:‘良缘真不偶,可惜郎十八。’醒来后就忧郁不快,不久去世。她活着的时候很会作诗,所以我写了一首长篇歌行祭祀她,这是诗歌的开头几句。”他说着流下了眼泪,同人都对此表示惊讶。宗酉以为自己一个活人遇见死鬼,寿数就要完结了,也闷闷不乐,便没有心思问他整首诗的内容。秋试结束,宗酉经常忧心忡忡,然而他这次的成绩居然名列前茅,考中了第三名举人。他非常欣喜又庆幸,顿时将从前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第二年即丁丑年,宗酉去京城考进士,没有考中,回到家乡。他坐船经过公安县,那里离他家只有百余里,他将船停泊在一个小洲边。月色十分清朗,宗酉借着几分酒力,豪兴十足,一个人登岸散步。刚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个丫鬟从芦苇丛中出来,拦住他的路,对他说:“夫人听说主人返回南方,特意备下了清酒,将家中庭院打扫干净,派婢子来恭迎您的到来。请现在就屈尊光临,非常感激。”宗酉吃了一惊,问道:“夫人是谁?”丫鬟笑着回答说:“主人自己的妻子,怎么不认识了呢?”宗酉大惊,怀疑家中发生了变故。丫鬟又极力催促,就跟随她向前。小路弯弯曲曲,走到一个地方,朱红色的大门,碧绿的瓦片,仿佛是富贵人家,丫鬟将他带入门内。门庭虽然有人看管,也不敢问他半句话,而且态度十分恭谨,就像对待自己的主人一样。宗酉也不问什么。走进厅堂,装饰豪华,没有其他宾客。丫鬟对他说:“夫人在内室,想必已是盼望等候您很久了。”又经过两道门,才到达闺房,只感到绣屋里充满浓香,翠楼上关着无限春光,又别是一处佳境。

丫鬟掀起门帘,请宗酉入内,并大声通报:“主人到。”宗酉走进房间,有一位女子前来相迎,仔细一看,姿色可人,娇羞可爱;头冠、披肩,穿戴严整,原来就是他梦中见到的女子。她向宗酉行礼致意,神情庄重,美丽的双眼中含着泪水,凄惨地说:“红颜葬身黄土,不能趁早实现以前的盟约,尽到妻子的责任,请你怜惜我,原谅我吧!”宗酉心里明白自己遇见了鬼,可是贪恋她的美貌,也不吃惊,慢慢地说道:“我们从来不曾相识,从来没有婚约之言,承蒙召见,我已经有所怀疑;刚才又听了你这一番话,更加让人疑惑不解。请夫人对我说个明白。”说完向女子作揖行礼。女子让他坐在上座,答道:“你前世与我同住在这里,其实是一对夫妻。我们立下誓言,愿来世还成为伉俪。今世你十八岁,我十七岁,眼看好事可以成功。无奈我前世造下冤孽,命中注定要早死,不能和你同享夫妻之乐,心中非常愤恨遗憾。我死后,向地下阎王倾诉,阎王允许我在阴间待嫁,仍然住在故居。到今天又过了二十多年!”说到这里,宗酉又暗暗怀疑自己已经死去,惊骇地问道:“我将要在墓穴中娶媳妇吗?”女子笑道:“不会这样的。昨天阴间官员传下判令,允许我转世,与你履行以前约定的婚事。刚巧你返回南方,所以请您屈驾来到这里,特意诉说衷情,希望能早成情侣,哪里是让你到九泉之下来光顾我呀!”

宗酉听了她的解释,稍微平定了自己的惊疑,便笑着说:“你弄错了。我现在已经快是四十岁的人,再等你十七年,已经快要六十了,怎么好意思再结成花烛洞房之喜?何况我现在的妻子和我同甘共苦,已经十多年了。即使她死去,我也应当坚守大义,来答谢她的劳苦,怎么忍心再去思慕人间别的年青女子?”女子又笑道:“这事是命中注定的。那掌管男女婚姻的月下老人,他的姻缘簿,怎么可能是人间的如意算盘!而且婢子已经剥夺了我原配妻子的名分,享受了本当属于我的青春的快乐,我的报应已经够惨了,怎么可能有久借不还的道理!”宗酉问她详情,女子说道:“你现在的妻子,就是我前世的婢女。她跟随我从娘家陪嫁过来,因为长得聪明伶俐,很得你的好感。我担心她分占我的床笫之爱,借着一件小事,将她拷打了数十棒,她便郁郁气闷,含恨而死。阎王于是记下我的罪过,转世后便让我早早死去。我刚才说的造孽,指的就是这件事。那婢女根基浅薄,得到这些已经足够,想来她也不可能与你白头到老,同享富贵。”宗酉心中犹豫,不太相信。女子又说:“她患有心脏病,一年中偶尔会发作一次,这就是她前世遭殴打留下的后遗症。这可以作为证据,足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话还没讲完,忽然一个丫鬟进来说:“机要之事应该要保密,夫人不要以为是主人而轻易泄露天机。”女子这才闭口不谈此事。她随即吩咐摆上酒菜,与宗酉一起喝合欢酒。十几个丫鬟,唱歌跳舞,眼前到处是她们摇曳多姿的身影,看到这般景象,宗酉也不知不觉地陶醉了。女子告诉他:“这就是你从前享受的欢乐。好好努力,今世也将会重新享受这种生活。”于是两人举杯而饮,非常欢乐畅快。

