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明天启年间,桐城孙大廉考中乡试,成为举人,将赴礼部参加进士试,由于身体患了重病,不能赴考。等到张榜,听说某人某人都成了进士,心里更是愤愤不平,因为这些人都是他平时看不起的,于是病情愈加严重。母亲为他深感忧虑。医生说:“旧病已经消除,这次新患的疾病是由情绪郁结引起的,只有游览名胜,开拓心胸,病体才有希望不治而愈。”孙大廉将医生的话转告给母亲听,母亲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为他租船整理行装,让他去游览二水三山胜境。

孙大廉辞别母亲,离家出发,身边带着一个仆人、一个书童,给他背书挑担。上船后,有个老头硬是缠着他,请求孙大廉载他一程。老头看上去有六十来岁,精神颇矍铄,体魄强健。孙大廉看他年纪已老,便产生了同情心,允许他搭船同行。老头进入船舱,与孙大廉行礼问候,说自己是北直隶人,姓胡,号悦庵。这次将到金陵去售卖自己的秘术,所以希望搭个便船。孙大廉问他做什么生意,他只是笑笑不回答,只是用缓慢的语气说:“这不是儒生你喜欢听的。”孙大廉猜想大概是房中秘戏一类东西,便不再询问。船随机出发。

第二天中午,孙大廉因病躺卧不起,听见篷窗下有欢笑声传来,再仔细一听,原来是他的童仆在捧腹大笑。他觉得很奇怪,便悄悄过去偷偷观察。只见老头袒衣露臂坐在矮桌上,用笔在臂上画出一个人形,人形立刻就能站立起来,很像一个**人,而且发出如小鸟嘤嘤的叫声,表演唱歌。童仆看后十分惊奇,所以欢笑声传到了孙大廉的舱内。大廉知道老头是一个神奇的人,也不去惊动,屏住呼吸轻轻地退了回去。第二天,他摆好酒肴,请老头过来饮用,想向他请教妙术。老头早已明白他的用意,对他说:“你将来总会飞黄腾达,效仿混口饭吃的江湖浪人的行为,这并不合适。尽管如此,你同意我搭乘便船的恩德,老夫不能不报效。请再等五天,临别时我将把秘术全部赠送给你,今天还没有空。”孙大廉也就不再坚持,两人喝了个尽兴才离开。

到了约定的日期,船将到达南京,老头趁着黑夜到孙大廉舱里来见他,说:“明天就要了。上次说的话,老夫不敢失信,所以前来献出我的秘术。”孙大廉说了一番感谢的话,问他妙物在哪里。老头答道:“在我腹中。”孙大廉笑着说:“你在骗我。披肝沥胆信誓旦旦只是说得动听罢了,都是一些骗人的话罢了。腹中之物,怎么可能真的能拿来送人啊?”老头笑了笑,并不为自己辩护,只是自己解开衣服,对着孙大廉露出腹部,说道:“你试着叫一下,里面便会有人答应。”孙大廉笑得更厉害了,坚持不肯呼叫。老头便用手抚摩自己的腹部,叫道:“银针儿,快出来见客,不要做出荒野僻乡女子的羞态!”孙大廉更是笑弯了腰。忽然听见老头腹中传出娇懒的说话声:“我本来就讨厌见到陌生人,为什么一定要逼迫我?”声音纤细,委婉清脆,好像箫管齐奏的声音。孙大廉大吃一惊,不再发笑,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头又对着肚子说道:“我已经把你许配给了孙君,不能把他看成是陌生人。妮子请不要紧张,也别害羞。”腹内一时没有回答。老头又催促她,里面才说:“如此急切唠叨,足以证明阿爹已经年老糊涂了。那就请你开一点门,我这就出来。”孙大廉此时惊讶得形同木鸡,目不转睛地呆呆看着。只见老头用手掌拍拍腹部,忽然裂开一寸左右的缝隙,一丝血迹也没有流出来,他更加感到惊奇。突然轻轻飘出阵阵奇异的芳香,传来一声好像布帛裂开的震响。孙大廉急忙睁大眼睛观看,原来是一位美人,穿着上白下红的衣服,用手拂动鬓发,眉头微皱,站在烛光下,而老头已经不知去向。

