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扬州街市上有一类作恶青年,穿青衣服,梳大长辫子,身体长得魁梧,雄赳赳的,手臂上还文身,人们称之为“桑儿”。
这些人成天东市耍无赖,西市耍流氓,南市顺手牵羊,北市搬弄是非,靠横行霸道诈取当地人的钱财过日子。王法不能制伏他们,他们也就不怕王法。大店铺的富商都怕他们,逢年过节都要按常规送上钱物,进行打点。桑儿有个潜规则,或者用破头巾,或者用破草鞋,派人送到店里,店主见了就像见债券还债一样马上给钱。
有个熊毅,也是个桑儿,是个小头目,特别凶悍。他家无老小,每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所事事,嗜赌如命,因此更加贫困潦倒。年终时满城风雪,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打算到大街上走走,碰到乡下人中的弱者,就准备上前捞点油水。熊毅到小东门古巷口,用袖子捂着鼻子取暖走路。突然有一样东西绊了他的脚,滑了一下,几乎跌倒。拾起来细看,是个小布包袱,里面裹着十多两银子。布包袱上满是油腻污垢,而且有补丁,可见不是富人家的用品。真是穷汉意外得横财,熊毅大喜过望,这下可以过一个好年了。可后来转念又一想:“我平生作恶多端,靠什么德行能够得到意外横财,莫非是神明来戏弄我吗?”再揉擦眼睛细看一遍,翘边细纹,零星小锭,千真万确是真银子。他又想道:“这些银子假如是富人家的钱财,我拿到它还嫌少嫌迟;假如是穷人家有急难要用的,一旦丢失了,恐怕性命也就完了。”他想了又想,冷得毛发都倒竖起来,于是怀抱包袱,忍冻挨饿,蹲在背风的墙角,等候失主。
过了一会儿,一人像是公差,用袖子蒙着脸,勉强拖着鞋,踉踉跄跄走来,暗暗流泪,弯下腰,在雪地里四处查看,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转到古巷口,惊异地看着熊毅。熊毅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站起来跟着他。那人走在前,熊毅跟在后,半步不离。那人怒气冲冲,叱责熊毅,熊毅一声不吭,只是冷笑。片刻之后,那人放声大哭,说:“我将只有死路一条了,可怜辜负了我的妻子!”熊毅这才慢慢地问他在此干什么。
那人说:“你我素不相识,告诉你有什么用处?”熊毅说:“你不妨说说看。”那人说:“我姓佟,充当甘泉县的催租差役。平时欠了官家的赋税,挨打挨骂还要限时限刻上缴,家里已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最近要求一次全部缴清,追讨得更加紧迫。我无处去借贷,不得已将妻子卖给塔院前卖酒人王老头。这个王老头起初还不肯答应,我再三苦求,才答应给了我身价银十五两。我正要带银子去上缴公庭,经巷口小便,不小心竟丢失了包袱。找来找去找不到,我将去坐牢送命,还有什么可说的!”熊毅知道了原委,说:“你的包袱是什么样子的?你的银子有几块?都记得吗?”佟某一一说出,丝毫没错。熊毅就从怀里取出包袱,递给他说:“是不是这个呢?”佟某惊喜万分,跪在地上叩头砰砰响。熊毅又拉他一起到县府衙门,说:“你缴完赋税快出来,我还有话同你讲。”佟某说:“好的。”心里猜测大约要讨谢银,但这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佟不久就走出衙门,看看只剩下二两银子,打算用它来酬谢眼前这个拾银人。
熊毅一看他出来了,连忙领着佟某,急急朝塔院走去。只见佟某的妻子已愁眉苦脸,眼泪汪汪,正在替主人看管酒炉,洗涤杯盘,像女佣人和小老婆。熊毅看着佟某说:“这就是你妻子吗?”佟某说:“正是。”熊毅就奔进酒店,见主人正在算账。大鸣一声说:“王老头,快过来,我跟你讲话!”王老头瞥见桑儿熊毅,心惊肉跳,说:“大年关了,你想干什么?”熊毅恐吓说:“近日来你曾私下买卖过人口?”王老头心中有底,结结巴巴说:“我胡须头发都已花白,难道还要买小老婆吗?!是那人苦苦哀求,我再三推辞,不得已才接受的。”熊毅笑道:“你错了!这是我的老婆。那佟某人是我邻居,而且是好友,他因为官府催讨赋税急迫,求我帮助。我想慷慨而有侠义心肠的人,头一个要数你老人家。讲明真相怕你舍不得钱财,因此他带着我老婆来你这儿,并不是真的要把老婆卖给你,而是哄你行善做好事的意思。我老婆长得粗丑,不足侍奉你老人家,何不及早让她回家。不然睡过了今夜,明天就难以分辨清白。你看我这铮铮铁汉大丈夫,是甘心戴绿头巾的人吗?”