宗酉正想缠绵温存一番,来安慰女子思慕之情,忽然有两个仆人匆匆来到房间,禀告说:“育婴使者到了!”女子便站起来,与宗酉道别,哀伤极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以后见面的日子还要很久以后,你能否陪我走一趟,认识一下那个地方,也好将来到那里去寻觅姻缘?”宗酉也想见识一下这种奇事,便高兴地随她起身。走到门口,一辆妇人乘坐的油壁小车已经停放在门前,由良马拉着。使者共两人,面目狰狞凶恶,对待女子却十分恭敬。女子指着宗酉对使者说:“此人就是我的丈夫,现在和我一起去看看我的家,请不要阻拦!”使者连声答应,宗酉便与女子一起乘上车。车子飞快,风驰电掣一般,途中好像有城郭,都无法停下眼神细看。女子在车中对宗酉说:“一个人转生以后,一定会记不清从前的事情,直到死后才会重新想起。我这次也将会如此。他日重逢,你年龄稍大,恐怕我难免对此有所不满。《郎十八》这首从前的作品,你还记得吗?”宗酉答道:“虽然了解大概,诗句却知道得不详细。”女子于是将诗吟诵了一遍,语词极其哀艳,共有数十句。她硬是帮着宗酉记住这首诗,宗酉也就牢牢记住,不再忘记。过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很像是黄冈的县城。靠近都市的地方有一户巨室,门墙高大。车停在门外,使者催促女子下车。她握着宗酉的手,流着泪说:“不要忘记!这户人家也是我们这一带的贵族,和你的门第差不多,正是门当户对。”说完下了车,宗酉也准备亲自送她。刚离开车子,金声大作,仿佛凌晨五更传来的钟声。他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躺卧在船篷下面,船夫正扬帆启航。他急忙呼唤随从的仆人询问,告知他昨晚并没有发生登岸观景的事情,而且船停泊的地方,离岸边有数千尺。宗酉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做了一场梦,感到十分惊讶。

回到家中,妻子幸好无病无痛,于是暗暗劝她行善积德,希望能够长寿。妻子问他怎么会想起这些念头,宗酉把梦中之事都告诉了她,她听后只是笑了笑,并不相信。从此以后,宗酉每次应试都失败了,一共参加五次会试,都落榜而回。后来以资深举人的身份,被任命为黄冈县府教授,这个时候他已经五十二岁了。妻子也将近五十岁,行动各方面都算康健,两人有可能白头偕老,他想以前那个梦,纯属荒诞。可是任职两年,妻子忽然去世。宗酉感到非常悲哀,发誓今后不再续娶;而且他有二儿一女,都已成家,晚年生活足以充满欣慰,所以他就更不动其他脑筋了。第二年,湘南发生大瘟疫,死了许多人。宗酉的子女,也都命归黄泉。他孑然一身,只能和影子相伴,开始心里充满哀伤,无所思虑,后来想到没有子嗣,事情重大,估量自己身体还算康强,便打算再婚。然而这时头发掉光了,牙齿也脱落了,别人都羞于与他结婚,所以也只是想想罢了。

一天出城迎接上司,乘马经过一处巨宅,很像女子诞生的地方。于是他谎称口渴,吩咐差役去讨一碗水来,而自己在旁边停下马偷偷观察。一会儿有位长者从门里走出来,见了宗酉,惊讶地说:“文光照室,果然有奇异之人出现。请您光临寒舍坐一会儿!”宗酉一看,原来是县里的梁公,从前曾担任副职军事长官。他儿子有好几个,也多是显贵。只有梁公卸任居家,此处是他的别墅。宗酉急忙下马,向他行礼,梁公请他到家中,笑着对他说:“你们这样的老书生,只应该坐在虎皮椅上教诲学生,怎么也弯着背,东奔西走,难道不觉得累吗?”宗酉听后,心中惭愧,也笑着致歉道:“做了这官,不能免俗。一定要像您老一样,才可高卧东山。”梁公顺便问起他家里的情况,宗酉向他一一说明,梁公也为他感到惋惜。忽然传言上司将到,宗酉一听,马上和梁公道别,离开了。