孙大廉不觉吓了一大跳,惊诧地以为遇见了妖怪,但是看女子容貌艳丽无比,又不舍得即刻离开她。他神色严正地斥责道:“你究竟是什么妖怪,胆敢用诡异之术迷惑人?我是古代宋璟一类人物,不为女色所动,还不快退下!不然,我的剑就要将你斩了!”女子毫无惧色,向他敛袖行礼,说道:“我实是狐仙。父亲奉天帝之令,将前往长陵为太祖守墓,他担心我无依无靠,就带着我同行。前几天走到江边,被水神偷偷看见,他羡慕我的容貌,硬是送来聘礼。父亲因为他与青蛙之类居住在一起,很不乐意将我嫁给他,所以把我藏在腹内。托你的洪福,渡过这条水路,现在将要到达目的地。父亲仰仗你美好的品德,要我为你持帚执箕,兼以报答你对我的保护之恩。我并不做坏事,请你不要有疑虑。”孙大廉看她并没有怀什么恶意,心中已经有几分收纳的意思,只是说:“我身患顽症,一时不能痊愈,还有什么心思去想其他事情!”女子微笑着说:“这事好办。你姑且高枕睡觉,让我先为你驱除病魔,借以证明我不是来害人的。”孙大廉大喜,问道:“你也懂医术吗?倘若能把这顽症治好,我一定不惜为爱情而献身。”女子听后不语。孙大廉刚刚躺下,女子突然在眼前消失了,只觉得有一股气,其热如火,从肚脐中进入体内,向上到达肝膈,向下引至脏腑,一会儿他就汗出如蒸,神思顿觉清爽,疾病也随之尽除。重负既然已经卸下,他便鼾然熟睡,竟不知女子去了哪星。早晨起床,船已经泊岸,书童进来向他禀告,老头已经告辞离去,留下了一封书信。他打开信阅视,则是嘱咐他好好照顾女儿。

孙大廉不见了女子,对老头的话也不敢过于相信。下了船,坐上车,进城住到了友人家中。在交谈欢饮之间,没有一点病态。知道他患病的人,都向他道喜祝贺,他自己也在心里暗暗高兴。一直叙谈到半夜,他才回卧室休息。他盼望女子能够再来,于是就让童仆到别处去睡觉。等到就寝时,还全然不见女子的踪影,心中怏怏不快,上床就枕。正在翻来覆去,听见耳畔有人在轻声地说:“我来陪伴你了。你真的是铁石心肠,不会有所动情吗?”口脂芳香,近在咫尺。他用手抚摩,则细腻的玉体,已在被窝里面。他此时已经不能自持,便与女子欢然**。早晨起床,孙大廉与她商议如何躲藏一下,女子定然说不用,果然一下子不见了身影。晚上将睡,才又来到房中。

孙大廉游览遍金陵的名胜,顿然萌生了回乡的念头。正逢怀帝登基,下诏举行恩科考试,他便立刻返回故园。女子送他到江边,流着泪说:“父亲在此,我不能随郎一同回去了!”孙大廉也恋恋不舍,竭力劝她跟自己一起走。女子不肯,最终还是分手。第二年,孙大廉考试落榜,再游金陵,希望能重新遇见女子,以续旧好,然而茫无音讯。

外史氏说:《诗经》里有一句诗——“出入腹我。”不是说妊娠之前,而是指养育之意。现在这只狐狸竟然能直接将女儿藏在腹中,而且能令她从自己腹中出来而交到别人腹上。孙大廉与老头可以称得上是腹心之交,女子与孙大廉可以称得上是知心情侣。又不只是像晋朝王羲之露腹而躺,被郗鉴选中为女婿,仅作一段佳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