王老头听后大怒,大声喧嚷争辩:“雕虫小技,还使个美人计,岂有此理!”熊毅也发怒说:“花花世界,青天白日,你敢强夺别人妻子吗?!”老头也大呼:“****乾坤,你要诈骗别人钱财吗?!”熊毅猛然将头撞向酒炉,血流满面,老头仍然丝毫不肯退让。熊毅冷不防抓起桌上石砚掷向老头,幸亏掷偏了,但已砸碎了酒瓮。邻里都来围观,越聚越多,都取笑老头不应该花钱买少妇图快活,又劝说老头:“何必与桑儿计较?他习惯吃苦,臀部棒疮痕迹厚得像老茧。即使告到官府,衙门中不是空手可以进出的,他还拿得出分文钱吗?还不是你晦气!”老头说:“那怎么办?”邻居说:“不如归还他妻子,让他们快点走远远的算了。”老头说:“女子还给他,银子也应该还给我。”熊毅见老头松口放人,也就拍拍胸脯说:“好男儿从无赖账的道理,给你立张借券,麻烦众位画押作担保。”邻居都笑了起来,说:“罢了!罢了!或许你发了横财,或许你掘到了窖藏财宝,才有希望还债。不然拿着借券去向海龙王讨债吗?”事已至此,王老头知道斗不过熊毅,深深叹息一声说:“咳!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难怪昨夜做恶梦不吉利,今日果然倒霉。快点带你老婆走吧,不要耽误我做生意!”“那就不客气啦!”熊毅朝老头拱拱手。
于是,熊毅左手拉着佟某妻子,右手拉着佟某,稍稍向邻里道了谢,就含笑对两口子说:“快回家吧!”亲自送两夫妻回家,叫来佟某四周男女老幼邻居,告诉他们这件事情的经过,并且叮嘱说:“我虽贫穷,但实在不忍心眼看佟某夫妻凄惨离别。现在他俩已经破镜重圆,就麻烦诸位邻居好好照看。倘若佟某再卖掉妻子,我头颅的鲜血,可不是白流的啊!”大家都说:“你说得对。我们岂敢不照你的话去办?”佟某也对天发誓,妻子更是哭泣、叩头,激动得头也抬不起来。
众人敬佩熊毅的拾金不昧,见义勇为,打算留他饮酒吃饭,熊毅笑笑说:“我难道用头颅的血去换取一顿酒足饭饱吗?”佟某要把剩余的银子酬谢熊毅的恩德,熊毅说:“我如果爱你的钱财,你的命早就完了!”说罢哈哈大笑着摇手而去,行走如飞。
雪地里,熊毅越走越远,想到肚子还饿着,这时已经傍晚,怎么办?他姑且漫无目标乱走,或许遇见个熟人就能吃上一顿热粥。走到三义阁旁边,经过富人家花园后面一带牡蛎墙,梅花枝伸出墙外,透出幽幽清香。受冻的八哥飞回林中老窠,啁啾鸣叫。又看到升起一钩新月,光色昏黄。只见一个少年郎,矮身材,心神不宁,在墙下踱来踱去,像在窥探或等待什么。熊毅想,这大雪天人们都在户内取暖,这小小少年竟在墙角躲躲闪闪,他莫非是小偷?何不耐着性子再看看有什么出奇的事?忽然听到墙内有女子召唤狸猫的“喵喵,喵喵”声,少年就在墙外学着猫叫“喵——”墙内又低声问道:“你来了吗?”少年也轻轻回答说:“来了。”不久从墙内抛出一只包裹,接着又扔出两只、三只。少年将包裹堆在墙根,像阶梯一样。忽然墙头出现一个妙龄女子,容貌娇媚,跨过墙脊踏着包裹,少年搀扶她下来。然后两人将包裹一一背在肩上,四下张望,见无人影,就拉着女子朝南急匆匆走去。