第二天,有媒人到宗酉家来商议婚姻之事,原来她是受梁公之托而来。宗酉感到奇怪,连忙问其中缘故。原来梁公有一个小女儿,仅十六岁,老人非常钟爱她,不肯轻易许嫁给人。当初宗酉刚刚丧妻,梁公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女儿出嫁,女婿即是宗酉。开始他感到这个梦荒唐可笑,等到与宗酉相遇之后,他又做了一个相同的梦,而且梦见几个儿子都披枷带锁,只有宗酉身穿华服,单独坐在一间屋子里,说了几句求情的话,儿子身上的脚镣手铐便全部脱落。他醒后感到很惊异,心里暗暗思量宗酉将来必定官运亨通,能在岳父家遭到祸难时出手援救,所以才派媒人来议婚。宗酉询问,媒人就将其中原因和盘托出。宗酉笑道:“老书生哪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虽然梁公有令,恐怕其他人会看不起我。”媒人又一再恳请,才谈成了。

梁公选择吉日,接纳聘礼,县里人都在背后取笑,认为梁公年老糊涂,女子红颜薄命。可是许婚不久,宗酉竟因为政绩上等而被提升为县令,人们这才感到惊异。第二年春天娶亲,宾从显赫,仪仗宏达,与故家旧态完全不同,大家更是不停地啧啧称羡。洞房里,宗酉仔细观看女子的容貌,和梦中同车而行的女子一模一样,这才相信姻缘的确是命中注定。只是女子认为自己正值青春妙龄,出身贵族,嫁给一个老头,感到万分羞耻。虽然她不敢怨恨父母,但每每闺房无人时,脸上常有粉痕泪迹。宗酉知道她心中的不满,于是将《郎十八》一诗私下里传授给侍女,令侍女按节拍吟唱。其诗写道:“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奈何金闺月易沉,朱陈未缔先相失!雨潇潇,云密密,巫峡阳台都未悉。纵令楚客梦中来,未必巫娥花里出。并蒂莲,合欢桔,世间草木犹亲昵。天公应是独怜花,人当美满遭妖嫉。白面郎,态飘逸,玉人何处新婚毕?红颜空向卷中求,须臾鹤发如太乙。绣帷人,倍啾唧,嫫母、无盐反超轶。银瓶落井玉沉埋,不许摽梅歌迨吉。叩元穹,凭彩笔,愿将百岁易一日。但得于飞十二时,花残月缺良不恤。且调琴,并鼓瑟,孤鸿浮寄双鸳室。艳李秾桃亦自春,白头吟咏曾何必。蝶寻香,蜂成蜜,前程由来黑似漆。鹪鹩惟望占枝头,甘心兰梦输燕姞。歌涧槃,乐衡泌,何必黄金千万镒?翠钢珠串逊卿卿,我先荆布奉巾栉。登皇朝,郎辅弼,朱轮画阁人安佚。非关薄命觊花封,侬取名兮汝取实。千百言,心专壹,回天只恨无神术。雏莺乳燕果同栖,信是红裙运不窒。楼十二,桥廿四,吹箫望月翻书帙。欢娱恰遇少年时,此乐何人能究诘!弹箜篌,吹觱篥,悲欢自古原不一。此中别有断肠声,娇歌未已珍珠溢。”那天正好是家宴,婢女便在筵前演奏。女子天生聪慧,对文理很了解,还没听到结束,早已泪流满面,伤心得抬不起头来。曲终,女子将婢女唤来相问,婢女答不上来,宗酉便在旁边为她详细说明了原因,女子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于是破涕为笑,与宗酉欢好非常。从此她再也没有了愁容,比起古代贾大夫射雉而博得美妻的欢心,两人更加恩爱亲密。

过了几个月,梁公病死。他的几个儿子都回家奔丧,很不把宗酉放在眼里,不通音问。等到宗酉因为清廉善治,多次升官至握有一方军政大权的要员,妻子家的亲友才对他尊敬起来,以礼相待。独梁公梦见排解患难一事,至今仍然是缥缈无影。想来可能是高尚的品德可胜妖吧?或许是时辰尚且未到?而且又怎么知道不是冥冥之中,鬼神为两人撮合婚姻,而特意用此恐吓老翁呢?女子现在只有二十余岁,生育的儿子已经能读懂他父亲写的书,而宗酉精神矍铄,与过去没有两样。这样看来,世人的姻缘确实是前世结下的!

我听说这件事情的大概,于是坐在芭蕉树下,听着淅沥的雨声,把它叙录在此编之中。

外史氏说:丈夫已经年老,妻子青春年少,如果不是用前世姻缘的说法来消解她的怨恨遗憾,很少有人不抑郁一生。然而这女子本来要成为他丈夫年青时的佳偶,却含恨而死;最终嫁给一个白发老汉,再游人世。死亡复生,关键都是在一个“妒”字,给她自己增添了忧愁。所以古今医治妒忌的良方,这篇作品应该推举为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