熊毅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富人家的婢女男仆窃财私奔。他急忙随后赶上,大声呼唤:“小伙子——到哪里去?”少年惊惶,想丢下女子独自转弯潜逃。熊毅又呼叫说:“留下包裹,快点逃命去吧!”少年果然卸下包裹在地上,头也不敢回,拔腿飞跑。熊毅也不去穷追,于是拖着婢女登门告诉那家主人。
主人在屋内取暖,大为惊讶,说:“你个桑儿,竟能如此做好事啊!我对你有什么恩德,让你代我追捕携财逃亡者?”熊毅说:“我天天在你家大门口诈骗攫取他人钱财是不假,但你每次只是加以叱责,从来没有告发或把我扭送衙门吃板子,我常常受到你的庇护。我既然发现你家有人在私逃,岂敢忘记你的大恩大德?”说罢叩头称颂恩德。主人问他有什么要求,熊毅说:“求你饶恕这个婢女。倘若她因此而被拷打致死,就是我的冤孽了。”主人说:“我家清白门庭,家中的丑事,自然不想张扬出去。你还没有老婆,何不就把她带走为妻?”熊毅急忙推辞说:“小人家无片瓦,贫无立锥之地,顾自己还不行,哪有什么力量养活妻子?”主人说:“这不难。南河下,北边有三间小茅屋,本是程佃农夫所住。现在他们都走了,让你去住吧。至于三四只包裹,是已经丢失的财产,本也不想再拿回来,其中想必只是些黄金白银等东西,数量多少凭你的福气,也一起带走吧,作为你们做小生意的本钱怎样?”熊毅推辞不掉,叩头谢恩。主人派仆人拿着小茅屋的钥匙送熊毅前往,并笑着说:“便宜你了,也是天生的缘分。如果从此以后你改过从善,做了好人,倒反成了一段佳话。”熊毅双手致谢,就告辞而去。熊毅看那几间茅屋非常清雅整洁,桌椅、床榻、锅灶等家具等,也基本齐备。
第二天,熊毅邀请邻居女眷及佟某妻子代为收拾布置后,与婢女草草举办婚事成亲。熊毅虽然是桑儿中的头面人物,可是长相不恶,很清瘦,年纪只有三十岁,婢女很喜欢他。夫妻俩打开包裹一看,里面都是细软值钱东西。他们把珠翠钗钏等送进当铺典押,拿到五百多两银子。熊毅就在临河开了家小酒店,自己穿着围裙,捕鱼掌勺,妻子照管酒炉,端茶温酒,远处的人好奇,听说他的故事,纷纷前来探看打听也就客源不断,一年下来,也很能赚些钱。后来又慢慢地添置些田地房产,经常采购时鲜水果和美味佳肴送给妻子的旧主人品尝。熊毅往日那班桑儿朋友,时时来打扰一顿,酒足饭饱之后自然离开说下次还会再来看望“老大、大嫂”之类的好听话,也幸亏旧主人加以袒护,倒也平安无事。
第二年,两口子生了个儿子,取名天赐,非常聪明敏慧,两臂力气很大。佟某后来辞去差役,做生意也赚了钱。生了个女儿名意儿,秀外慧中。
佟某感激熊毅,将女儿许配给他儿子。天赐长大后参军,跟随杨将军西征有功,不断提升,官做到松桃协统。熊毅夫妻六十岁时,蒙皇恩封一品,更延申到女方家。熊毅出门坐轿或骑高头大马,有穿着鲜丽的俊美童仆跟随服侍。人们见了他争着打招呼,称他为“熊老封翁”,而熊毅还背着儿子偷偷用金钱经常去周济扬州闹市上的那班桑儿。